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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风物,新景象

2018-01-22张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芳村乡土村庄

张莉

芳村是付秀莹笔下的村庄,它在冀中平原的土地上,并不大。这里风景清明,欢声笑语,炊烟袅袅……它是让人过目难忘的村庄。以芳村为圆心,付秀莹的小说有两个方向。一个指向往昔,那里有旧院,有她风华正茂的父母长辈,也有少年时的“我”。另一个方向指向此刻,那是更为复杂、喧哗和多样的村落,男男女女,分分合合,那里似乎没有“我”,但是,“我”又无处不在。

付秀莹是对旧时光极有热情的写作者。已然过去的时光经由她的文字活过来。阳光依然明媚,果实依然挂在枝头,年轻的父母音容宛在,一切似乎从没有改变。“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这个村子,叫做芳村。”(《爱情到处流传》)从“那时候”开始,愈来愈模糊的物事渐次回到我们的眼前,越发清晰。亲人们都未走远:“每个周末,父亲都回来。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疾驶。两旁,是庄稼地。田埂上,青草蔓延,野花星星点点,开得恣意。植物的气息在风中流荡,湿润润的,直扑人的脸。我立在村头,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近,内心里充满了欢喜。我知道这是母亲的节日。”(《爱情到处流传》)

句子简单,用字也很熟悉,但是,你却能马上捕捉到这部作品的与众不同。它清新、诗性、澄澈,如山泉。物与事固然都是外在的,但来到她笔下后似乎变了模样。面对记忆中的一切,情感在语句中流淌。如果每一位作家都有属于他们的滤镜,那么付秀莹的滤镜毫无疑问是她的热情,一种对家族亲人和日常生活的热情——在她那里,人与人之间是有情意的,尽管他们之间也会因误解而生出委屈、不甘、不安和疼痛,但情谊依然稳固。因此,她笔下的每一个女人都温柔多情,心思细密辗转。

她同情情感故事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奉献者还是越轨者。母亲与父亲是恩爱的,但父亲与四婶子之间的暧昧情欲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在她那里,每个人物都有他们的情感逻辑,她对世间人事有爱意,她愿意理解他们,理解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叙述者的声音是温和的,带有诚恳和怀念。这使她笔下的村庄有了一种庄严和高贵。普通的风景也变得美丽起来。吵嘴、不快、赌气、伤害,以及各种情爱表达,都变得庄重,以至于农人们辛苦的田间劳作,挑粪、浇水、锄草,都变得有意义。故事以一种彻底的质朴推进,有一种穿透力,直抵那历经岁月却依然闪光的东西。

《旧院》娓娓道来,她为父亲母亲,为姥姥,为大姨二姨三姨四姨画像。经过多少世事,人间的许多东西才会水落石出?多年后回看,叙事人能记起的只有情谊。透过讲述记忆中的亲人,她在试图唤起我们的新感性,唤醒身在都市的我们与遥远村庄之间纠扯不清血肉相连的情谊。

外在的物事来到眼前,她将它们融进自己的情感,经过时间的陶冶,它们慢慢变成她的内在。“一切景语皆情语。”付秀莹的行文是向内转的,我们看到的景象都经过她内心情感的过滤。芳村在她那里不是客观的,村庄对她而言绝不是外在的对应物,小小的村庄承载着她情感的归宿,是她的心灵归处。因为内心的浓郁深情,她才成为这村庄旧时光的“拾荒者”,也因为她的留恋和爱惜,小小的芳村才日益成为当代文学一处丰美且迷人的乡村图景。

《陌上》是付秀莹的首部长篇作品,出版于2016年,让人想到北方初夏的傍晚,想到清新温暖的风,想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槐花香气,那是让人难以忘记的气息,是躁动,不安,但又温柔性感的气息。

《陌上》中的芳村是不安稳的,是分裂的,是许多事物发生激烈冲突的所在。它与我们记忆中安详而清明的村庄有很大差异。并不相宜的风景和物事掺杂在一起。看不见的物质的大手搅扰着每个人,让他们躁动不已。姐妹之间的种种心思、夫妻之间的私房话、物欲、情欲,以及热气腾腾有滋有味的日常生活……那些升腾而起的欲望让人着迷。

这是新的农村女性,她们都喜欢看讲述宫斗的长篇电视连续剧《甄嬛传》,一个人能来来回回看五六遍,关于女人们如何获取权力,关于女人们如何生存,也关于一个女人如何讨好那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以及,一个王爷与皇嫂之间隐秘而又越轨的情感纠缠。电视和网络为女性打开了世界,手机和微信使她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使她们意识到情的可能性、爱的可能性。她们为什么对丈夫之外的那些男性有那么大的欲望,也许,这跟她们对个人精神生活的向往,跟她们看到了广阔的世界有很大关系。

这是此时此刻的鲜活的中国新农村的现实。年轻女子吃完饭后馬上跑回屋上网了,她们越发不愿意跟父母交流。因为她们在农村所处的现实生活和她们所见的网络生活完全是脱节的,她们生活在两种生活的断裂之中。她们心里所向往的世界和她们身在的世界,差距太大了。一个乡村的小女孩长大了,她开始设计自己的婚姻和爱情生活,她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彩礼、房子、汽车都有了,可还是觉得不够。一如书中年轻媳妇爱梨,她身边有爱她的丈夫,但她还会对丈夫的姨夫增志——一位有钱的小老板感兴趣、有向往,并且,她也不觉得这有违伦理。她是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她不愿意安于现状。《陌上》写出了我们时代乡村人的精神现实,小说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分裂的时代当中,我们身在的现实和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构成了最重要的差异。物质贫富差异,精神生活贫困与富足之间的差异,都已经浸润在乡村人的生活中了。

欲望是巨大的犹如怪兽般的搅拌器。于那位渴望与乡村干部产生爱情的小媳妇儿而言,男人的干部身份是不是她渴望脱离平庸生活而向上的扶梯?而那位活泼泼辣的望日莲,是不是像极了《红楼梦》里的尤三姐?她们是今天的女人,也是过去的女人,也许她们的衣饰与我们不同,但她们身上有着中国人亘古不变的情感。

对这些女人故事的眷顾显示了付秀莹对农人生活、对农人情感的理解。在芳村,与已往相比,有一部分生活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那是今天的中国农村的风貌;但是,在这村庄里,还有一部分是不变的、未变的,即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人对爱欲的无尽追求。正是这种向往,延展出了中国村庄一种蓬勃的生命力。endprint

《陌上》让人想到林白的《妇女闲聊录》,付秀莹和林白写的是一个乡土中国,尽管一个是非虚构一个是小说。今天,梁鸿的“梁庄系列”已然构成了我们今天想象乡土中国的范式,而《陌上》和《妇女闲聊录》跟这样的范式形成了对峙。你很难用道德判断我们的乡土和生活在乡土上的农民。作为村庄的女儿,付秀莹没有像雄鹰一样俯瞰它,而是写下如普通村人一般的感受。开通高速公路对村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破坏了我们的田园牧歌想象?不,开通高速公路的芳村是好的,因为它给此时的村人们带来了便利。这是站在农民自身立场才有的感受。

芳村,不是这位离开家乡的作家缅怀的道具,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画下新的中国农村图景,她既不是启蒙者,也不是有乡愁者。她不借它们传达对中国问题的思考。作为写作者,她为此刻的芳村画像时,画下了它的不变,也画下了它的喧腾。这不是荒芜的、让人失望的村庄,尽管它并不完全让人满意,却也让人心生向往。她写出了一个新的具有冲击力的乡土现实,写出了我们乡土生活的质感,写出了我们乡土生活的美感,写出了我们乡土世界的一种恒常,以及隐藏在当代中国农村内部的勃勃生机。在《陌上》中,付秀莹打开了写作乡土生活的可能性。

以美的语言抵抗某种东西的流逝。世界有许多东西时时刻刻都在变。但付秀莹相信那些不变。正是这种相信使一种抒情的美学传统落地生根,生出了旺盛的枝芽。特别要提到,尽管付秀莹和那些文学前辈在语言表达上各有不同,但本质上他们都不属于客观冷静的书写者,相反,他们是对自己的村庄“情有独钟”者。为所热爱的村庄和村人画像是这些文学前辈/有情者们心心念念的事业,他们各自以独有的方式将一个个无名的村庄点亮。沈从文,萧红,师陀,孙犁,莫不如此。读付秀莹的小说会想到,她在以她的芳村书写完成一种对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继承。

《花好月圆》是她的短篇作品,令人难以忘记。17岁的农村姑娘桃叶在茶室工作,她目睹了一对男女的茶室情缘,也目睹了他们最终在茶室紧紧拥抱不再醒来。这对桃叶来说当然是一次震惊体验,她由此完成了一个少女的成长。“花好月圆”题目之下,是惨烈的情爱故事,似乎也是非名誉的和道德的。如果在当代另外的文本里,它还可能与种种道德束缚有关,但付秀莹却将之写得诗意。“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茶楼照旧热闹。那件事,人们议论了一时,也就渐渐淡忘了。花好月圆的茶室,一切如旧。每天,迎来送往,满眼都是繁华。只是桃叶却有些变了。她喜欢站在茶室外面,那一株茂盛的植物下面,默默地看茶室门上挂着的牌子。一看就是半晌。花好月圆。这几个字瘦瘦的,眉清目秀,很受看。”(《花好月圆》)故事只是这位作家的渡引。她在文字中执意传递的是对世界的另一种思考,一个女孩子面对外面的世界,她执意要看到好的那部分。这个世界上令人悲伤的事情未免太多了,这位小说家致力于将那些悲伤、灰暗、不快和痛楚进行一种创造性的转化。

这样的创造性转化正是中国抒情文学传统的精粹。将付秀莹的写作放在现代抒情文学传统中是恰切的。诸多批评家们都指出了这一点。当然,付秀莹更多地还是让人想到荷花淀文学传统,想到孙犁的《荷花淀》、《铁木前传》。这种联想有强大的理由,付秀莹的芳村坐落在冀中平原,她笔下的人物及风土属于典型的中国北方风情,《铁木前传》中的小满儿,《秀色》中的张品,还有《哦,香雪》中的香雪、鳳娇……文学作品里,那些生活在冀中平原大地上的农村女孩子们都已经年华老去了吧?我们很久没见到她们了。突然有一天,她们在付秀莹的笔下活过来,她们是望日莲,是桃叶,是爱梨……这些人物的眉眼音容如此鲜活,仿佛从来没有老去。

某种意义上,付秀莹是聪慧的、有敏锐艺术感受力的“绣娘”。她在使用一种传统技艺为芳村“绣像”。绣者所使用的技法也许是传统的,但是,很奇妙,每个人又都鲜活。人物永远生动,花果永远繁盛。这多半缘于她的现代人视角。那些女人们的心思弯弯曲曲,话里有话又意在言外,那是一群冰雪聪明八面玲珑的女人们,她们介意得失又一往情深,极度敏感但又讲究颜面。她的语言缘自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但是,她却能带给我们新的阅读感受。芳村的“绣像”在当代中国文学图谱里如此独特。它的意义与视频、图片以及普通绘画作品如此不同。绣像里带有绣娘的温度、体贴以及热爱。看“绣像”,你很难不联想到绣娘本人的全身心投入,她的一丝不苟、心无旁骛。她对芳村的逼真描绘甚至使你疑心这不是绣像而是照片。但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误判。这个村庄并没有使我们产生距离感,因为这位作家有现代人的眼光和理解方式。

旧风物,新景象。既是旧的同时也是新的。独属于付秀莹的“绣像”慢慢展开,它具有强烈的“中国性”。尤其是《陌上》,它犹如长长的画卷,并不围绕一两个主要人物转,而是平铺展示群体的人物故事。她写她们的日常生活,仿佛是一个女人温和而不无爱意地对我们讲述村里的事,她讲得放松、家常、琐碎,说到谁,谁就变成了故事的中心。有时候她闻到了瓜果的香气,有时候她看到了盛开的野花,有时候她想到了人物的不如意,有时候她的内心被某个微末的事件重重打击……一切细小的过程都被她捕捉到。她自然地讲述。她写出了女性心理的种种盘算,也写出了她们情欲的百转千回。可信又可亲,她的乡村故事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她有一种让人很愿意和她一起回到乡村去生活的魅力。她在试图用自己生命的本相展示民间生活的本来,她试图做到与农民、与农村生活无间隔。虽然早已走出了乡村,但付秀莹依然深知农村女性的所思所想,她写出了当代中国乡村的心事重重和满腹惆怅。

付秀莹是使我们与一种文学传统久别重逢的新锐小说家。她让我们看到一种历史悠久的抒情文学传统如何在当代中国重燃火焰,也让我们看到一种写作技艺的生生不息。她以这样的方式使自己的写作兀自生长,也以切实的写作实践向一种优秀文学传统表达了敬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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