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移民带来的“曙光”

宁盼盼原本想，她的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从外地来到北京创业，打拼10多年，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银行卡上还躺着近200万的存款。直到被卷进那个圈套一年多后，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是被捡漏捡进去的，别人是身家上亿，拿50万美金开条后路，而她却是带上身家性命，被直愣愣拽进了冒险场。她说自己第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在电话里哭了两个小时。就像这一年以来的很多时候一样，她越想越生气，怎么就着了道？存款没了，还背上170万的外债，被骗的感覺时不时浮现，折磨得她甚至无心做事，加上行业衰落，收入已大不如前。

她原来是想都没想过移民这件事的，要很仔细才能回忆起一点引子。大概是2016年年初，她跟一个在美国的亲戚通话聊天，说儿子6岁了，没有北京户口，上学真难。亲戚开玩笑，“那你们就来美国，让孩子在美国上学”，她心里突然轻轻动了一下，接话道：“真能出国就好了。”其实也没当真，说说笑笑就过去了。

当年4月，她却接到陌生电话，说到“投资移民，对孩子教育有帮助”之类的，她立刻把电话挂了，觉得对方是神经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宁盼盼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跟金融相关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骗子，比如民间借贷，为这个她没少劝身边的朋友，说宁愿少挣点钱，别去碰那个。

宁盼盼第一次真的去北京和中联合投资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和中移民”）的项目推介会是在2016年7月2日，当天就交了3万元签下代理合同。从毫不犹豫挂断电话到果决地签下代理合同，中间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儿子找学校。

以前她对儿子上学的事情一直是稀里糊涂的，买房子也没考虑过学区房，直到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公立幼儿园的片区规划都贴到小区墙皮上了，她才发现原来北京上学这么难。2016年下半年，儿子眼看就该上小学了，从过完年回到北京开始，夫妻俩就开始为这件事奔波，半年时间里，折腾了无数方案，想过租学区房，不成;又找朋友、同学、同事、远方亲戚、亲戚的亲戚，后来连孩子幼儿园同学的父母、小区邻居都找过了，总是没谱。还有一次，有人说在北京上学也简单，60万随便挑，宁盼盼默默把这个选项也划掉了。几个月时间里，她焦虑得要崩溃。

7月，孩子已经放暑假了，就等着上小学，所以那个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宁盼盼觉得，天上突然掉下了一根绳子，是抓得住的。电话里的人那一次没提什么投资移民的事情，就说是对孩子教育特别好的一个项目，让宁盼盼先去了解一下。宁盼盼就和丈夫一起去了，连6岁的儿子也一起带去了，她真的以为是个什么教育项目。

那个推介会是在和中移民公司位于东三环的高级写字楼里举行的，门口摆着汇丰银行和渣打银行的小盒子，说是有联系合作的，宁盼盼有了一点底，心想再怎么也不是骗子吧，又去看了看这家公司的办公室，挺大。当天宣讲会来了二三十个人，看起来都是精英人士，主题讲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懂，但移民顾问单独跟她讲的东西她听懂了，说只要孩子能去美国，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接受最一流的教育，那连升学的事都不用考虑了，随便在老家哪里上个学就可以。这话一下子说到了宁盼盼的心坎里，感觉自己挣扎了几个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下子突然就有曙光了。

按照这个移民顾问的说法，宁盼盼可以参加一个美国投资移民项目，提供50万美金给美国的项目，5年后资金回笼，同时拿到绿卡，当然另外还包括5万美金的项目管理费，1.5万美金的境外律师费，6万块中介费，并且因为是老客户介绍，中介费还打了5折。宁盼盼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客户就是她曾经说起移民的那位亲戚的朋友，她当时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宁盼盼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她手里有200多万，而这个项目需要的钱按照当时的汇率总共在400万左右，她再去借点钱，只要50万本金能回来，损失的无非是5年存款利息，借债利息和回不来的各项费用，总共100多万。而在北京，她打听过了，上个国际学校，5年下来也100多万了，但孩子要是去了美国，教育不花钱，医疗也不花钱，怎么算都是出国更划算。

她当然关心本金能不能回来，但她记得，移民顾问告诉她，5年肯定能回款。和中移民公司的宣传页上也是这样写的，投资移民分两个流程，其中提交移民申请后未获核准的，投资款立即退回给申请人;提交移民申请后获得核准的，5年或6年投资期满，投资款返还给申请人。她还记得顾问直接告诉她，投资款就是走正规程序借给项目方的，项目方再把这个项目做成EB-5的移民项目，反正5年肯定能把钱拿回来。宣传页和顾问的反复保证让宁盼盼心定了，她当即签了合同，后来借债的周期也是严格按照5年还款来规划的。但其实她当时甚至连EB-5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真实的投资移民方案背后

EB-5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美国移民方案。1990年，为了促进美国经济，创造就业机会，美国国会通过了临时法案，设立了第5类移民签证类别，Employment Based Fifth Preference，简称“EB-5”。根据这一法案，只要在美国投资100万美元，创造10个就业机会，即可获取美国绿卡。这一法案在1993年升格为长期法案，长期法案中特别增设了一种区域中心移民方案（Regional Center Pilot Program），将移民申请条件中对“直接创造10个就业机会”的规定放宽为“直接或间接创造10个就业机会”，投资金额最低50万美元，投资项目需要位于高失业率地区。

根据移民法案，美国共有5种移民签证类别，包括杰出人才移民（EB-1），专业/技术人才移民（EB-2），技术/非技术工人移民（EB-3），特殊移民（EB-4），投资移民（EB-5），其中第一类对申请人素质要求极高，第二、三类需要雇主支持，相比而言，EB-5是所有移民类别中，资格条件限制最少的便捷通道。因为投资金额的关系，绝大多数中国人选择的都是EB-5中的区域中心移民方案。2003年，美国的国会法案对EB-5移民法规再次调整，原本投资人需要亲身到美国开办经营企业，调整后，投资人可以投资现有企业，不用参与管理运营即可获得绿卡，有特定区域项目方向移民募集投资的模式横空出世。随后，2004年，中国大陆引入了第一个EB-5投资移民项目。

但因为信息流通局限、中国人收入水平限制、原本的移民大国加拿大政策变化，中国人投资移民美国是在2010年过后才开始起飞的。曾在广州做外贸生意的Esther Xing就是在2010年开始移民的，一开始她也准备把钱投到区域中心项目，那样就不用自己操心。为此，她还专门到美国走访了20来个项目，这些项目有酒店、批发中心、加油站、饭店、养老院、旅游景点，甚至军用飞机场改民用飞机训练场，大多都是从基建开始做起，其中酒店最多。

除此之外，Esther Xing还自己打电话到移民局咨询、参加移民局举办的讲座，阅读移民局的官方文件，一大圈考察下来，得到的结论是，通过区域中心投资方案，拿到永久绿卡的希望不低，但资金风险太大了。因为根据移民局的规定，投资移民属于风险投资，如果区域中心承诺投资款一定能够返还，是不合法的。比如目前投资移民中最多的酒店项目，因为营业额高，劳动密集，很容易达到移民条件，拿到永久绿卡，但酒店也通常是亏钱的，很难指望投资款能返还，更不要说分红了。

Esther Xing并不是大富豪，不敢为了一张绿卡随随便便拿50万美元去打水漂。因此，最终她选择了自己直接投资50万美元在美国开办工厂，并用3年半的时间拿到了永久绿卡。而后来据她了解，她曾考察过的20来个项目中，有一半的项目至今仍在正常运营，项目投资人也拿到了永久绿卡，但七八年过去，没有一个项目将投资款全部返还给了投资人，比较好的情况是投资人已经拿回了一半投资款。也有三四个项目已经进入FBI的查封名单，这意味着这个项目的投资人没有希望拿到绿卡了，也不可能收回投资款。根据移民局的规定，已经进入流程的投资款，只有在拿到永久绿卡后才能进入返还程序。

在2013年到2015年之间，王奕曾是美国一个项目方在中国的工作人员，负责与移民中介公司合作，为项目方引入投资人。她记得，那是EB-5投资移民申请在中国爆发性增长的一年，几乎所有的移民公司都在宣传推荐这个项目，以至于到了美国的2014财年（2013年9月1日至2014年8月31日），中国大陆投资人首次超越韩国人，成为全球最大的EB-5申请人群，当年美国移民局收到的新增申请数量为10928件，审结5115件，总计发放签证10692张，超出每年EB-5类别签证配额上限。2014年8月23日，美国宣布暂停对中国人发放EB-5签证，随后，自2015年5月1日起，中国大陆投资移民申请人将面临两年排期。

2017年9月25日，EB-5项目停滞不前，投资人代理律师在美国佛蒙特州法院起诉

排期的原因是，在移民申请中，投资人需要先汇款到一个监管账户，再递交一个叫I-526的签证申请，获得美国移民局的审批后，即可获得临时绿卡。获得临时绿卡21个月后，投资人需要再递交一个叫I-829的签证申请，如投资项目各项运营指标，通常就能將临时绿卡换成永久绿卡了，但自2015年后，因为来自中国大陆的申请人数过多，美国移民配额已用完的情况下，已经获得I-526签证审批的投资人开始需要排期等待绿卡。

因为市场火爆，中国人申请绿卡的排期长度从两年变到五六年，再到七八年，几乎是逐月变化的。但实际上，那个时候起发生变化的并不只是排期问题。王奕说，2013年之前，市场还比较规范，等她入行没多久，当她作为项目方坐下来和中介谈业务时，对方上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这项目能给多少返佣？”王奕说，那时候EB-5一般还会向投资人收取4万美元的项目发行费，1.5万美元的律师费，其中项目发行费，一般会返还一半或全部给中介。但到后期，中介开始要求从50万投资款里面再加提成，这意味除去项目方本身的开支和利润，根本没有多少资金能够真正投入到项目当中，而项目一旦失败，投资人就既无法拿到绿卡，也无法获得投资回款。王奕了解的情况是，那时候一些人包括华侨其实没有任何项目经验，就敢包装出一个EB-5项目到中国来引资。她接触的一些移民中介跟她说，有些项目方给中介返佣能达到10万美元，以至于一些地产项目到后期连拿地的钱都没有了。

2017年1月15日，一位女士在咨询EB-5项目

但投资人很少能真的获得足够的风险提示。王奕记得，2013年她入行的时候，美国移民局还新出了一个关于移民法案的备忘录特意强调，必须告诉投资人进行的是风险投资，如项目方承诺回款，被移民局发现，投资人将无法获得I-526签证审批。但麻烦的地方在于，美国的政策是先投资后审批，虽然极少部分项目承诺I-526签证审批失败的话，会当即退回投资款;但在绝大部分项目中，投资人递交I-526签证申请后，投资款就从监管账户进入了项目账户，回款程序立即就变得复杂了。

到2015年，王奕退出了EB-5这个工作领域，她说：“真的没法做了。”

倾家荡产的普通人

但普通人并不像王奕那样通晓内情。通过直接开办企业获得美国绿卡后，Esther Xing有时候会在网上发帖分享自己的移民经验，然后会有人找她咨询。她记得2015～2017这三年是咨询人数最多的，咨询人通常都是一些小企业家或公司高管，拿得出50万美金，但也挺看重资金安全的。这些人中，有的是已经签了合同请Esther Xing帮忙看看合同的，有的是刚开始有意向，而刚开始有意向的人基本上在一番咨询后，就打消念头了。

实际上到2016年7月，中国申请EB-5类签证的排期已经超过10年了，对一些家庭来说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家庭和宁盼盼一样，都是为了子女教育而移民。但这些信息，宁盼盼同样一无所知。她充分信任中介，在交完3万元中介费后，和中移民公司的一个文案团队开始指导宁盼盼夫妇俩准备资料和汇款，送过资料后，他们才在中介公司签了项目认购合同，薄薄的两页。直到今年10月，宁盼盼才从中介公司拿回了完整的项目认购合同，厚厚的一摞，73页，全是英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她也有过萌生退意的时刻，第一次是签中介代理合同的时候，她丈夫不同意，接待的移民顾问一看形势，就笑着拿饼干，让她丈夫领着哭闹的孩子去玩，然后对宁盼盼说：“为子女着想，眼光要长远一些……9月30号就涨价了。”顾问指的是移民法案2016年到期，坊间传闻法案即将改革，提高投资金额。但从2015年法案到期，到2016年7月之前已经延期过两次了，至今仍在延期，中国人也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投资。

宁盼盼第二次萌生退意是准备资料的过程中，和中移民又多出了一堆收费名目，她至今保存着一些单据，包括翻译费、评估费、国内的律师见证费，五花八门，她记得加起来总共有4万左右，交费交得她很恼火，但她最终还是被顾问劝住了。第三次萌生退意是在56.5万美金即将汇出的时候，她丈夫说：“你可想好了，这钱要汇出去了就得等5年啊，不汇的话咱们的损失无非7万多块钱。”宁盼盼火大：“7万这么一大笔钱，说损失就损失？！”她被那个孩子享受美国教育的巨大梦想缠住了，她想着，5年过后，孩子去美国寄宿读书，以后他们夫妻俩也可以过去。她还是坚持往前走，直到如今回想，她才发现，自己是在盲目坚持。

签订项目认购协议后，她甚至没有认真看过自己投资的项目，这本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那是一个叫派拉蒙奢华公寓的地产项目，在和中移民公司网站上，这座公寓紧邻海滩，位于“被誉为迈阿密市中心的‘第五大道”上。这个项目的合同协议第17页上写着：只有当项目中的每一个投资人都申请通过I-829，投资人才能拿回本金，这意味着，只要投资款汇出去了，无论单个投资人是否通过了I-526审批，都得等到其余所有人拿到永久绿卡后，本金才会进入返还程序，而按照这个项目当中已经获得I-526审批投资的排期算，那起码是15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情况，她也是今年年初才知道。当时她参加了和中移民公司举办的一个老客户宴会，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位投资人对她说：“中介没告诉你实话吧？说到5年能返款，你还眼睛冒着光，以为真的能返款。”随后，她被拉入好几个投资人的维权群，才发现因为排期已经延长到10多年甚至20年，全国各地的投资人已经闹翻天了，有和她同一个项目的，也有其他项目的，有和中移民公司的客户，也有其他移民公司的。

虽然以前也因为家里老人反对，她去跟和中移民公司表达过几次想要退出的意向，但移民顾问并没有告诉她合同内容，而是继续告诉她这个项目的美好前景，直到被拉入了那些微信群，她才开始认真维权。宁盼盼记得顾问跟她说过，派拉蒙奢华公寓项目在中国一共召集了100多名投资人。今年6月，她和其中的一位去和中移民公司要钱。这名地产商人的I-526审批已经通过了，如果派拉蒙奢华公寓项目运营正常，他可以在大约15年后获得绿卡，甚至转为永久绿卡，但时间太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这才是他要找和中移民要钱的原因，他原本打算只要能尽快拿到绿卡，投资款不能回来就算了。

也是到这个时候，宁盼盼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中介眼中真正的高净值客户。她只是在这个生意行将彻底没落之前，被圈了进去。在对媒体的正式回复中，和中移民公司的工作人员宣称，当时向宁盼盼推荐项目，是因为2016年排期周期相对还较短，又没人能预测未来排期等待时间。但在本刊记者以普通客户身份向和中移民顾问咨询的时候，对方称，他们在2015年过后就很少做这个项目了，除非申请人的孩子才刚出生，因为那样的话，孩子18岁左右上大学时候刚好拿到身份。这名顾问还提醒本刊记者：“EB-5需要砸进去50万美金，50万在10年、15年甚至18年之中会是什么情况都是不得而知的，要把钱投在一个项目中去，就是很可怕的。”

但宁盼盼的情况并不完全是孤立，移民律师封跃平告诉本刊，他从2016年开始接到第一起类似的移民纠纷案，2017年全年加起来有将近1000个咨询，2018年还在继续增加。他观察到，在这两年出现的美国EB-5相关移民纠纷中，有1/3的当事人来自普通中产家庭，原本是倾尽全家所有资产准备移民的。这和王奕的判断也相似，她说早期大多都是真正的富豪准备花钱买绿卡那时候，项目好，市场规范，也没有排期，而和普通家庭一同走入這一车道的，是充满了牛鬼蛇神的混乱市场。在封跃平目前代理的一个案件中，他准备为当事人起诉中方移民中介，和宁盼盼相似，这位客户也是在中介的承诺和指挥下，卖掉房子把钱汇出去的。

直到如今，27个月过去了，宁盼盼一家的I-526依然没有通过审批，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关心这件事了。微信群里也有人希望通过法律手段拿回损失，但另外一些人不同意，觉得太激烈了，还是希望找点关系把事情解决了比较好。

（宁盼盼、王奕为化名，实习生杨湛菲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