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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新随笔小辑

2018-01-09陈卫新

青春 2018年1期

陈卫新

到达阿尔山金角沟,天已经黑了。没有灯,接我的人把我安顿好,就反手拉上门走了出去。窗外,只有很黑很黑的天空。

清晨,鸟叫声从屋顶上掉了下来,落在被子上,叽呦叽呦地响。捕鱼王姓王,是我的房东,村里人都吃他捕的鱼。此刻,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胶皮衣服站在门前的河里,安静得像一棵枯死的树。哈拉哈河的水特别清,黑暗亮滑的水,有一种下坠的重量感。河岸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颜色无法描述,反正有点神秘,迷一样的绿。河的上游有座铁索拉起的吊桥,吊桥中间的木板下挂得很低,似乎快要沉在水里,有人走过,便发出呀呀的声音。

在这个废弃的林场,捕鱼王是拿工资的。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两个硕大的垃圾桶,它们相距大约250米。这也是整个村子的长度。彭马爷子,是我的邻居,80岁了。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早上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此刻远远地从山坡上下来,骑一匹灰色的花马,如同矫健的少年。彭马爷子是广西人,抗美援朝时的飞行员。我想他一定有许多故事,后来的几天,我一直试图靠近他,但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珠里泛着哈拉哈河的蓝光。他说他不想说什么,这样挺好。是啊,怎么不是呢,老而少言,是件多么难得而且有修养的事情。

晚上,捕鱼王骑了摩托车带我去镇上吃饭。风呼呼地从我肩上掠过,两腮的肉微微颤动,如同戏台上插了背靠的花脸。我想唱上一句,但一开口,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啊”远远地摔在了身后。黑林子就在镇子的边上,外地来的那些采蘑菇的人都在黑林子那儿歇着。他们蹲在路边的砂石上,神情诡异地啃着面饼,像磨菇一样。

再回到住处,已经十一点了。彭马爷子喝了酒,在隔壁打鼾。因为睡不着,想出去转转。我想起记忆里的笛子了,这笛子在记忆里放了四十年,我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吹它,或者说它根本不可能响。但那晚实在是个奇异的夜晚,我绕了村子走了一圈,笛子也响了一圈。满村子的牛都叫了起来,星空之下,黑林子像个巨大的帐篷,帐篷的上方,遥远的天池发着蓝色的光。

阿尔山一直有种深深的孤寂存在,就像埋伏在山岭后面的雨云。上世纪初,日本人在的时候,金角沟是他们的疗养地,因为在哈拉哈河左岸的黑林子里,他们发现了温泉。黑林子深沉寂静,即使在白天,那些白色的雾气都会缠绕在大树的躯干上,一匝又一匝,空气中嗅到的都是针叶林新生蔓延的气息。

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彭马爷子失踪了。那位目光如映水蓝的老骑手,连同那匹灰色的花马。据捕鱼王说,当时他正在门囗磨他的鱼叉,鱼叉在夏季的夜晚闪着淡蓝色的莹光,并挥发出一种乳白色的液体。他听到隔壁彭马爷子的鼾声忽然间消失了,然后一团黑影撞了出去,与那匹水墨灰马一样的快疾。可能与你吹那个笛子有关。捕鱼王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肯定地看了看我,是的,是你的那个笛子。笛子?是的,哈拉哈河是东北、西南走向,夏季行凄風,冬季行炎风,笛子的声从穴而生,声音顺水下行,可能带动沙振了。振金以阶,六马仰秣。这是要天变啊!那一刻捕鱼王的眼神像极了彭马爷子,那种冷冷的充满旋涡的目光。

天真的变了。一连几天,都浮着霞光,从深蓝一直渐变成金红。彭马爷子再也没回来,林场派了马队出去找了两天,也没有任何消息。

傍晚的天空亮得像是早晨,从门口看出去,一直能看到河对岸的远远的山坡,绿色漫天,低下来的云,厚重又形态出奇充满生机。窗外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早已糊成了一片。我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下,又点了五点,那是一只金色的脚印。

隔着窗,从金色脚印的那个地方看出去,黑林子缺了一角。据说彭马爷子灰马的足迹,最后是在那里失踪的。那马是很聪灵的。之前的一天,我曾经见识过它的能力。当时,我正坐在河边看书,似乎是关于萨满教的一篇论文。有一阵子,我出门总喜欢带几本与目的地相关的冷僻的书。事实上,金角沟是没有萨满的,整个林场的人都是过去从部队下来的。断崖上,有一句刷白的口号,因为时间关系都模糊了,依稀可见的,是最后的两个字,奋斗,加上一个特别粗壮的感叹号。阿尔山山谷夏季的风像是一种持续的拉扯,没有那么刚烈。拉扯多了,甚至有一点柔软的感觉。哈拉哈河的上游是天池,从山岭后面绕过来,流速平缓了许多,捕鱼王站在哈拉哈河里,依旧穿着他的那件黑色胶皮衣服,上面补过几个洞,有块状的胶皮,其中有一块还是暗红色的。总之,看起来像一个补旧的轮胎。轮胎一句话也不讲,他贴着河岸摸来摸去,有一刻,他的脸几乎要掉进水了,下巴上金栗色的胡须碰到了水,显出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捕鱼王似乎是用听觉捕鱼的,上游下来的鱼快到的时候,他几乎是静止,连同呼吸。所以,彭马爷子骑着他的灰马穿过河流前,捕鱼王与我甚至都没有察觉。那灰马应该有异秉,它看都没看那条半没在水中的吊桥,径直斜斜地从河水之中淌了过来,河水几乎平了它的鞍,当它从水中一跃而上,刚好是对着我的方向,鬃毛上抖落的水珠成了一面圆形的雾气。它的目光与它的主人一样冷峻。这一拨鱼,捕鱼王一无所获。他轻声地叹了口气。他说,都老了。

天池在山顶的平台上,听说风景很好,但我并没有上去。用捕鱼王的话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水里的鱼大一些。

彭马爷子依旧没有找到。

阿尔山的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那些采蘑菇的人是这么唱的,“我们之前生活在此处的人们,在草甸上收获浆果。他们歌唱大地上的河流,月亮,灰马与洗浴的姑娘”。歌声算不上动听,但用桐木做成的火不思琴,真的精美。

我想我必须要回去了,留在市里的助手在网上为我叫了辆车。天池距离下面有十几公里远,这算是条最近的路了,但这条路现在还仅仅是一个想法。市里文旅公司的人来了好多回,背了仪器测了许久。按照设计,这路务必要通过彭马爷子的牧场。那是个向阳的坡地,彭马爷子的八十多匹马,都在那儿吃草。他失踪了,那些马在干什么呢,它们会比人更懂得怀念。金角沟的年轻人多数出去打工了,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细石子铺成的小路,也散发着零碎的红色的光。

正午的时候,我坐在捕鱼王家那张油花花的小桌子旁吃饭,远远的,似乎是打闷雷的声音,一直传到门口,然后是沉寂,接着又发出一声巨响。我与捕鱼王,还有他老婆孩子几乎同时冲了出去。没有地震,天空中依旧红光一片。但眼前的那条河,那条叫哈拉哈的河忽然不见了。河床异常的干净,没有泥浆,只有浑圆洁白的大石头,在红光的映照下,那些石头与女人的身体一般丰润。

接我的出租车终于来了,远远地停在村子的外面。司机是个黑黑的胖子,黑眼圈一直包围到眼袋的外廓,打了一夜牌的那种。他丝毫没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不耐烦地哼唧着,催促我快点。

快点。慢了吗?一条真实的河流都会失踪,急着赶时间又能干什么去呢。对于阿尔山,我只是一条道路的设计师而已。但对于哈拉哈河,我却是一个逃离的见证者。

下山的路,盘旋反复。车子开得很快,等我再次回过头去,阿尔山已经遥远的再也看不见了。

西遇随记

1. 出发

去机场的路在清晨是寂寞的,有些早起的白鸟,在远处飞起来,又落下去。那片林子的后面是一条大河,往西可入长江。两侧低平的已渐枯黄的草地上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浑浊的,高度大约有一米左右。车子开得很快,所以这些沉淀下来的水气就像停止了一样,低伏着,这种往下的低伏如同充满厚意的拥抱。

我喜欢安逸,喜欢阳光与纯白的床单,还有冰过的汽水。这些都是糟糕的习惯。如同前座开车的人讲的,这个时代要会苦吔,不会苦,光会享受没得出路。我该怎么去苦呢。出租车是昨天晚上约好的,开车的老大很会讲南京话,与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一样,能聊。老大,是他自称的,之前他打电话时,一直在与对方强调这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理所当然的自称老大。从后视镜就能看得到他眼睛里缓缓的光芒。忽然发觉这种光芒与我认识的另一人特别相像,他们目光的释放都特别的慢。他的确是个聪明人,自己做了一个插件,所以在滴滴打车平台上总是能优先抢到机场的单。南京人在这方面的思考能力的确是强的。以前,许多人家都可以自己做一个收音机出来,能做收音机的男人会很有优越感。小时候的邻居就是如此,一下班,收音机就开得很大声,他的几个女儿会满面红光地跟着音乐唱歌。那真是一种充满自豪感的歌唱。能抢单的男人自然也该如此。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存在,公平只是具体的一件什么事,或者有话语权的人一次偶然的善意。再次西行,算来已是十年了。

昨晚在家想找一本《大唐西域记》带着,没找着。找到一本朱偰先生的《玄奘西游记》,带着走路,每一刻都像去取经一样。

2.敦煌

越来越近的,是一大片说不清楚的灰色。飞机降落的时候,甚至让人有一种落在沙地里的错觉。进城的路名来自附近的阳关,阳关大道,当然是个好名字。但偶然走走独木桥,也不见得就不可说。做一个偏执的人,看来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行。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角上。季羡林先生说,世界上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我想他一定是有足够的理由才会这么说的。对于敦煌,我的兴趣起源格局小了一点。小时候,每至春节,都会发烟酒票,有时候会有两瓶洋河大曲。不知道是怎么想到的,总之,决定的人很牛。设计也好,那个绿色底飞天的酒标似乎是配得上一个洋字的。这事一直难忘,有次与一好酒朋友聊起,他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兴奋起来,第二天送了20瓶三十多年前的瓷瓶洋河来。我看着二十个栩栩如生的飞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大一点,看舞剧《丝路花雨》,那算是舞蹈的一次真正启蒙了。女性身姿之美的极致,便是身后之空。一直以为阳光对于敦煌艺术是重要的源头。时间之中,阳光可以与水流一样产生一种神秘的幻觉,一种固执的依赖。

我看过敦煌僧尼饮酒的记录,那些寺院留下的入破历文书,是极率真的好书法。不知道现在的敦煌还产不产酒,今晚喝点什么才好。

3.鸣沙山

睡觉前在附近的小镇喝了一碗青稞酒,土酿,口感不错,只是稍微有点上头。一个人从小路绕回酒店去,可能是酒的原因,竟然不小心走进了一个演出的现场。好在那位用手机玩游戏的保安发现了我。那是一场类似什么印象的实景演出,灯光炫丽,场景开阔,背景是几个高高低低的沙丘。远远的,一队骆驼刚从山丘上经过,光影在沙丘的表面拉得很远,隐约有驼铃与西域的弹拨乐。身穿唐代衣裳的姑娘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圆领露胸窄袖衫,月白色的一片。恍如隔世。差点撞上一个身穿红色斗篷的人,他推了一辆独轮车,从夜色中的沙地中走了出来,满头大汗。去月牙泉看日出,就是那一刻决定的。玩手机的保安说,在泉边看日出,时间最好在六点至七点之间。所以我起床的时候,天还完全是黑的。只是繁星满天。这是我至今看到过星星最多的一个夜晚。

没有犬吠,山庄的门卫显然有点困了,他抬了抬眼镜,用当地特有的鼻腔共鸣说,出门,顺大路一直走下去。大路的确是大路,但是没灯,一出门,大路就消失在夜色里。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开始都是盲目的,如同一个人试图独立思考。好在星光还是能抵上点用的。路边种的树好些都是旱柳,间隙有几棵直直的杨树,瘦瘦的,特别高,与星空交接,显得特别有情感的样子。月牙泉的门口有块牌子,写着“带上记忆回家”。在黑夜里一个人走了半小时,的确是一种体验。进入鸣沙山月牙泉那个象征性的门洞时,的确是有无与伦比的美妙之感。鸣沙山是从黑地里一下子涌上来的,在黑暗里面的光影的细节才更有可能打动人心。围着月牙泉走了一圈,没有能听到鳴沙山的沙鸣。

据说几天前刚下过雪,可惜也没有看到。雪中来月牙泉应该也是好的。游人渐多,出门的时候,返身回看,鸣沙山上已经铺好了金黄色的光。

4.玉门关

谁知道这是什么呢?对于一片空白,无论什么,立在其中都是饱含深意的。

我到达玉门关的时间是日出以前。旷野。空无一人。开车的满脸胡子的司机姓王,他偏了偏身子,隔着玻璃,用手指往前方指了指。就是那个。就是哪个?我站在一块平地上傻站了一会儿,便捏着一只苹果,往黑暗里的那个最黑的方块走去。苹果是前一天晚上在路边买的。当时我就想好了,我要在玉门关吃一只苹果。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啊,还有什么比独自一人在玉门关吃一只苹果更有意义呢。

天冷。脚下沙子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凉意。它们又似乎暗示着我的步伐。是快,还是慢一点。回头看车,已经暗进了沙石里。想来所有的夜色都有相似之处的,在最接近地面的高度永远会比更高处淡一些。玉门关就在淡一些的远处。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一样,玉门关不大,但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山地上,依然称得上雄壮。山地下方是一大片低洼地,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看着脚下金黄色的草延了过去,又绕了过去。更远的地方,有几个水泡子,闪闪发光。

回到车上,司机王已经睡着了。他俯着身,额头顶在方向盘上,前挡玻璃前的平台上,放着我下车时给他的苹果。此刻,那只充满绿意的苹果,映射出的是难得一见的光彩。我是来参加年会的,却在开会的间隙,找到了一个寂寞的、新鲜的早晨。这种心情,如同一件时间紧迫的设计项目,尚未开始,却似乎看到了交图那崭新的一天在临近。

动物园的爱情

1

第一次听说,人也是可以被驯养的,叫什么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真的吗?真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毛病。

这几天南京的天气忽冷忽热,阴晴难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动物园,如果你决定了,我当然可以陪你去看。对于那些动物来说,我们只不过在铁网的另一面而已。顺便告诉你,南京的动物园很早就不在玄武湖了,搬去了红山。动物园大搬迁的时候是个有太阳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骚气味。他们安排我牵了一只叫“白下”的老虎,走在漫长的队伍中。队排得很长,从玄武门一直到城北的十字街。我想,那一批的動物现在早就死掉了,像死掉了的许多事情。我对现在的动物也没什么兴趣了,它们活得毫无尊严,它们的表情与现在的人一样轻浮。好了,不多讲了,上班了。你到南京机场时微信我。

2

在动物园工作的那几年,我对于动物的相关知识一点也没有增加。身上的动物味倒是添加了一些。比如走路,比如吃饭的速度。真的是快。

1993年冬天,再次遇到你的那一天,你已经胖了许多,像观音姐姐。我们坐3路车,你说我的棉大衣破了。我低头看了看腋下,有种莫名其妙的害臊,我说,真的是呢。

还记得吗?中午,我请你在一个叫蓝鸟的餐厅吃的饭,点了炒鸡块,还有一盘清炒菠菜,菠菜真绿。可能因为没有切或是洗得太过百转千回了,我一筷子那一盘菜就都到了我碗里。你一直安静地看着我吃完。如同动物园里那些有同情心的看客。那时候动物园的天空总是很蓝,一个看客爱上一头动物是多么容易啊。

3

玄武湖的荷叶是出名的,过去街上卖鸭子的有拿荷叶打包的传统。鼓楼的南北货商店,夫子庙的板鸭店都是这样。玄武湖的荷叶在每个季节都是独特的,在春季暖和的风中却显得格外残酷。因为春风一到,动物园里便充满了交配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动物们失去了原有的自尊,它们变得低三下四,就差在土里挖坑降低高度了。就像张爱玲说的,低到了尘埃里。有只孔雀开屏可能开得太久,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关闭,从铁网外看去,像一个疲惫的女人拖着一件极其名贵的大衣。当然这个比方是站在男性角度上说的,实际上开屏的孔雀都是公的。

那段时间,我给你打过无数的电话,一个比一个长,一个比一个无耻。为了能多讲会儿话,我在那些无聊的语句里填写了若干毫无意义的逗号,那些停顿让我口干舌燥又充满希望。应该说在1993年,玄武湖的长途电话亭是全南京最幸福的电话亭。我握住听筒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根线的真实性,那些存在过的话一句一句地沿着湖边的柳树,往着紫金山的方向消失而去,直到成为一个闪亮的点。

后来,我才知道紫金山那里的确是有个闪亮的点的,那是头陀岭上灯塔的灯光。这算是真实与真实以外的一次对照吗?

4

鸟粪的气味实在是最有天才的一种气味,野蛮、有力、细细溜溜的,一直能抵到脑门上。以至于现在我只要看到笼养鸟,那种味道就会立马出现在记忆里,记忆犹新。鸟笼里的地面虽然每天都有专人冲扫,但这丝毫不影响这种气味的散发。有一阵子,我从梁洲那边往回看,那种气味似乎换成了图形格式在动物园上空盘旋,如同织网,梭来梭去,一刻不歇。

一般来说,下午的时候我会出去,在湖边走走或者干脆回去睡一觉。老T是分管我的领导,虽然才过五十,但头顶头发谢得厉害,左右侧面还剩了些三三两两的残兵草草地互相支援着。他的发质特别好,稍有弯曲,所以一旦分开,长长的垂挂下来特别顺溜,近似青年铁木真的画像。老T一般不会管我。他喜欢远远地用一种刁钻的、幽怨的目光看着我,一声不吭。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有一天,我悄悄对他说:“你摸扫地小黄姑娘的屁股了吧。”他一下子僵住了,像鸟笼里那棵枯死的树。我说我是听秃鹫讲的,它看到的。“秃鹫?没听它讲过什么话啊。”“你不知道吗?秃鹫知道我听得懂才说的。”老T缓缓地抬起手,理了一下布局均衡的头发,没有再说话了。此后,他就改作怨妇状了。我知道他在找我的漏洞,或者说他在等待找到我一个漏洞的机会。但我没给他机会。有一回我曾经有意把网拉开了一个洞,飞走了几只特别想走的灰雁,他们没有发现。

我坚持在湖边的行走,与其说是散步,倒不说是一种寻觅。后来,真的,告诉你,我真是找到一个漏洞了,一个有关玄武湖的真实的漏洞。

5

你到了吗?我在机场,似乎没见到你。今天南京又下雨了,你带伞了吧。玄武湖现在的人一直很多,与以前大不一样了,门票取消后,开始流行一种绕着水岸走路的运动——走湖,那些人都是这方面的高手。他们可以边走边做其他事。听音乐、吃瓜子、谈家常里短,夸张的还能打毛线。翠洲边上原来的万人游泳池也关门了。记得吗,我们去过一次的,当时我俩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比泳装多好几倍。我们坐在水线后面的水泥台阶上,台阶是温热着的,还散发着白天吸收的热量。你说你听到江水的声音了。我不信。现在看来,你当时听到的恐怕真的是江水的声音呢。

6

我说过我坚持在湖边的行走,不能说是散步,应该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寻觅。那个关于玄武湖的漏洞像个透明的影子,渐渐显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我依旧是从梁洲走过去的,但不知怎么就走向了一条长长的土堤。土堤很窄,最窄的地方已经断了,两侧都是混沌的湖水以及拥挤的荷花。

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譬如走一条不知名的路,譬如谈一场不合时宜的恋爱。不是不想选择,而是根本没有发现那是一道选择题。就像你问我的,一个学设计的人为什么会在一个动物园里工作。那天下午,我沿着那条堤,越走越深,也就越走越低,低到我发现一朵特别明亮的荷花出现在我肩膀一侧的斜上方。那朵荷花背后的天空是多么蓝啊,蓝得白云显得更白了。眼前的那块空地,足有篮球场那么大,周围的土湿湿的,似乎随时有淹没的可能。心跳得好快。

也就是在那里,我听到江水的声音,非常清晰,还有江上轮船的汽笛。当然,我也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