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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孕

2018-01-21王琼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卷毛孩子

王琼华

今天,农历初一,大早,豆妈上庙里给送子观音烧了三炷高香。然后,豆妈领着女儿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妇孕中心。

中心主任姓廖。她是豆妈小学同学,全省最有名的妇孕专家。平时,她一半日子带研究生,四分之一时间看门诊,剩下的一点时间帮一些有头有脸家里的女人做手术,大多又是人工授精。在廖主任坐的专家诊室里,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红锦旗“送子观音”。这位送锦旗的女子是北京一家公司董事长,中年丧子后,便有了重生一子的念头。她跟丈夫四处求医,甚至去过香港、伦敦和纽约,都没让她偿愿。那年秋天,女董事长经人介绍后,犹犹豫豫跑来找廖主任。结果,廖主任通过人工授精,第二个月就让她成功受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健康宝宝。一个儿子。这位董事长大喜,与丈夫用车拉着一千万现金来到医院,说是要对廖主任“略表心意”。最后,廖主任只收下一面写着“送子观音”的锦旗。豆妈听说这事,跟豆丽说:“有这么送钱的吗?耍痞。她真心要送钱给我老同学,偷偷塞个卡呗。”不过,电视台和新闻媒体拿这事一做报道,廖主任立马成了“网红人物”,找她问诊、治疗的人络绎不绝。前天晚上,豆妈跟这位老同学约好了,要带女儿看看受孕与否。

见到廖主任时,她刚从手术台下来,问豆丽:“豆豆,这几天食欲怎么样?”

“好像不想吃东西。”

“噢,身体有疲劳感吗?”

“感到困倦。”

“还有什么反应——”廖主任抬头问道。豆妈轻声提醒豆丽:“针眼大的变化都要跟廖阿姨说。”

豆丽眨眨眼,几乎认认真真想了想,才答道:“啊哈,前两天,小腹还有一种小刺痛。”

“太好了!”廖主任赞道。

豆妈困惑道:“肚子痛还会是件好事吗?”

“豆豆这些日子胃口差,感到困倦,小腹又有刺痛或者坠痛感,都是受精卵着床的表现。”

听到廖主任这般解释,豆妈抬手揽上了豆丽的肩膀。

廖主任补充道:“不过,一切结果要看检查报告。”

“阿姨,人家都说您的眼睛赛神仙,哪还会看错呢?”豆丽说道。

“像你妈一样,长了一张黄鹂巧嘴。”

廖主任笑眯眯的,豆妈和豆丽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

等待检查报告时,豆丽问豆妈:“妈,男孩还是个女孩?”

“刚怀上怎么知道呢?妈上次问过你廖阿姨,三四个月后才可从B超中看出性别。”豆妈见豆丽哦了一句,又安慰道,“最好生一个丫头,第一胎跟我们豆家姓豆。”

原来,豆妈同意女儿与卷毛黄结婚前,豆妈跟祝姨提了一个要求,豆丽和卷毛黄生两胎,一个姓黄,一个姓豆。祝姨有点不太乐意,但磨了几次嘴皮,答应下来了。毕竟这种“姓法”成了眼前的时尚潮流。祝姨也有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跟豆妈说:“豆豆是你豆家的闺女,卷毛黄是我黄家儿子。他俩生下儿子姓黄,闺女姓豆。这算天经地义吧。”过了几天,豆妈找上门跟祝姨说:“这事得补充一条,两胎都是儿子,大儿子姓黄,小儿子姓豆。”陪随而来的豆爸瞪了豆妈一眼,说:“大儿子也可以姓豆。”卷毛黄的爸爸黄大福刚好坐在沙发上,听到豆爸这么说话,马上嚷道:“那不行。大儿子必须姓黄。否则,我儿子不生孩子。”豆妈拍拍手掌说:“唉哟,他爸,卷毛黄往肚脐眼里生呀?”几个回合下来,两家最终达成了一个意见:第一胎是闺女,闺女便姓豆;第一胎是儿子,儿子姓黄;两胎都是儿子,第二胎的儿子姓豆。卷毛黄觉得父母把这事弄得太认真了,没那个必要。祝姨还没来得及嗔怪儿子不懂事,黄大福已经怒火冲天,抬手便刮了儿子一个耳光,嚷道:“我们黄家五代单传,到你手上要断香火了?不孝之子!”卷毛黄缩头缩腦,没敢再答话。晚上,豆丽约卷毛黄看电影时,发现卷毛黄左脸上五个手指印,便问明白了怎么回事。第二天,豆丽把卷毛黄挨打的事跟爸妈说了。豆妈唏嘘后,便让豆丽约卷毛黄来吃晚饭。豆爸从床底下找出一瓶藏了七八年的郎酒,跟卷毛黄喝了几杯。豆妈一个劲把菜夹到卷毛黄碗里,说:“人家一个女婿半个儿。在我眼里,你就是豆家儿子。哪是半个儿?你跟豆豆,一个我手掌,一个我的手背。豆豆是手背,你是妈的手掌。”这番掏心窝的话让卷毛黄连叫了三声妈,豆妈嗯了六七声。送走卷毛黄后,豆丽有点不开心地说:“妈,手掌手背有区别吧?”豆妈嗔怪:“你脑子用木头雕的吧。卷毛黄知道我做岳母的这么疼他,他就知道好好疼你。老妈没喝够半瓶墨水,也懂上行下效、投桃报李这道理。”豆丽噘噘嘴巴,闷闷地哼了半声。第二个周末,祝姨又上门来了,说要跟豆家签署一个白纸黑字的协议,明确将来生下孩子的处置办法。豆妈本来怕黄家口是心非,便爽快地答应了祝姨的要求。两家特意找解放路四海公证处做了公证。公证费一家一半,以示公平。眼前,豆丽听豆妈说到生儿生女姓氏的问题,便嘟囔道:“第一胎我只能生个女孩!”豆妈很开心地:“我闺女懂妈的心。啧啧,你爸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这时,廖主任走了过来,还没开口,就跟豆妈摇摇头。她告诉豆丽说:“这事急不得。平常心态,才是最重要的。”

“又……又没怀上——”豆妈叫了一声。她没想到安慰女儿几句,马上问廖主任:“我女婿身体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豆丽抬头嚷道:“妈,怎么这样说话?”

“你是妈生下来。妈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你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卷毛黄身上!廖阿姨不下判断,你妈也明白一个七八分。”

豆丽答不上话。

廖主任只得跟豆妈说:“老同学,豆丽一时怀不上孩子,并不能说明男女哪方有什么问题。”

离开医院时,豆丽给卷毛黄连续发了两条微信。

卷毛黄坐在办公桌前,打开豆丽发来的微信一看,原来是一张泪脸表情的图片。他有点不解,正打算询问一句,接着收到豆丽的第二条微信,豆丽称:“着床失败。”

卷毛黄连忙在微信中回发了一大束玫瑰花,表示慰问。他追加了一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当然是一句伟人说过的话。刚才,人事科长拿它跟卷毛黄说了一遍。这半年多,卷毛黄一直盯住单位里一个空缺的副科长职位。他暗中使了不少力。人事科长也成了卷毛黄的“卧底”。他是卷毛黄的大学同学,一块进了这家单位。卷毛黄不得不承认,这位老同学真有官运亨通的命,只用几年工夫就爬到了人事科长位子上。背地里,好些同事都称人事科长是“一只年轻的洞庭湖老麻雀”。这缘于他是湖南汨罗人,又谙熟世故,行事四平八稳,哪怕说话也是讲究韵味,让人家听了往左想往右想都OK。卷毛黄刚好没事,便来找老同学打听消息。人事科只有老同学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但他也没让卷毛黄听到很具体的东西。老同学最后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句话倒也让卷毛黄听得心花怒放,即是明白老同学告知自己:这个鸟位目前仍没确定人选,他卷毛黄也有希望。在卷毛黄看来,这事拖得越久,越是有利于自己。它证明传说中的几个有背景人选,其实也没有一言九鼎、排山倒海的关系。“天花乱坠”,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招。他看到豆丽发来“着床失败”的微信,嘴角努了一下,几乎没当成一回事。他仍是琢磨着副科长这个位子。真是一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鸟位!他嘘出一口气。哪怕跟豆丽做“活塞运动”时,只要脑海里一挤进这鸟位的事,便会让自己发生短暂性“阳痿”反应。如果他不马上追加速度,豆丽一定会怀疑他在外头“偷食”了。豆丽早已知道,他的初恋以及“二恋”“三恋”分别是初中、高中和大学同窗女生。豆丽嘴角努过好几遍说:“我大概是‘四恋也算不上的角色吧。”他突然怀疑,豆丽一直没怀上孕,莫非就是跟做爱时自己脑子开小差有关系?当然,他被打死也不敢跟豆丽聊这话题。

卷毛黄回家把豆丽仍没怀孕的事一说,祝姨立刻惊叫起来。她马上蹿出门,说要上豆家。

祝姨一见豆妈,就问道:“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怀上——”

豆妈让祝姨坐在沙发上,端来一杯白开水。她知道亲家不喝茶,也不喝饮料。亲家母有一次来串门,发现豆家大冰箱藏有几大罐橘汁饮料,便问:“豆豆爱喝饮料?”豆妈说:“哪是豆豆喝呢?”祝姨一怔:“你、你喝?”豆妈说:“她老爸爱喝。一个长不大的男童!”祝姨笑了一下,心里却在嘀咕:骗鬼呗。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爱上喝橘汁饮料呢?祝姨回到家里,跟黄大福念到了这事。黄大福戴着老花镜正在翻看路边收到的小报,又是几个楼盘开盘,他想换一套房。这是黄家一个重大计划。不过,小报的第一版版面一直被医疗广告“承包”了,又是那幅漫画广告:一个小学男生跟一个同学说:“我约好了阿强、大勇和树蛙周末一块去长江医院割包皮。活动价,五折!”祝姨见黄大福没答话,便哼了一声。过了两天,祝姨叫豆丽过来度周末,也就是吃顿饭。她买来一瓶橘汁饮料,不动声色地给豆丽倒了一杯。豆丽捂捂杯子说道:“谢谢妈!”祝姨心里咯噔一声,几乎觉得已经戳穿了豆妈的“谎言”。她正想张嘴说什么,却见豆丽把杯子移给卷毛黄。豆丽问道:“你怎么跟我老爸一样,也爱喝这饮料呀?”卷毛黄不知道妈妈在“试探”豆丽是否喝饮料,便说:“日头从西边出了,我老妈也买罐装饮料。”又问祝姨,“妈,你不是天天说饮料是色素勾兑的?”祝姨只得呵呵笑道:“妈上超市拿错了,付了款才知道是饮料,你俩都不想喝,那就倒掉呗。”吃完饭后,她在厨房跟卷毛黄偷偷说:“一定要看紧豆豆,没生小孩前她绝对绝对不能喝乱七八糟的饮料。”

豆妈当然不知道饮料背后还发生了这些故事。

祝姨接过白开水,没喝一口,把杯子放到了茶几上。她想马上知道医院给豆丽检查的情况。

豆妈把带豆丽找妇孕中心廖主任的检查过程讲了一遍。她边说边从挎包里找出皱巴巴的检验单递给祝姨。

祝姨把检验单上上下下看了两三遍,抬头问道:“亲家,怎么没给豆豆做一个检查?”

“检验报告在你手上呀。”

“豆豆身体上不会有别的问题吧?”

“我女儿身体棒棒的。小时候,她一年到头都不会感一次冒。她胃口也特别好,就是不吃肉。她上初中时,我只得控制她的饭量。否则,她昵称一定叫‘肥肥,哪会喊她豆豆?”

“豆豆她老爸爱喝饮料——”

豆妈点了一下头。她眼珠子一溜,问道:“我家老豆喝饮料,跟我女儿有关系吗?”

“饮料很不安全。喝多了,也会影响后代。”祝姨几乎把话挑得明明白白。

豆妈解释道:“我说亲家母呀,我怀豆丽时,她爸还是一个代课老师。那时候,代课老师能喝上饮料吗?我想吃几斤苹果,都让我家老豆苦起了脸。代课费拖了半年没发下来,煮的萝卜,吃的白菜,全靠家長从他们自家地里拔点送来。”

“噢,还有这种事?”

“没办法,她爸下课后只得去侍候校长的父亲。校长他爸瘫痪了,大小便失禁。活人比死人还臭!掏钱都请不到雇工。半个多月后,校长给老豆补发了一半代课费。老豆拿到钱的当天,连夜进圩里买了一小半箱苹果。我第一次吃上红富士,真甜!”

“那、那怀豆豆时,你营养跟不上?”

豆妈噎了一下,只得说:“我想吃,没东西吃。你呐,有东西吃,却吃不下。听卷毛黄说,你怀他时妊娠反应很大,吃什么东西都吐。”

“跟儿子说这些,就是让儿子记住妈怀他真不容易。”

“卷毛黄还说,你只好天天上医院输葡萄糖。”

“葡萄糖总比苹果好些。”

“万一葡萄糖掺假呢?眼前的蛋糕,还有冰激凌,全是用糖精做出甜味的。看电视了吧,疫苗都作假了。”

“这——”祝姨有点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她露出笑脸说:“亲家母,你别误会。你我同一个心愿,无非想让豆丽早点怀上孩子。”

“我也急。看看,都奔三了。”

“你辛苦了。明天,我带豆豆找医学院附属医院几个教授做个会诊。那边,我有熟人。”

豆妈看了看祝姨,一拍大腿说:“行,兵分两路吧。你跟我女婿说一声,明天我带他去不孕中心看看。”

祝姨很不解地说:“我儿子是男人。”

“放心,我让医生帮他做检查。”

豆丽回到家时,祝姨已经离开了。豆妈把她跟祝姨的想法说了一遍,豆丽瞪大眼睛叫道:“你要带卷毛黄去做体检?”

豆姨愤愤不平地说:“逼上梁山。黄家也太欺负人了!”又笑眯眯地跟女儿说:“老妈什么时候都会捍卫你的尊严。”

豆丽拱拱鼻子。

第二天上午,豆妈跑到黄家见祝姨。

祝姨见她来了,开口即说:“我还打算买了菜,便去见你呢。”

豆妈刚坐到椅子上,就摇摇头说:“两个孩子倔成一对了。早上,豆豆打电话给我,卷毛黄不跟我上医院,她也不跟你去做检查。他俩抵触这事。”

“卷毛黄打了电话回来,啧,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都快气死我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儿子是老子!”

“唉,女儿是娘老子!”

两人嘀咕了半天。最后,祝姨给儿子打电话,豆妈给女儿打电话,说了同一个意思:你俩自己检查去。一周之内要把检验单交给父母。

周六,豆丽和卷毛黄把整整一天时间花在医院检查上。

祝姨每隔一个小时,就跟豆丽做一次视频通话。豆丽知道,婆婆要验明她是否真的在做全面检查。她跟卷毛黄说:“我妈仁慈多了,她仅是让你每做完一项检查,给她发一张彩信。”卷毛黄说:“自古以来,岳母娘跟女婿的关系就是风调雨顺些。”豆丽吁道:“下辈子,我要做女婿!”卷毛黄伸出小指头,勾了勾。豆丽嚷道:“拉不拉钩,下辈子我做定男人了。做不成男子,我去做个尼姑行吧。哼,这辈子我要攒一大把钱,给自己下辈子先盖上一座庵堂。”

还好,卷毛黄除了老毛病——精液偏少外,没发现新问题。

豆丽做完整套检查后,仅仅发现左胸有一乳腺增生。医生摸到结节后,便让她做了一个彩超。

祝姨不放心,第二天上午又把豆丽带到医院,要做乳腺磁共振。

在候诊室,她听旁人说磁共振的辐射性很强,备孕女子不宜做这项检查,便吃了一惊,赶紧办了退款手续。不过,她还是询问了医生。医生称,母体患有乳腺增生并不影响怀孕以及嬰儿生长。

下午,黄家与豆家紧急召开了“联席全会”,通过一番热烈讨论,最后一致同意豆丽在6个月内实现怀孕。前三个月,专门调整身子,计划中的第四至第六月,随时怀上孩子。

祝姨跟豆丽提示道:“你表个态吧。”

“表、表什么态?”豆丽的脑子没转过弯来。

“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这事要表决心——”卷毛黄摸摸脑袋。

“男方也要亮明态度。”豆妈冲卷毛黄嚷了一句。她张张嘴巴,还想说什么,犹豫片刻,把话吞了回去。黄大福溜了豆妈一眼,几乎明白她要说什么话,便跟儿子说:“你要清醒些。都知彼知己了,更该懂得集中优势兵力,一战而胜。”豆爸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黄大福的“警示”。

祝姨有点急不可耐地说:“表态表态!又不是让你们今天晚上就把儿子生出来!”

卷毛黄看了看豆丽。豆丽朝卷毛黄努了一下嘴角,两人大声地说:“坚决完成任务!”

卷毛黄觉得这种特殊“会场”太压抑了,溜走即是一种解脱,便称自己跟豆丽要去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party。

“哪个同学过生日?”豆妈问道。

豆丽明白卷毛黄的用意,马上说道:“我最好的闺蜜,给我当伴娘的娜娜。”

祝姨说:“晚上,你俩得再回来一趟。”

“不就是参加一场聚会吗?要回来当面详细汇报——”卷毛黄调侃地问道。

黄大福说:“有一份保证书,你跟豆豆一块在上面签字。”

“保证书——”卷毛黄发怔了。

豆丽站起身子,叫道:“也、也太认真了吧?”

“豆豆呀,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生孩子的事更值得认真呢?”豆妈抢先问道。如果看到女儿遭到婆婆嗔怪,她心里会感到一阵不高兴。

豆丽翻了两下眼皮。

卷毛黄说:“生不生孩子,也不一定全是我们的责任。”

豆妈说:“你们放心好了,你俩跟我们签下保证书,我们也会跟你们签一份承诺书。”

“跟我们承诺——”卷毛黄困惑道。

祝姨说:“我们做家长的、做长辈的,这段日子怎么搞好你们的后勤服务也要厘清。比如,每周谁负责帮你们打扫卫生;比如,被单该谁拿去洗。嗯,绝对不能干洗。水洗,暴晒。干洗剂有损人体健康。比如……我们草拟好了二十几条。”

“我们还会再做完善,看看有哪些事没想到。”豆妈说道。

卷毛黄苦起一张脸道:“改天再签,行吧?”

“臭小子,小时候做作业养成的拖拖拉拉习惯,到现在还、还改不了!”黄大福挺直脖子骂道。

卷毛黄闭上了嘴巴。

祝姨两眼望着豆丽。豆爸一看,便明白亲家母的想法,无非觉得这对小夫妻,一个八两,一个半斤,各打五十板才对的。一旦豆丽没受责,亲家母会觉得她儿子掉价了。不过,豆爸不想当着亲家的面嗔怪女儿,便没头没脑般道:“唉,我的血压今天又上来了。”

豆丽忙说:“爸您放心,我们今晚一定回来签保证书。要不,我们自己来写吧。”

“不行!”祝姨脱口即出。

“你们的保证书必须让双方家长起草!”豆妈跟着说了一句话。

卷毛黄和豆丽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去了。在小区门口,他们叫来一台滴滴,两人跑到东岭河旁吃了一顿河鲜。豆丽把圆盘中的河虾一只一只夹到卷毛黄碗中,说:“嗯,你听明白了吧。”卷毛黄抬抬下巴问道:“你掐头去尾说什么?”豆丽说:“你爸敲你脑袋,你还没感觉吗?”卷毛黄说:“我爸哪句话不是敲我脑袋呢?我小屁孩时,就已经被他敲蒙了。”豆丽说:“嗯,河虾是男人的子弹。”“呵,你还很懂——”卷毛黄斜起眼角。豆丽哼道:“你跟你那些男同学喝酒,不就是聊这些事吗?下次带我出场,我得先塞个耳塞。你爸下了命令,让你集中优势兵力,一战而胜。多装两匣子弹打连发!”卷毛黄用筷子敲敲碗,满脸无奈道:“说不定我以后跟老婆睡觉,还要上他们那去取票。”豆丽咯咯笑道:“好呀。那就馋死你!”

很晚,他们才回家去签保证书。

双方父母仍坐在客厅里。

签字前,卷毛黄和豆丽被要求分别念了一遍保证书。念罢,又问他俩有没有意见。卷毛黄看到豆丽摇摇头,也跟着摇了摇了头。祝姨把双方父母签署的承诺书也读了一遍。

豆妈说:“我们共同的承诺!”

豆丽吐出了一口长气。刚才,她听到保证书列有十二项内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结果,承诺书更是奇葩无比,承诺竟然达到四十七条,还带有两个很具体的附件(与怎么掏钱有关)。她不得不相信,父母们这次彻底要玩真的了。

“他们也有糊涂的时候!”卷毛黄感叹道。

豆丽捧着一本杂志看。她上床后,不再看手机。她与卷毛黄跟父母签的保证书上有这么一条“自律”。她需要早早养成良好的习惯,以便怀孕后不会随时看手机。保证书还规定,卷毛黄跟豆丽待到一块,也不得近距离使用手机。睡觉时,双方的手机不得放在床头柜上,因为手机有辐射。卷毛黄曾建议去买孕妇防辐射专用服装。豆妈说,电视上早已戳穿了孕妇穿防辐射服可防辐射的谎言。过了一会儿,豆丽抬头扫了卷毛黄一眼,问:

“谁糊涂呀?”

“你说呢?”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卷毛黄说:“你妈!”

“我妈——”豆丽把杂志一放,奇怪道,“她糊涂什么呀?呵,她把你当成亲儿子了。比亲儿子还亲。这是她最大最大的糊涂!”

卷毛黄嘻嘻发笑。

“你恶心不?”豆丽翻了翻眼皮。今天傍晚,她和卷毛黄回豆家吃饭时,豆妈把豆丽的最爱——鸭肫夹到卷毛黄的碗里。平時,卷毛黄带豆丽出去吃饭时,都会帮豆丽点上一份五香卤鸭肫或爆炒鸭肫。端午节那天,他们到新开张的一家粤菜店吃饭,豆丽对店里的盐水鸭肫赞不绝口,还用饭盒捎回了一份。在家里的餐桌前,豆丽看到鸭肫跑到了卷毛黄碗里,多少有些郁闷,卷毛黄马上要把碗中的鸭肫夹给豆丽,豆丽顿时又是一喜。结果,豆妈说:“卷毛黄你吃。鸭子中,就数这肫最好吃。”豆丽的一张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卷毛黄故意跟她挤眉弄眼的,她立刻有点怀“恨”在心了。

这时,卷毛黄跟豆丽说:“吃了鸭肫,就不会恶心了!”

豆丽一听,举起杂志一个劲地砸卷毛黄的脑袋。

“别打别打!”卷毛黄举起双手。豆丽瞪了他一眼,才把杂志放下。卷毛黄解释道:“我妈我爸更糊涂。第五个月你怀上孩子,意味着明年九月份才能出生。孩子将来要读书时,会因为小一个月时间不能报上名。”

“哼,第二年读呗。”

“不好不好。我们的孩子比别的孩子大一岁上学,他十有八九会觉得自己有点笨,自尊心免不了要受挫伤。心理不健康了,就会影响他一辈子。”

豆丽伸手提着卷毛黄的耳朵问:“呵,你脑子今天怎么活络了?”

“下午,我听老同学人事科长抱怨了一通。他想让孩子今年报名读书,结果被学校告知不符合报名条件,今年找谁帮忙都没用。正在巡查教育系统,所有人都夹起鸟蛋或者鸟窝乖乖蹲着。他都骂娘了。他孩子九月三日出生,也就小了三天。”

“你老同学是生了一个女孩吧?”豆丽一边问,一边松开了手。

“嗯,没错。”

“女孩成熟早,懂事也早,读书越早越好。”

卷毛黄挤挤眼睛:“听说你上幼儿园就喜欢上了画画,还很有创意地临摹男生小鸡鸡,结果画成一把歪嘴小水壶。”

“你——”

卷毛黄见豆丽抬手要来扯耳朵,吓得一头钻进被窝里,豆丽把被子掀开了。两人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豆丽拔下卷毛黄一根腹毛,拿它掏了掏卷毛黄的耳孔,才重新靠上床背。

过了一会儿,豆丽吩咐道:“你明天跟你妈说,怀孕计划推迟半年。”她使劲抬抬下巴,几乎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卷毛黄点点头。

第二天,祝姨一口拒绝了卷毛黄的建议。

卷毛黄说:“孩子以大龄儿童的身份上学,不利于他成长!”

“活人被尿憋得死吗?”

“教育局长或者校长不会是妈的老同学吧。”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口号能解决问题吗?我们隔壁单位天天贴标语、挂横幅,他们老大还不是被请去‘喝茶了?”

“你会气死老妈!豆丽8月31日前生下孩子,不就解决这个问题?怀孕计划提早一个月。给妈记住,准备期从三个月缩短为两个月。第三个月争取怀上孩子。第四个月必须把孩子怀上。”

晚上,豆丽听到卷毛黄转述他妈妈的话后,满脸沮丧。

过了一天,豆丽陪卷毛黄回到黄家。豆丽跟祝姨说:“妈,不一定赶着怀孩子。”

祝姨说:“不赶不赶。你放松点。第三个月怀上,足月分娩。哪怕第四个月怀上,预产期也就在九月上旬。”

“孩子读书不就成了大问题?”

“动动脑筋吧。”

豆丽溜了卷毛黄一眼,没听明白他妈的意思。

卷毛黄摇摇头。

祝姨轻轻哼了一声,才说:“8月31日晚上我们做个剖腹产,孩子不就赶在9月1日前出生了吗?早十天八天出来,不会影响孩子生长的。”

卷毛黄忽地瞪大眼,豆丽更是倒抽了一口气。

豆丽真不想因為生孩子挨上一刀。肚皮上一条痕迹,太刺眼了。她最喜欢穿的低腰裤也要断了缘。她知道,卷毛黄的妈妈不会顾及她这些感受,便没再接话。

她回到娘家,跟豆妈发了一通牢骚。结果,豆妈说:“人家都说,剖腹产下的孩子聪明些。本来在省城读大学,结果要上清华。呵,多好呀。”

豆丽大声道:“我不就成了一个丑八怪?”

豆妈把刚刚削好的一只苹果放在女儿的手上,说:“楼上那个秦姐姐生孩子,她自己要求剖腹产。刀疤被她文上了一朵玫瑰花。嗯,还挺好看的。”

“一朵血玫瑰!妈,您不感到恐怖吗?”豆丽撅起嘴巴。

“我说豆丽,你别神经兮兮的。生孩子,是女人最幸福的事!”

“又不是放屁——”

“你、你这孩子怎么把教养全丢了?”

豆丽左右努了几下嘴角。

吃饭时,豆妈跟豆丽说:“早一年生好。年轻些生,没那么吃亏。越往后生,吃身体上的亏,还吃经济上的亏。这开销会越来越大!”

“开销开销,哪来那么多开销——”豆丽把筷子上刚夹到的菜扔回了菜碗中。

“妈没骗你。就说请个月嫂吧,去年4万,今年涨到6万了。明年,十有八九要上8万。后年呢?你没听说,房价六年涨一倍。”

豆丽瞪大眼睛道:“月、月嫂这么贵?”

“这些事你得盯住。香港连锁那家更不得了。据说,要提早一年预约。妈全打听过。”

“卷毛黄他妈都没说这事。您别操空心,行呗!”

“生下孩子一旦要姓豆,月嫂的钱你婆婆会掏吗?”

“……她比你有钱。”

“哪怕楼下大银行她家开的,也是给她孙子。”

豆丽哦了一声。她猛然意识到,这真是一个值得自己认真考虑的问题。月嫂一个月增加2万块,雇请两个月要多花4万块,差不多是她大半年的工资收入。她听娜娜说过,孩子满百日才辞退月嫂。肉嘟嘟孩子真不好带。豆丽知道自己更没耐心,哪怕跟卷毛黄做“活塞运动”,也被她省掉了“暖场”环节。她梦想过,小屁孩能像气球一样几口气就吹大了,那该多好呀。卷毛黄听她这么一说,笑道:“你干脆辞职去做个童话作家吧,多赚钱。”

晚上,豆丽跟卷毛黄说:“依你妈的意思办吧。”

“我想吐!我想吐!求求你,卷毛黄!”

豆丽跟卷毛黄撒着娇。她刚刚跟卷毛黄提出,今天是周六,一块出去吃饭。卷毛黄说:“你妈我妈不是联手下了禁令吗?你我这阵子不得出去大吃大喝。哪怕我因公陪客,也要先请他们恩准。”豆丽叫道:“天天鱼,天天肉,天天蛋黄。蛋黄不是胆固醇高吗?早中晚还要喝三大碗砂糖水。我受不了!我彻底受不了。看到这些东西,我直想吐。”卷毛黄揶揄道:“都怪你妈。”

卷毛黄这话算是没说错。

那天吃晚饭,豆丽发现餐桌上又是一些酸豆角和酸萝卜做的菜,便问:“妈呀,我跟卷毛黄不愿交伙食费吗?您不愿收呀,天天吃得这么差劲?”

“为你好!”

“你打算省下一大笔钱给我去旅游?”

“酸男辣女!”

“什、什么酸男辣女?”

豆妈说:“瞧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牛背上去了。女人多吃些酸东西,就能生儿子。”

卷毛黄刚好进厨房去了,豆丽便赶紧说:“妈,您好像希望我第一胎生个女孩,跟我们豆家姓豆。”

“妈开窍了。两胎都是男孩,后面这一个男孩同样姓豆。它不是一件更好的事?”

“两胎全生了女孩呢?”

“我们豆家能进能退,包赚不亏。错不了,吃酸生儿,这事听妈的。”

豆丽嗯了几声。

这时,祝姨突然来串门了。她看了看餐桌上的菜,马上跟豆丽说:“豆豆,你跟卷毛黄从下顿开始,到我家吃去。”豆妈说道:“他妈,孩子愿意上哪儿吃,便上哪儿吃。你锅里我锅里煮出来的还不都是饭?用不着见外。”“我见外——”祝姨指了指餐桌上的菜盘,“豆豆都要怀孩子了,你当妈的还让她吃忆苦餐?你想豆豆给我生一个豆角娃,给你生一个萝卜妞。哼,比葫芦娃还差了一大截!”豆丽和卷毛黄呵呵笑了起来。祝姨没好气道:“笑什么笑?”豆丽赶紧捂上嘴巴。卷毛黄说:“妈,没想到您这么幽默。您登台搞笑达人秀,一定能胜出哇!”豆妈才明白亲家责怪什么,便解释 “酸男辣女”的道理。祝姨如梦初醒,自责道:“啧啧,我以前也听同事说过这道理。怎么就忘了?”

过了两天,祝姨跟豆丽说:“你妈心肠好,就是少读了一些书。”豆丽没在意什么,说:“我妈读了一年高中,就跟她表姐上鞋厂做工。她遇不上我爸,一辈子都要做鞋。哪还进得了城呢?我妈才说她命好。”祝姨点点头,说:“妈查阅了一些资料,‘酸男辣女这说法也没有一个权威认定。但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你妈只让你吃酸豆角、酸萝卜。她昨天还打电话跟我说,为你新备了一坛酸白菜皮。我的妈呀,这样吃就大错特错了。酸性食物并不是有没有酸味那么简单。餐餐酸豆角,碗碗酸萝卜,能让女人怀上孩子吗?还得靠多吃带酸性,又有营养的食物才行。”

祝姨拿出了一张酸性食品表递给豆丽。

豆丽念道:“1.蛋黄;2.乳酪;3.金枪鱼;4.火腿;5.鸡肉;6.猪肉;7.牛肉……”

“它们都是强酸性食品、中酸性食品。还有培根和鳗鱼。”

“就吃这些——”

“我跟你妈说好了,从今天开始,你跟卷毛黄回这边吃饭。妈已经制订好了本周菜谱。”

豆丽犹豫了一下,说:“妈,弄点荤素搭配。我平时爱吃些素菜。”

“没问题——”祝姨爽快地答应了,“五荤一素。绝搭!”

豆丽的汗毛忽地直竖了。她从小不喜欢吃肉类。上初中時,她每餐把碗里的肉片都夹给男生,再换回几筷子小菜吃,弄得好些男生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排队买饭菜。就这样,她获得了一个“素女”的昵称。在微信上,她沿用了“素女”称号。

半个月后,豆丽觉得再这么吃下去,一定会彻底颠覆自己的“三观”。她只要一想到回卷毛黄家吃饭,便会呻吟般道:“我想吐!我想吐!我想吐……”

卷毛黄默默望着她。

“周末,我们去看场电影。然后,我请你吃饭。放心,今天吃饭不AA了。这个礼拜我手气超好,连续抢了好几个大大的微信红包。”

卷毛黄终于点头了。

他打通了妈妈的电话,说:“妈,周末,我们自己做饭吃。”

“你们做饭吃?”祝姨问道。

卷毛黄软软嗯了一声。

“又要煮清水面条吃吧。我猜,你一双腿懒得走。年纪轻轻,肚子都快赶上你爸了。豆豆还没怀上,你倒把肚子挺起来了。跟你先提醒一句,豆豆怀上孩子后,陪她多走一走。分娩时,她才没那么吃亏。你在听吗?”

“我记下了。”

“你们不回来吃,就不回来吃吧。”

“谢谢妈。”

“真该谢谢妈。你妈就是劳苦命。妈做好饭菜后,帮你们送过去,别让豆豆吃清水面条。她的身体,便是孩子的未来。”

卷毛黄挂掉电话,跟豆丽摊了摊手,有一种“终究逃不脱魔掌”的感觉。豆丽低下头,闭紧眼,痛苦地说:“上帝啊,你满肚子好心,让我遇上了这么好一个婆婆?你妈评不上中国好婆婆,那就是评委瞎眼了。瞎眼!瞎眼!瞎眼……”

中午十二点还差五六分钟时,门铃响了。祝姨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她坐在沙发上,说要“监督”豆丽把东西吃完。豆丽感到一股绝望突然袭上头来了。这时,黄大福打来电话。他跟人打完麻将回家,发现早上出门时忘记带钥匙,便让祝姨赶回去开门。“你是卷毛,你爸是毛。”祝姨跟儿子抱怨一句,又跟卷毛黄说:“你吃你的,豆豆吃豆豆的。相互监督。”便匆匆离去。

豆丽兴奋地耶了一声,才打开饭盒看了看。汤是鸡汤,菜是红烧肉和培根。没小菜。她把饭盒重新盖上,说:“卷毛黄,留作晚餐吃吧。”

“你还想出去吃?”

豆丽满脸委屈地点点头。

卷毛黄说:“妈知道你吃过餐菜,一定会罚我跪搓衣板的。”很为难道:“倒掉,那挺浪费的。”

豆丽眼珠子转了转,说:“我们把它送给楼下倒垃圾的罗老头吃,那不就不浪费了吗?日行一善,积福子孙。我妈听庙里大师说过这话。”

“这、这好吗?”

“你把它们统统吃下去,再陪我出去吃饭。到时候,你拿一种无限欣赏的目光盯住我吃东西。”

卷毛黄把饭盒一盖,嚷道:“有福同享,有难共担!”

下楼时,豆丽把饭盒交给了罗老头。

她和卷毛黄跑到百福广场一个叫“雅庵”的素食馆,兴高采烈地吃了一顿。

两人坐车回家,刚要进小区的门,就被保安拦下。

保安说:“快去看看罗老头吧,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罗老头进了医院,需要业主一个一个去慰问吗?”卷毛黄耸耸肩。

“你们送给他的东西不干净,吃下去后,又泻又吐。他说,这挂吊水的钱还得你俩掏。”

豆丽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便扯着卷毛黄匆匆赶往医院。果真,罗老头躺在门诊输液室一张病床上打针。他一见豆丽,便气恼地说:“你这妹子,看上去面还算和善,我老头哪里得罪过你?”

豆丽哑口无言。

卷毛黄只得去问主治医生。他把送给罗老头吃的东西说了一遍。医生说:“患者平时没这么好的东西吃。他就是一只素胃。突然有一大碗油腻的食物让他吃下去,听说还从水龙头下喝了几口水,怎么不会有下泻上吐反应呢?”

豆丽嘘出一口气。

她让卷毛黄把两百块药费交给了罗老头。罗老头说:“还有急诊挂号费。”

“多少?”豆丽皱起眉头问道。罗老头说是八块钱。她抽出一张二十块的钱拍到床头柜上,嚷道,“不用找了。”

离开输液室时,卷毛黄跟她说:“看见了吧,好心也要付费的。”

回到黄家吃晚餐,豆丽也仍是闷闷不乐。

祝姨问卷毛黄:“你惹豆豆了?”

卷毛黄只得把中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豆丽说:“妈,我错了,您千辛万苦做好的美食,我不该把它送给罗老头吃。我检讨。我跟妈道歉。”她起身跟祝姨鞠了一个躬。祝姨赶紧拉她坐回沙发上。祝姨的脸色发白了,说:“豆豆,妈妈要跟你检讨、道歉。天呀,今天差点把你害苦了。”豆丽和卷毛黄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祝姨说:“你们家先辈保佑你了。你从来不拒绝吃妈妈做的饭菜。这次,你却不愿吃。它不是巧合。别听医生瞎说。哪有吃萝卜白菜的人受不了荤菜?罗老头今天给你挡了灾!”豆丽几乎似懂非懂地呵了一声。祝姨琢磨了半天,说:“一定是那鬼牌子的鸡不新鲜。唉,超市冰冻的东西哪知道它安不安全?”

第二天,祝姨作了一个决定:凡是豆丽吃的东西,都要让黄大福先尝一口。黄大福拍胸道:“没问题!只要我们家早点有革命接班人!”同时,祝姨表示要严把“采购关”。不再买叶子菜、豆角类和花菜,这些菜都可能残留农药。冬瓜、南瓜、土豆或洋葱将轮流上桌。过了两天,祝姨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一根银针。她说银针可以检验食物是否有毒。

晚上,豆丽虚虚地问卷毛黄:“冰冻鸡不会真有毒吧?”

卷毛黄加班,回到家里,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他刚进门,便听到卧室里发出一阵声调高、嗓门尖的叫声。他怔了一下,连鞋都没换,就直奔卧室。

他惊呆了。

原来,豆丽独自一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她一见卷毛黄,便停止了叫声。

不过,她马上劈头盖脸地问:“高潮了吧?”

“什么?”

“我高潮了吗?”

卷毛黄双眼一鼓:“你自摸——”

豆丽坐起身子,两只白皙的奶子像撑圆肚子的小兔一样晃荡了两下,很挺。她抬头跟卷毛黄说:“我看了书,女人高潮时怀上的孩子智商高多了。”

在卷毛黄印象中,豆丽跟他做“活塞运动”时,最后会咬牙切齿,脸色还有点发青。他说:“女人的表现形式不一样。”

“你不懂。女人兴奋的最高境界,就是肆无忌惮地尖叫!”豆丽大声说。也许,这句话她刚刚从书中读到的。在床头柜上,摆着二十几本书,全是她上网买的,大多跟女人怀孕与育子有关。还有一本《星座取名大法》。这时,她把屁股下一个小枕头扯了出来。小枕头也是她上个月网购的。娜娜告诉她,屁股下垫一个小枕头,能提高受精率。豆丽还告诉他,射精后不得立刻拔出那家伙来。否则,拔出“萝卜”会带出“泥”。他失笑道:“哇,我们制造的不是‘瓷娃娃,而是一個‘泥娃娃?!”床头柜上有一只瓷娃娃。它是豆丽跟单位同事上景德镇游玩时带回的纪念品。好几个女同事则买了一尊送子观音。回到家里,豆丽有点后悔。妈妈宽慰她,瓷厂买的观音都没开光,天天供奉也显不了灵,还是庙里的观音菩萨靠得住些。

这时,豆丽说:“我再练习一遍,看看是不是到了高潮?”

“我来帮忙——”卷毛黄冲动了。

“干吗?”

“实战中找感觉。”

“坏蛋,快去洗澡呗。记得用消毒液。我下午买了两瓶新的,你用红盖那瓶,黄盖的是酸性洗洁液,我专用,听说使用这种洗洁液也可增加怀男孩的几率。跟酸性食物绝搭!”

卷毛黄打开门,发现客厅灯未开。今晚,他跟随科长陪客。不过,他没端杯。他嘴里一旦冒出酒气,豆丽立马会告状,他不想招来父母一顿“狂轰滥炸”。也许,豆丽回家吃饭还没回来吧。他一边掏手机,准备打豆丽电话,一边打开客厅的吊灯。

霎时间,客厅金碧辉煌,仿佛一个新世纪穿越而至。

他却吃了一惊,竟然发现豆丽正坐在大红沙发上。

“豆豆——”卷毛黄有点意外,“怎么不开灯?”

“……娜娜死了。”

“什、什么?”卷毛黄瞪大眼睛。他知道,豆丽跟娜娜是一对无所不聊、相互没有秘密的闺蜜。跟男人做爱时,女人屁股上垫一个枕头,能提高受孕率,就是娜娜通过微信视频聊天告诉豆丽的。豆丽说,娜娜还给她扫了扫凸起的肚脐眼。卷毛黄问道:“昨天,你不是说她住进医院待产吗?”

“今天下午生孩子时,大出血,结果她、她命没了。”

“医院没给她输血?”

“她熊猫血,血库里没那么多。她、她都没下产床。”

卷毛黄安慰豆丽好一阵子。豆丽终于没抽泣了。过了一会儿,她拿着电视遥控器,乱换了一通电视频道,几乎没发现一个好看的节目,便关掉电视进了卧室。卷毛黄跟着爬上了床,见她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说:“早点睡吧。明天,我们一块去看看娜娜的爸妈。”豆丽点点头,说:“给孩子多带些东西去。听说是一个女孩。”很快,关灯了。

卷毛黄睡眠特别好,眼睛一闭,三秒钟便会入眠。不过,他一旦有想法,却遭到豆丽拒绝时,便会翻来覆去睡不好。

半夜里,他被豆丽扯醒了。

“你还没睡?”

豆丽说:“我们不生孩子——”

卷毛黄忽地坐起身子,低头望着豆丽。“你做噩梦了?”

“我怕。”

“娜娜的事吓蒙了你。我抱着你睡。”卷毛黄把左手从豆丽后脑下窜了过去。

“卷毛黄,我真不想生孩子!”豆丽哇地哭了起来。

卷毛黄有点不知所措,只得紧紧抱着豆丽,又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卷毛黄哪怕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豆丽有了不生孩子的念头告诉岳母娘、告诉妈妈。他内心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过了三五天,豆丽情绪平和了很多。这天晚上,她拿手机看一部跟孩子有关的电影。一部喜剧。三个萌萌哒的孩子演技超棒,惹得豆丽眼泪都笑了出来。她不停地说:“小天使!啊哈,太可爱了!”最后,豆丽很向往道:“我们也要生一个小天使!”卷毛黄见她改变了主意,吻了她鼻梁好几下。不过,豆丽斩钉截铁地说:“我只生一个!”

“我们就生一个!”

周末,祝姨听到儿子说他们只生一个孩子,满脸诧异。黄大福拍着茶几骂道:“你们生孩子怎么成了放屁的事?说变就变。”卷毛黄只得说:“爸,您说话文雅点。豆豆听到了,她会不高兴的。”祝姨嗔怪道:“儿子,你怎么把自己身份颠倒了?是你生孩子,她帮你怀一下。孩子从她肚子出来后,还得姓黄!”卷毛黄说:“不是有协议吗?第一胎是个女孩,就、就姓豆。”“臭小子,你干脆改姓豆算了!只生一个,偏偏生下一个女孩,我们黄家不就完蛋了?”黄大福脑头的青筋凸起了,说:“你必须给我生一个儿子!”

“就算生两胎,也不一定会生个男孩。”

“你,你再说一遍。没用的东西!”

卷毛黄赶紧跑了。

祝姨只得一个电话打给豆妈。

豆丽被豆妈找回家里。她一进门,便看到祝姨和卷毛黄一左一右坐到客厅单人沙发上,不由怔了怔。豆妈没说几句话,她就知道又是聊生孩子的事。她说:“我不是同意了吗?我给你们生一个孩子!”

豆妈说:“豆豆,这孩子是你们给自己生。”

“妈,你想送女儿上西天取经吗?”

豆妈知道女儿说的意思,答不上话。

祝姨说:“妈立下字据,分娩时一定让你住进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助产师。我可以让卷毛黄他二叔从香港请个团队过来。他二叔在香港渣打银行做高层。这事他绝对能办到。他跟养和医院一个副院长是哥们儿。林青霞、张柏芝、李嘉欣这些星妈都在这所医院分娩的。你如果愿意,也可以上香港去生孩子。以后你们想移民去美国、法国、加拿大方便多了。”

“豆豆,你的血型是O型。”豆妈轻声补了一句。

豆丽晃着头道:“我退了一步,不要再逼我了。我跟卷毛黄只生一个孩子!”

“那、那一个孩子姓什么?”祝姨最关心的就是这一个问题。

豆妈望着女儿。

豆丽怔了怔,说:“那我不管!”

祝姨和豆妈面面相觑。

卷毛黄的眉毛突然一跳道:“我有办法。”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看时,他才接着说:“我跟豆豆结婚那天,我的老同学阿伦在酒宴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卷毛黄娶了豆丽,绝配,以后就成了天下无敌的‘黄豆组合。”

祝姨困惑地:“什么意思?”

“妈,我们的孩子就叫黄豆!”

“黄、黄豆——”祝姨极端不满道,“老掉牙的名字!怎么不叫蠶豆、花豆、腰鼓豆?”

“不行!不行!”豆妈连连摇头。

豆丽说:“妈,怎么不行呀?卷毛黄这主意就是好!”

“好什么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叫豆黄!”

“豆、豆黄是什么东西?”祝姨几乎突然闹蒙了。

“我们豆家孩子!”

卷毛黄解释道:“豆黄也是一种大豆。它跟黄豆有点不一样。黄豆食用,豆黄则是一种中药。”

“你、你脑子天天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就、就不想办法早点把孩子生下来呢?”祝姨责怪了儿子几句。她把脸扭向豆妈,突然有点气急败坏道:“不叫豆黄。黄豆就黄豆!”

“不叫黄豆!豆黄便叫豆黄!”豆妈毫不示弱。

“黄豆!”

“豆黄!”

“黄豆!”

“豆黄!”

卷毛黄和豆丽看到两个妈妈唾沫横飞争执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突然,豆妈和祝姨不说话了,哪怕嘴巴仍是张得大大的。她俩仿佛心有灵犀了,一块扭头望向豆丽。豆丽有点紧张道:“你、你们想干吗?”

祝姨说:“一个叫黄豆。”

“嗯,一个叫豆黄。”豆妈说道。

话音刚落,祝姨跟豆妈使劲地击了两巴掌。

“什么一个叫黄豆,一个叫豆黄?”卷毛黄问道。

豆丽也说:“什、什么意思?”

祝姨和豆妈几乎异口同声道:“生个双胞胎!”

“双、双胞胎——”豆丽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俩妈妈竟然会同时想到这么一个解决办法。卷毛黄只得提醒道:“想要双胞胎,就能生双胞胎?”

豆丽挽上卷毛黄的手说:“是呀是呀。”

祝姨答道:“很容易的,我们到医院做一对双胞胎出来。”

“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我们生一对龙子!”豆妈帮腔道。

俩妈妈高兴地叫了起来,似乎已经看到豆丽产下双胞胎。单卵双胎,一对公子。

豆丽明白了俩妈妈的用意,便挺直脖子朝豆妈大叫:“妈,我不是您亲生的吧?”

“又怎、怎么啦?”豆妈问道。

“生双胞胎的风险,比生一个孩子多一倍!不是!是多十倍,多二十倍!”豆丽磨磨牙,吊高嗓门,“我宁愿跳楼,也不会去做手术生双胞胎!”

豆妈一听,慌了。她走到豆丽跟前,拿起女儿的手说:“豆豆呀豆豆,我的好豆豆,你千万别有这个念头。妈不会逼你生双胞胎。不会的,不会的。”

祝姨软着腔调说:“我跟你妈妈一样,不是想害你。”

过了两天,卷毛黄跟豆丽透露,俩妈妈私下已经达成了新共识,让她尽快怀上孕才是眼前最当紧的事。这第一胎能怀上几个孩子,她们先不管。

豆丽说:“狡猾!狡猾!这叫欲擒故纵,一口一口吃瓜!”

卷毛黄说:“黄与豆就是一个姓氏,那该多好呀。”

“黄豆,豆黄,黄豆,豆黄……”豆丽喃喃道。

卷毛黄犹豫了一下,说:“你妈不会放弃当初的想法。”

“我妈顽固,还是你妈作死坚持呀?你们都把我当成一只‘生蛋鸡!”豆丽眼一瞪,几乎才发现卷毛黄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代理人”。万事靠自己。她靠在沙发上琢磨起来。过了好一阵子,她双眼渐渐发亮了。她拍拍沙发,大喜道:“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什、什么办法?”

“生下一个孩子,既能姓黄,也能姓豆。”

“还有这个姓吗?”

豆丽得意地:“黄豆,在中国古代并不叫黄豆。”

“它叫什么——”卷毛黄好奇地问道。

“菽。”

“啊,叔?生下来我们还得叫他叔?”

“不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叔字。菽!”

“这个菽?!就算黄豆叫菽,跟孩子姓氏能扯上关系吗?”

豆丽嗔怪:“笨笨笨。你笨!我们的孩子姓菽,不就是你黄我豆两姓都包含在里面了吗?”

“有、有这个姓氏——”

“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世上就有了姓菽的。”

“问题是他们能接受吗?”

“你先别跟他们说。”

卷毛黄没答话了。不过,他暗暗赞同俩妈妈的想法:赶快让豆丽怀上孩子吧。

这天早餐,卷毛黄吃得特别好,比平时多了一只鸡蛋。他跟豆丽斜起眼睛说:“小美人,晚上等我回来送两只蛋给你。”

豆丽一边敲碎蛋壳,一边回话道:“我只喜欢吃带壳的蛋。我最讨厌、最讨厌‘皮蛋!”

卷毛黄肾上腺素几乎突然上来了,他有一股冲动。

也许,最好的早餐就是秀一场恩爱。

豆丽似乎仍在煽情道:“有一只鸡腿奉上,那该多好。”

卷毛黄苦起脸叫道:“为什么今天要上班呀?”

“乖乖,别想多了。你想吃的鸡腿还被你妈养在乡下呐。”

昨天晚上,豆丽接到祝姨的电话。祝姨跟她说,托一位姓郑的同事在山里老家养了三十几只土鸡,不吃饲料,不打针,只吃土玉米和蚯蚓、小青蛙,专门给豆丽怀孕期间和坐月子时吃。前几天,祝姨收到香港的二叔的包裹,都是小孩专用的东西,过后还会寄来欧洲产的奶粉。豆丽很感动,便跟卷毛黄说:“明天,我排卵日子。”卷毛黄搂着她说:“好,明天晚上大干三百回合。”“狗屁!上次才二十九个回合,你便一副软茄子了!”豆丽的手在他裤裆里来回捋好几趟。很快,她发现自己比卷毛黄更有感觉,只得大叫一声:“睡觉!”卷毛黄很在意豆丽刚才说的话,贴在她耳朵上嘀咕:“明天,我节奏只要慢一点,回合绝对涨一倍以上。”豆丽说:“那不行,不行。节奏慢了,我的激情更上不来。我不兴奋,生下的孩子就会赶不上你堂兄的女儿优秀、也没我表姐的儿子那么聪明。我表姐儿子刚上幼儿园中班,三百首唐诗背得滚瓜烂熟。上次在你面前,他一口气背了十二首半古诗,牛×吧。”两人便聊起了孩子将来上清华,还是读北大的话题,最后觉得直接送到哈佛大学来一个本硕连读是最好的选择。

很早,豆丽睁开了眼睛。

窗外,有一只鸟啼叫着,很清脆。豆丽叫不出这鸟儿的名字,但喜欢听它啼叫。她挠挠卷毛黄手臂,跟他说:“懒汉鸟儿,也该醒了。”卷毛黄哦了一声。豆丽又说:“我们孩子真的在哈佛上大学。”

“做梦吧。”

“梦想成真!我妈说了,今天这个日子很特殊,一定要说些讨吉利的话。”

“好好好,今天大吉,梦想成真,心想事成。我老婆永远十八岁!”

“谢谢!”豆丽咬了咬卷毛黄的耳垂,还稍稍使了一点力。卷毛黄则喜欢吻她的鼻子,他曾经说过:“你的鼻子我见过,原来它长在希腊女神的脸上。”豆丽当时称:“你恐怕说了一句一辈子中最棒的话。”这时,豆丽滚身而起,“好咧,我帮你做营养早餐!”

卷毛黄吃完早餐,便要去上班了。豆丽叮嘱道:“今天别太累了。”

卷毛黄打了一个OK手势。

他刚走出门两三步,便回头跟豆丽说:“你今天上班,也别约同事溜出去逛街。”

“上午我们政治学习,每人得记八百字笔记。否则,年终奖会扣百分之二。”

卷毛黄的上午也过得很乏味,科长让他抄一份材料,卷毛黄说:“我帮你打一份吧。”科长说:“打什么打?就是要用手写体。”卷毛黄一看,原来是一份业务心得,还是科长老婆的,科长解释道:“我家‘一把手报名参加竞争上岗,每个人的心得体会得贴上墙。”“要求手写吗?”卷毛黄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科长仍是告诉他:“没有呀。”他一听就明白了什么,也蓦然发现科长脑子真的比自己聪明多了。所有竞争对手贴上去的都是打印稿,这份“手写体”亮相,一定会很暧昧地引诱领导目光。“与众不同”带来的效应,恐怕就是“脱颖而出”的结果。他突然暗暗祈祷,但愿自己单位也搞一次业务心得上墙的行动,整个单位有百十号人,数他的字写得最棒。小学六年,外加初一、初二,他练了八年硬笔书法。豆丽戏称过他:“你全身唯一一个文艺细胞,就是能写几个端正字。”

花了一个半小时,他完成了科长交办的“任务”。

他突然想到,好几天没去跟人事科长打听“消息”了。他早已准备好一饼有些年份的老班章“熟普”,等下送给人事科长。人熟礼不熟,老同学爱喝“熟普”,很讲究,只挑“老班章”。谁跟他聊喝茶话题,他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

下午两点钟,人事科长却来找他,把他叫出了办公室。

在楼梯口,人事科长跟他说:“晚上吃饭。”

“我请客,你定地点。”卷毛黄立刻回了一句。

“用不了你埋单。刘副局长挑好了他老乡开的粤港海鲜城。”

“刘副局长——”卷毛黄感到很意外。刘副局长前年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局里做了“二把手”,管人事和办公室。刘副局长很少跟下属凑到一块喝酒。他嘴上常说,自己跟地方格格不入。卷毛黄曾想“进攻”他,但好几次有了念头,结果上了洗手间一趟就放弃了。

“刘副局长亲自点你名的。”

“不会吧。”

“老同学,我能指派谁陪刘局喝酒吗?刘局酒量很大,他该是听说你是局里一大‘酒霸这荣誉称号,才有了跟你做场‘交流的念头。他一定还有其他想法。嘿嘿,看你的表现了。”

卷毛黄喜上眉梢,连声跟人事科长道谢。

他把人事科长送走,歪嘴笑了笑。不过,他马上瞪直了眼睛。他猛然想起,今天是一个关系到自己子孙后代的特殊日子。喝了酒,意味着这个熬了几个月才等到的好日子便要被迫放弃。更糟糕的是,这顿酒喝下去后对精子影响将有一定的后续力,延误的日子一定会较长,但他实在不想缺席今天的晚宴。他闭了闭眼睛,很快,他有了打算,一旦上了酒桌,自己可以亮出很多不端酒杯的理由,比如中午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比如胃绞痛,比如内痔又犯了。这些策略真棒!他便打了一个响指。他在走廊走了两三步,却打了一个哆嗦。他脑海中忽地闪入一个大问号:刘副局长听到这些说法,又会想什么呢?这位握有人事大权的领导当兵出身,那可不是一般风格,以爱憎分明、心口一致闻名于上下。卷毛黄见过一位当过兵、做过排长的老同学喝酒气势,吐了,还带出了血丝,但他仍端起最后一杯酒。他大声嚷道:“当过兵的人,死都不怕,还怕一杯酒?”便一口饮尽。事后,这位老同学跟卷毛黄说:“在部队里喝酒,一定是班长喝赢士兵,排長搞定班长,连长放倒排长,营长喝瘫连长。否则,怎么带兵?将熊熊一窝,兵熊熊一个。团长之所以成了团长,最基本一项,他喝垮过营长。”卷毛黄意识到了,在酒桌前所有托辞都是苍白乏力的。很有可能,刘副局长从此把他当成“边角废料”。刚才,他完全听懂了人事科长的话。刘副局长这次除了喝酒,还可能借机“考察”他。酒量就是胆量,酒品就是人品,酒风就是作风。这些话平时当成调侃,但上了酒席,它们几乎就成了“标准”。而且,他只要坐到酒桌前,这酒杯就端定了。怎么办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他偏偏不想舍弃熊掌,也不想撂下鱼。天下能不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很庆幸,自己的脑袋这时算是管用。他仅仅抬手敲了几下脑袋,便想到了一条妙计。他掏出手机给豆丽打电话,把晚餐跟刘副局长一块吃饭的事说了一遍。

豆丽在手机中叫道:“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他压低嗓门说:“你别急。我想到一个办法。喝酒前,我们先完成任务,然后我再去赴宴。用我爷爷的话说,这叫革命生产两不误。”

豆丽听明白了卷毛黄的意思,也知道卷毛黄為谋取副科长使了不少力,一旦坐失良机,不仅前功尽弃,还有可能浪费一辈子。她同意了卷毛黄的建议。不过,她提醒道:“我早点回家没问题。但你赶赴酒宴时,刚好遇上下班高峰,绝对堵车。你迟到了,领导印象也不好吧。”

卷毛黄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想了一下,说:“我立马下楼,拐过十字街,到解放路金泰大酒店开间房,我们就在大酒店会合。金泰离我吃饭的地方仅隔了一条路,我一溜就去了。”

豆丽说:“那好呗。我现在就去请假。”

卷毛黄也跟科长请了一个假,说自己要去图书馆找个资料,便离开了单位。

很快,卷毛黄在金泰大酒店开好了房,26楼,2608房间。这一层是贵宾房。科里来了上头的客人,科长都会让他来这开房。有一次,大酒店没别的房间了,只好超标开贵宾房。他当时看了一下房间,不由惊讶:钱就是钱,多两百块就是另一种享受。不过,今天的贵宾房是他特意挑的。他想,贵宾房一定会给豆丽不一样的感觉。

果然,豆丽一进房间,就啊哈啊哈叫了好几声。

卷毛黄把双臂张开,招呼道:“宝贝,怎么样?”

“奢华!”

“环境造就人。我们在一个这样奢华的地方制造的孩子,他将来一定是一副金贵之躯!”

“太有创意了!”

豆丽扑进了卷毛黄怀里。

这场几乎有点突如其来的“活塞活动”在高潮中结束了。豆丽叉开双腿说:“没想到宾馆里的枕头垫在屁股上更舒服。”又说,“你们男人都喜欢上宾馆开房。”卷毛黄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准备起身冲个澡。他问:“什么意思呢?”“嗯,来这地方做爱太刺激了!刚才我叫声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感觉呀,声音从我身体上迸发出来。”豆丽边说边捏了捏自己的乳房,也许,她正在体验“余音绕梁”的惬意。所以,她说:“你先离开吧,我想多躺一会儿。”

卷毛黄刚想答话,却听房外有人刷卡开门。幸好,卷毛黄插上了防盗链。

“谁——”豆丽陡地紧张。

卷毛黄说:“服务员。”便冲房门喊了一声:“干吗?”

“开门!检查。”

“检查什么——”卷毛黄没好气问道。

“治安检查!”

豆丽听说治安检查来了,便慌乱起身穿衣服。卷毛黄顺手拍了她丰硕的屁股一掌。豆丽催促说:“快点穿上。检查什么呀?”门外的人很不耐烦道:“快点!快点!”有人用脚在踹门。卷毛黄只得快步上去开门,但他还没走到门口,门便被踹开了。

“你们干什么——”卷毛黄愤怒地问道。

进来的是两个男子,还有一个年轻服务生。胖男子瞪眼问道:“你们干什么?”

豆丽质问:“干吗?干吗?”

长有一双三角眼的男子说:“我们抓嫖娼!”

“什么——”卷毛黄惊呆了。豆丽很不满道:“你老婆才是站街女!”又嚷道:“跟我老公开房都不行吗?”

“谁证明他是你老公?你是他老婆?请你们出示结婚证!”三角眼男子问道。

豆丽说:“我、我现在回去取——”

“你休想逃跑!你们自称夫妻,怎么还要跑来开钟点房?两个小时太浪费了。那玩意能挺这么久吗?除非塑料玩具和黄瓜!”

胖男子最后一句话是冲卷毛黄说的。

卷毛黄攥起拳头,要冲上前去。

豆丽眼明手快,一把拉着他的手腕。

服务生说:“你们进房没半个小时,这女的就叫了起来。不是嫖娼,又有那么赶时间的吗?最起码是通奸。”

卷毛黄和豆丽的眼睛盯向服务生。

也许,他俩的神眼太让人恐惧。服务生赶紧解释道:“绝对不是我报案。我一个同事听到女人叫声才打电话。我撒谎,天打五雷轰!”

三角眼男子却说:“坏人做坏事,谁都有义务举报。”

“我们是坏人,我们干坏事——”豆丽从小挎包里掏出手机。她往卷毛黄身边一靠,来了一个自拍。卷毛黄和其他人都莫名其妙。豆丽说:“我发朋友圈,就说治安人物把我俩当嫖娼犯抓了。”豆丽又把手机朝向三角眼男子和胖男子。

胖男子很警觉道:“你想干吗?”

豆丽说:“我把你俩也发到朋友圈,让朋友们见识见识抓嫖英雄!”

三角眼男子伸手要夺豆丽的手机。

卷毛黄把他手臂挡开,大声道:“你们别乱来!”

“你快走吧。”豆丽从手机上发现时间接近6点钟。“要不迟到了。”

胖男子嚷道:“女的溜不掉,想让男的溜走?你这女人也算个狠角色!”

三角眼男子站到门口,似乎怕卷毛黄跑出去。

卷毛黄大声道:“我有急事!”

“别痴心妄想了,这事不弄个真相大白来,你休想跑掉!”三角眼男子耸耸肩说。

“没问题,我们跟你们去坐一个礼拜!”豆丽叫道。

卷毛黄只得说:“行,跟你们走!”

服务生突然发急道:“别别别,你们别赌气。”他溜了三角眼和胖男子一眼,“刚才停电了,俩公家人一口气爬了二十六层楼,见到你们真不容易。举报人的奖金也不可能让公家人掏吧。”

“不就是要钱吗?”卷毛黄叫道。

胖男子脖子一挺道:“我们要你什么钱——”

“好好好。”豆丽赶紧扯了扯卷毛黄,跟胖男子说,“我们交罚款,心甘情愿交。我们的事仰仗几位大兄弟关照。”

“这就对了嘛。”服务生竟然拍了一下巴掌。

豆丽问:“多少?”

“五千!”

“啊——”

胖男子绷紧脸地:“一分钱都不能少!”

豆丽只得亮了亮手机道:“来吧来吧,扫一下微信。”

三角眼男子问道:“干吗?”

“微信支付。”

“我们只收现金!”

“我们可能没带那么多现钱。”豆丽翻了翻自己的小挎包,跟卷毛黄嘀咕了几句,又说,“两人凑上,一千一百块现钱。”

胖男子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却有点无奈地:“遇到抠门神!”

粤港海鲜城。

卷毛黄匆匆走进白玉兰包厢。人事科长刚好从包厢门内侧的盥洗间钻出来,差点跟卷毛黄撞到一起。人事科长埋怨道:“忙啥呀?刘局还先到了。”

这时,刘副局长跟另外几个胖胖瘦瘦的人正坐在西角沙发上喝茶。卷毛黄一眼望去,除了刘副局长,其他人都不眼熟。

他赶紧走到茶几前,跟刘副局长鞠了一躬,叫道:“刘局好!”

刘副局长稍稍抬头,溜了他一眼。

卷毛黄把左手右手提着的两个黑色塑料袋子稍稍举了举,解释道:“下班时,我去买了两瓶酒。怕买到假酒,就去中山路和人民路多逛了两家店子。老板都说是真酒。我拿不准,便在每个店子都买了两瓶。赌一把吧。”

他把酒拿了出来,摆到茶几上。

还是茅台酒。

人事科长见了,马上打圆场道:“卷毛黄,原来你迟到还是有原因的。”

这时,刘副局长露出笑脸道:“菜还未上桌,就不算迟到。”

“谢谢刘局!”卷毛黄又哈了一下腰。其实,这六瓶酒都是他在一个叫“特供酒”的店子买的。不过,他开头只是买了两瓶。刚出店门,他脑袋中的神经跳了一下。他已经迟到了,必须为自己迟到给出一个让刘副局长感动的理由。他返回店子,又买了四瓶酒。他刚走进“特供酒”店子时,还犹豫了一阵子。到底买什么酒呢?他最后下定“决心”:买最好的酒,最起码能打个“平手”。如果自己带进去的酒,比人家备好的酒还低了一两个档次,那就叫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他提着酒走进包厢时,第一眼便看到酒桌上摆着两瓶“1573”。这一重大发现,让他马上很有底气走到刘副局长面前问候、解释。他听到刘副局长称“菜还未上桌,就不算迟到”的“裁定”,顿时心花怒放。

很快,上桌了。

人事科长走到刘副局长身边,低声征求意见,喝什么酒。

“随便吧。喝酒嘛,关键看跟谁喝。”刘副局长打着哈哈说道。也许,他不想驳“1573”主子的面子吧。众人笑过后,有一个宽额男子说:“喝茅台,跟今天气氛更搭。”

——“1573”该是他带来的。

卷毛黄稍稍侧脸,打量了对方一眼。

果真,今天喝酒的气氛刹那间就上来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卷毛黄跟人事科长敬酒时,嘀咕道:“刘局今天兴致很高吧?”“老板今天不怕弹尽粮绝嘛!”人事科长回了一句。

这时,卷毛黄已经敬过刘副局长三四杯酒。

刘副局长称要回上一杯。他见自己杯中酒少一点点,便拿起酒盅添了添,之后才跟卷毛黄碰杯。卷毛黄相信了,刘副局长在喝酒这事上非常讲究“认真”两字。紧接着,刘副局长一个动作更是证实卷毛黄的感觉完全正确。刘副局长的一杯酒刚吮进嘴巴里,就把杯子倒过来。滴酒未剩!这时,卷毛黄抢先喝了酒。哪怕领导回一杯酒,也不能让领导先喝。卷毛黄没有发蒙。他看到刘副局长倒杯验酒,也跟着倒过自己的杯子,结果杯中掉下一滴酒,他立刻心甘情愿道:“我罚一杯!”

卷毛黄马上斟酒一杯,一饮而尽。

刘副局长笑了。

卷毛黄心里嘀咕道:真好,刚才滴下一滴酒。

不过,晚宴的高潮是在卷毛黄起身要敬刘副局长三杯“功夫茶”时出现的。刘副局长一听,欣喜万分地:“好哇,我转业到地方,偶尔有人跟我来一杯‘功夫茶,我还未见‘功夫茶一上就是三杯。”人事科长叫道:“三杯,好数字!”刘副局长几乎完全被卷毛黄调动了情绪,甩嘴即说:“卷毛黄喝了三杯‘功夫茶,他的事你人事科长说了算!”人事科长大喜道:“坚决落实刘局指示!我今天也要陪一杯‘功夫茶!”卷毛黄让服务生添上三只茶杯。他要来一个“一口吞”。“呵,来真的——”刘副局长招招手,让服务生再送上三只茶杯,“我也喝三杯。”

掌声响起。

喝罢,刘副局长拍拍卷毛黄的肩膀,赞道:“不做考察还真看不出,你一副文质彬彬坯子,竟然有一身当兵人的气派!好,好好干,一定会有大出息!”

卷毛黄连声道谢。

刘副局长跟他说:“你卷毛黄是一个能干事的人。这几瓶酒,没一瓶假茅台!”

“卷毛黄今天运气好。”人事科长帮了一句。

“运气是个方面。更多的是他上心了。有心去找恐龙,也能找一头活恐龙回来。”刘副局长感悟了一番。

众人大声叫好。

卷毛黄很感动地说:“老板,您以后来了客人,一定要让我跑腿!”

刘副局长拿手中的空酒杯,当当,很清脆地跟卷毛黄的空酒杯碰了碰。他认可了卷毛黄的话。

晚上九点过一刻,酒宴才结束。

卷毛黄和人事科长把刘副局长送上车,这是宽额男子开来的一辆奔驰。前阵子,这款车降价不少,但买下来还得掏六十几万。卷毛黄早早叫好了代驾,一个女的。女代驾收费高一半,但女代驾跟代孕女一样,都很漂亮。宽额男子下楼梯时还说:“没事的,交警队长我发小。他一只蛋大,一只蛋小,结果一炮生了个龙凤胎,太牛×了吧。我、我开车没、没有问题。”“你醉了!”刘副局长笑了一句。卷毛黄抢先两步帮刘副局长打开车门,刘副局长坐了上去,见代驾还是一位美女,马上就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这时,卷毛黄把车门轻轻关上了。刘副局长乐呵呵地从车窗递出一句话:“喝了酒,不误事,还把事办得漂亮。行!”

奔驰拖着两盏耀眼的尾灯离去了。

人事科长拍拍手,跟卷毛黄说:“刘局喝得很开心。”

“多亏您今天帮衬!”

“好事成了。”

“我今天算是双喜临门。”卷毛黃情不自禁地说道。他心里正想,老妈说对了,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神妈!

人事科长侧头问道:“噢,还有哪一喜——”

卷毛黄的手机响了。他掏手机一看,豆丽打过来的。“等下我再禀告老同学大人。”他跟人事科长嘀咕一声,才接通电话说,“我们刚出酒家大门。我马上回家。”

“卷毛黄——”豆丽一副哭腔道,“我来医院了!”

“你爸血压又上来了?”

“我、我下楼倒垃圾,被一只狗咬了。”

“狗?”

“啊,狗。”

卷毛黄脑袋嗡了一声:“不、不是狗吧。”

“是狗。”

“一定不是狗!狗什么狗,你看错了!”卷毛黄身子有点发抖。他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豆丽今晚真的被狗咬了,一定会打狂犬疫苗,便意味着她突然不能怀孕。哪怕下午一“炮”真中了,也要采取紧急措施。他嚷道:“豆丽,你眼花了,可能被哪个人乱扔的一个垃圾袋绊了一下。对啦对啦,可能就是那个罗老头王八蛋要报复你。下次他只要吃一口肉,就呕死他泻死他!”

“不是垃圾袋,就是一只小狗。六栋罗姨家里的黑毛狗狗,我左腿都被咬出血了。好痛!好痛啊……”

卷毛黄怔怔地。

人事科长问道:“豆丽被狗咬了?”

卷毛黄没回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恶狠狠骂道:“他娘的,天底下怎么会有狗?该死的狗,老子今天要一口咬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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