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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 鱼

2018-01-09徐章婧

青春 2018年1期
关键词:鱼贩棉鞋黑鱼

徐章婧

情况就是如此,娅和鱼一起陷入极大的窘境。

五根肿胀成一般长短的肢节联结在鱼贩的手掌上,这样就组成了一双手中的一只。另一只手也完全如此,它们的末端被水泡得发白。

娅站立在他的一米之外。他们之间隔着的柜台贴满白色清洁瓷砖,对着客人那一面的瓷砖上装饰了陈年且丰富的水污和鱼鳞,彰示鱼贩长久不懈的劳动历史。柜台的顶端放满白色塑料框盆,盆里是水。有黄色半透明橡胶管伸进每一个框盆里,橡胶管很细,绵密的气泡不断从管道伸进水的那一端喷出来,到了水面上就堆积成泡沫。娅想,橡胶管其实不提供氧气,而是鱼贩身体的外延器官,触手一样方便监控。监控鱼,水中间睡的全是鱼,仰卧,侧卧,每一个盆里都是。

鱼贩的手从蓝色的卫生袖套里伸出来,他身上还有一条蓝色卫生围裙,紧绷在他和手指一样臃肿的身体上。他穿迷彩色外套,娅从袖套和围裙的空隙里看到他的外套。

娅总是忍不住去看鱼贩的手指,就像有一条侧躺在柜台上的鱼总是忍不住看着娅一样。它在柜台上度假,娅想,它不用呆在水里,它和其他鱼享受不同的待遇。从娅来的时候它就在台面上了,一开始就把目光倾注在娅身上。它是个不错的领导或者小偷,娅断定。它的视线很像那个小孩的窥视,那个监视娅在他家一举一动的小孩无处不在的窥视。小孩的那双眼睛夺取了娅的自由,通过监察娅午饭时吃了几口肉,通过检查娅睡觉前从枕头下面拿出几片饼干,通过洞察娅把零钱安放在房间的哪些位置。这条鱼的视线给娅的压力不小。为了摆脱它的压力,娅决定集中精力去看鱼贩的手指。

香肠,双汇玉米热狗肠。鱼贩的手指可以给娅安慰,如果它们没有抓在本来很可能属于娅的那条黑鱼身上。

事情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变坏,只要人稍微走个神,什么混账的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一块蛋糕永远被注视着,也许它就永远不会变质了,就像娅的零食和零钱不会凭空消失一样。当娅向娅的师傅传达这个理论时,她立刻觉得娅神经出了问题,郑重要求娅做事情当心一点,不要车坏了她的棉鞋。

娅在她家里学习制作棉鞋。其实做棉鞋的工序很简单,画样、裁布、缝合,上中底和鞋底,很容易就可以学会,娅看了半个月就已经对全过程了然于胸。但是师傅认为娅应该要成为熟练工,因此严格要求娅对每一道工序都进行长时间的练习,轻易不允许上手新的技术。这样学习下来,足足半年才扎实走过了全部流程。娅想要感谢师傅耐心教导向她告别离开的时候,师傅却说从来没有半年就出师的学徒,一定要娅留下来再做半年帮衬才行。

“哟,这就想走了啊。你学了这半年嘛,每天呆在我家包吃包住倒是像个公主样蛮享受的,学费没有,不交个2万租金出来,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无依无靠的以后走夜路我也要替你担心了。”

听完这句话的即刻,娅既想反驳师傅说半年来她每个月都交了餐费所以没有白吃白喝,又想劝师傅放心因为娅不怕走夜路,两种思想在体内相互交织相互冲撞,开口之后只觉得语言杂乱黏着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娅听到自己说了“好的”两个字后,娅就被娅的嘴巴诱拐得决定顺从师傅的意思继续留下来半年。

半年里的一个下午娅在缝纫机上给棉鞋车线,就是在进行把棉鞋的鞋面和中底织到一起的那一步。师傅的家里就是一个制造棉鞋的私人作坊,她把两台缝纫机摆在农村楼房的一楼客厅里,靠在离大门最远的那堵墙上。缝纫机和大门中间的空地上有张桌子,上面放一块巨大的木板,板上有布料、钢尺和裁缝们用的那种薄片粉笔,画样就在这块木板上进行。桌子占据了空地的一小半,另一半放着一台用来上鞋底的机器。那是最早的手摇鞋机器,外行人看起来就是一堆笨重的铁。它的一端有车针和压脚,另一端是手动摇杆转盘,外壳墨绿色,整体呈流线型。把和中底缝好的鞋面和鞋底对齐后在压脚下面固定好,边转动摇杆边推进鞋子,就可以给棉鞋上底了。客厅的其他地方充满了棉鞋的成品半成品,等待继续加工或者完工后收拾入库。娅是车线最快的,也是做其他工序做得最快的。师傅家里不止娅一个帮衬,还有两三个工人,不过没娅手脚麻利,所以师傅常常让娅做难度最高的车线工作。

婭边车鞋边观察师傅,惯例来说,每个下午工人们会有一次休息的机会,师傅允许他们在这次休息时去上个厕所。到吃晚饭之前只有这一次,所以机会很难得,而且具体是什么时候要看师傅的心情。等到师傅说了声“休息一下吧”,娅立即走过去和她说了自己的蛋糕不变质理论。娅听完师傅的反应后回到工位上,继续做鞋。正对娅工位的那个楼梯间有里一闪而过的目光,一定是那个小孩,娅当然知道。

那个小孩的眼睛不仅盯着娅的饭量、零食和私房钱,也观察娅作息的时间。他的房间就在娅房间正对面。他说娅侵占了他的房间,把他挤到了他现在的小卧室。因此他经常以怀念旧地为理由长久地赖在娅房间不离开,导致娅休息时无法在房间内自由地更换衣物、没有形象地坐卧抠脚或者是收拾和转移娅的个人物品。但是实际上就算他不这样,这样在娅面前赖在娅房间不走,使娅拥有了上述的那些自由,根本上来说也无济于事。当娅发现不管她把钱放在哪里它们的数量都会在下一次核对前减少时,娅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她的门锁是不能防范人的。

那个门锁,静卧在木门上多年的看守者,并不对房间的使用者施以绝对的忠诚。只要能完成对它体内机关的配对,门锁不会阻挡任何人进入。

娅几乎能听到门背后的眼睛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二十三,二十四,到了。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门锁,在一秒之内扭动了四分之三个圆后打开了娅房间的门。现在娅的衣柜门被咿呀打开,有一双手伸进娅黑色的外套里摸索,从外部左右两边的口袋到内部胸口前的夹层,第二件是那件手肘处被磨坏的牛仔衣,接下来是三条牛仔裤,从胯部到臀部……娅的内衣正被一件一件翻开来,再叠好,围巾和袜子也不会被放过。其实娅怎么会把钱藏在衣服里呢,如果有,只会是在娅现在身上的口袋里了。衣柜门被关上,眼睛因为没有找到任何钞票而气愤。桌子抽屉上的锁是娅自己买的,所以无法打开,而实际上里面也空空如也,娅不过是因为想保留一些隐私的空间所以故意锁上。娅的床正在遭殃。眼睛会熟练地翻开娅的枕头,从床垫和床板的缝隙中找到娅私藏的饼干,然后穿着鞋子坐在床上大嚼一通,让饼干屑随意自由地掉落在被套上。咔嚓,咔嚓,饼干和牙齿的摩擦在口腔中产生的丰富细密的共鸣,沿着骨骼快速传导,在娅的大脑中前后回荡。

那天婭被赶走了。

只有一件事情娅没有想象到,不过一件没有料到的事情已经足以毁掉一切,就像一瞬间的走神就使娅没有能阻止鱼贩掼晕她的黑鱼一样。娅刚来到鱼摊前时,告诉他想买一条黑鱼。鱼贩给娅挑了一条去称重,娅问有没有再轻一点的,他推辞说再轻就没法做一盘菜了。娅还在犹豫,鱼贩已自顾自把鱼往水泥地上使劲扔掷了三四次。娅急慌慌说起想要活鱼的时候,那条黑鱼的魂魄十分怕只剩下一两分。鱼贩意外地有点慌乱,不过他马上把鱼握在手里,粗暴地推递给娅看说鱼并没有死。鱼表演的竭力挣扎不生动。娅于是想他的意思是鱼并没有死透。但是放到明天,就会是一条死透而且发臭的黑鱼了。娅和鱼贩此时都没有说话,娅的心里责怪鱼贩太着急动作太过迅速。

过分迅速总是会出乱子,精神没来得及反应的那一瞬间让霉菌有机会进入蛋糕完成变质。就像娅没能想象到那个小孩的反击如此迅速。那个下午结束后,娅下工回到娅的房间,就准备去收拾床上的饼干屑。娅抖动被子的时候发现床上有一个灰黑色的物体,定睛后辨识出那是一部手机。Nokia 1110,对,很不错的手机,前两天才看到师傅在她儿子的一再请求下把自己的诺基亚旧款转给他用,娅当时说拿到工钱后想给自己买一部。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这部手机会出现在娅的床上,这个长方体小盒子已经在发出巨大的震动声和铃声了。娅伸手去拿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的是“妈妈”。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如雨点打下,不容得娅走到门边,门锁已经被熟练地打开了。师傅站在门口,扭曲的面孔愤怒而丑陋,不容置疑地向娅大吼“册那,什么蛋糕看不看会变质,啊?我就看到你手脚欠收拾了。”师傅给了娅一口辩解的机会,听完后说“要不是这个破房间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有钥匙,我差点就要信了你的鬼话。”并且表示小偷小摸的人怕是已不知道顺了她家多少东西,不会给娅一毛钱工钱,叫娅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联系起当时再过不几天就能结束帮工顺利毕业,离开以后娅每每想起这件事来,都怀疑最后的那次根本不是小孩的反击,而是师傅因为压根不打算付娅工钱所以陷害她的栽赃妙计。走的那个晚上月亮和星星都明亮得晃眼。在后来的回想中,娅总愿意给清朗的离夜配上小孩在厕所里大喊肚子好疼让师傅给他递纸的悦耳声音。

娅好像隐约听到鱼贩沙哑粗犷的嗓子在极力使自己的声音从嘈杂的菜市场背景音里凸显出来,但是结果并不算成功,传到娅耳朵里的声音依旧如同随风而来的呼喊般渺茫。但至少他的尝试打破了空气中短暂的沉默,他好像说,杀了不好吗,杀了也好的,帮你改好刀片好鱼肉,就可以直接烧了。娅只好告诉他自己明天才烧这道菜,而且她的出租屋里没有冰箱。说完后娅的精神仍旧没有集中到不能按计划买到活的黑鱼这件事上。不全是她的问题,菜市场实在太吵了,而且那条柜台上的鱼还在一直盯着娅。鱼贩香肠般的手指还按在娅的黑鱼上,总让人想起娅做学徒时那些消失掉的双汇玉米热狗肠。

几秒钟后沉默再次由鱼贩打破,他手上的动作表明他决定不再为顾客着想,更愿意赶快结束这次粗糙的买卖。热狗肠拿着刨子用力刮过鱼的身体,刮下来的鱼鳞被拨到工作台充满鱼鳞鱼鳍和血污的另一端,几轮刮痧之后鱼贩拿起剪刀,对鱼身上没有食用价值的鳍和尾尖进行处理,很快会到开膛破肚的步骤了。娅努力在暴风骤雨的行动中梳理自己的思绪,可依旧觉得柜台上那条鱼的灼灼目光使她难以专心。

“要卖给我的话,把这边这条鱼的眼睛挖给我。”

说了吗?娅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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