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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英博物馆修中国古画

2018-01-10苗千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古画上海博物馆大英博物馆

苗千

我访问邱锦仙的工作室时,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明代的画作,凑近仔细看才能发现画上原有些破洞,被补好后填上了与原作相同的颜色。邱锦仙介绍,要修补这幅明代作品的蛀洞,就需要找到明代同时期的赝品画作作为原材料,取其空白处的材质进行填补,就连用墨也要古墨才好。她恰好有一块明代的松烟墨可以用来着色,修补过后画作看上去颜色全对,修旧如旧。这块墨她已经用了30多年。

邱錦仙是上海人。1968年她在17岁时作为知识青年到了她父母的老家插队,1972年,邱锦仙回到上海,进入上海博物馆学习。当时上海博物馆总共只招收了30人,对于知青来说,这在当时是难得的返城机会。从此以后,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海外的纽约、波士顿,或是伦敦,这30人的一生大多都与博物馆牵扯在了一起。

当时21岁的邱锦仙在馆里学习了三个月之后,开始跟随师傅们学习修复中国古画,当时和她进入同一部门的还有5人,大家彼此以师兄弟姐妹相称。修复中国古画没有一定之规,没法照本宣科,要根据古画的年代、材料和破损程度随机应变决定修复的方法。遇到破洞,需要尽量用相同年代、相同质地的材料,按照画卷原来的经纬填补,而后填补颜色,也要尽量用古墨,注意到不同朝代不同的技法风格,按照画意来决定怎么修复。这工作学习起来上手慢,起码要五六年才有所成,10年以上才能大约有所心得。

邱锦仙在上海博物馆跟随徐茂康和华啓明两位师傅,用她师傅的话说,“这辈子就被糨糊粘起来了”。直到1987年她远赴伦敦,邱锦仙在上海博物馆工作了15年,她没想过换工作,更想不到自己之后的30年时间要在大英博物馆里度过。

1987年,邱锦仙应一位台商的邀请赴伦敦修理中国古画,随后被闻讯的大英博物馆请去表演,修复馆中收藏的中国古画。邱锦仙在大英博物馆的成名之作,正是初次去时所表演的修复一幅傅抱石的山水画。当时大英博物馆里只有一位修复日本古画的师傅,面对这幅满是破洞的中国画束手无策。这幅画是从火堆里被抢救出来的,当时受损严重,只能放在博物馆的储藏室里。邱锦仙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用一把刷子蘸开水从正面清洗画作,这让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从正面用开水清洗五六次之后,画作不掉色,色彩也没有晕开,邱锦仙继续再做修补,颜色跳脱出来,参观的人尽数折服。

见识了邱锦仙的技艺,当时大英博物馆的东方部主任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执意留她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罗森联系了当时的上海博物馆馆长、青铜器专家马承源,说服对方同意让邱锦仙留在伦敦工作几年。邱锦仙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前三年并不算是正式员工,著名收藏家、港商徐展堂为她捐赠了三年的工资,按照计划她会在三年后回国。

到了1990年,英国经济衰退,大英博物馆也面临着大裁员,政府部门来了巡查员逐个审查博物馆中2200多个员工的岗位。博物馆中过半的工作岗位消失了,却单单出现了一个中国古画修复师的新职位。当时大英博物馆所收藏的上千件中国古画中,很多珍品因为年代久远或保存不当而处于危急状态需要修补,却只有邱锦仙一人有此技艺,她于是留下来接受了这个工作。直到现在,在大英博物馆总共800多名员工中有大约50人从事文物修复,邱锦仙仍是其中唯一的华人。

让邱锦仙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是她在2014年与从上海博物馆来的同事们一起修复了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顾恺之《女史箴图》唐摹本。顾恺之是晋代画师,即便其唐摹本距今也有1400多年的时间。这幅画曾是乾隆皇帝的最爱,据传当年就挂在乾隆的书房“三希堂”里,从画作上的痕迹来看,上一次有人对其进行修复也是乾隆年间了。大英博物馆收藏这幅处于破损状态的名作多年,却一直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修复和保养。在邱锦仙之前,博物馆中两位修复日本古画的师傅曾试着按照修复日本古画的方法处理《女史箴图》,却适得其反,让画作表面更显脆弱。

邱锦仙和同事们商量,采用保守疗法,对画作添浆,用的材料是邱锦仙通过多年经验摸索出来的淀粉糨糊和化学糨糊的混合物,修复之后再重新裱起。如今这幅经过了抢救的名画被存放在一个由一位华侨捐赠10万英镑建造的储存箱内,里面环境恒温恒湿,光线黯淡。邱锦仙对此感到非常满意,相信这幅名作再保存个二三百年完全没有问题。

在修复傅抱石的画作与修复《女史箴图》两次引人注目的工作之间,是邱锦仙在大英博物馆里一心修复中国古画的20多年,其间她还修复了众多名作,包括明代画家吴伟的《凤凰仕女图》与朱邦的《北京宫城图》,这些画作只有在经过修复和装裱之后才有可能被妥善保存和展出,否则只能放在条件欠佳的博物馆储藏室里——在传世珍宝和垃圾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修裱师能多抢救一件,世界上就多了一件珍品。

这30年间,作为在大英博物馆修复中国古画的第一人,邱锦仙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中国元素越来越受重视是原因之一,修复中国古画的独特技巧同样引人注目。相比于作于宣纸或是绢上的中国画作,西方的版画和油画往往质地更结实,也更容易修复。邱锦仙的工作似乎也有着中国哲学独特的神秘感,她用刷子蘸着开水在画作正面进行清洗,看似大开大合却不会损坏画作本身,而修补、着色、重新装裱,让一幅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古画的颜色重新跳脱出来,充满立体感,又几乎相当于一次重新创作。

邱锦仙自称是救治古画的“画郎中”。实际上不只是古画,大英博物馆中收藏的一些现代中国绘画也需要邱锦仙进行装裱才能展出。邱锦仙今年66岁,粗略算了一下,她说30年来在大英博物馆她起码修复了200多件中国古画,其中仅敦煌画卷就超过100件。如今处于半退休状态的邱锦仙每周工作三天,面对的仍然是看似无穷无尽的工作,她还要对自己带的两个徒弟言传身教,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

大量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国古画需要修复,但如今具有这门特殊技艺的人才短缺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中国也不例外。邱锦仙回忆,在1972年她刚刚进入上海博物馆时,博物馆里尚有20多人专门修复中国古画,到了2006年时她回国开会,听说全国从事这份工作的已经不足百人。现在国内的一些大学里开设了相关专业,为博物馆培养专门人才,但学生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继承衣钵,完全取代上一两代人尚未可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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