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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纱 巾

2017-12-14

北极光 2017年11期
关键词:二姑姑父战友

⊙ 尹 栋

红 纱 巾

⊙ 尹 栋

二姑离婚了。离婚是二姑父向二姑提出来的。二姑同二姑父结婚三十多年,过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红过脸,更令人奇怪的是对二姑父离婚的要求,二姑竟然也欣然同意了。

“离婚”这个字眼,对任何一对男女来说,都是天崩地裂、鱼死网破的事儿,可一向性格倔强的二姑没哭也没闹,脸色冷若冰霜,外人很难从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波澜。对于这个结果,二姑父感到太出乎意料,此前,二姑父尽管在脑海里推演了N遍,可一切并没按照他预想的上演,二姑对离婚一事表现得异常平静,二姑父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二姑父把房产证、存折统统交到二姑手里,执意自己净身出户,二姑父满脸愧疚地说,我知道对不起你,这些算是对你这么多年的一点点补偿,二姑说,这些能补偿回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吗?夫妻本是同林鸟,既然缘分尽了,好聚好散,房子你留着住,存折你留着花,我不稀罕这些,说着便“啪”地把房产证、存折扔到了桌子上。

二姑拎着一个装有全部家当的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是二姑在这个城市里走动最亲最近的亲人,二姑别无选择,此时只能投奔我父亲,父亲困惑地说,过得好好的,怎么说离就离了?他二姑父可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二姑一脸苦笑地说,二哥,我都和他过了大半辈子了,为啥离,还不是他外面有人,连做梦都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再怎么努力,也挽不回他的心,与其双方都痛苦下去,倒莫不如我送个人情,放手让他走,直到现在,我还真不完全了解他,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二姑父是个有故事的人?父亲被二姑说得晕头转向。

父亲打我手机关机,便通过部队的总机把电话打到了野外驻训地,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部队在科尔沁大草原驻训一个多月了,不是进行战术推演,就是下部队检查,很难有属于自己的时间给父母打个电话问候。父亲在电话里先是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我一顿,但从中能感受到父亲话语里流露出的担心和牵挂,聊了大概二三分钟,父亲就告诉了我二姑离婚的消息。我一怔,这才弄明白父亲这么着急来电话找我的目的,他是想让我出面劝劝二姑和二姑父,能够复婚继续过日子。

我在电话里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还是少管为好,话音未落,父亲在话筒那边炮火般地吼道,你二姑白疼你这么多年,她是我亲妹妹,我这个清官就是要帮她好好断断家务事。行,我听您的,想办法劝劝二姑和二姑父,我在电话里敷衍地答应下来。父亲说得有道理,二姑和二姑父最疼我,但至于我劝和的话是否能起到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离婚后的二姑突然闯进我父母的生活,打乱了家中的平静。父亲戒了多年的烟,又重新拾起,他看着二姑日渐憔悴,茶饭不香,心如刀割。

二姑与二姑父认识不到一个月,可为了这份甜蜜爱情,二姑不惜同家人断绝关系,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刚到民政局上班的二姑父。因为二姑没有听从爷爷奶奶的媒妁之言,自己作出了选择,气得爷爷奶奶好几年都不让二姑登门,唯独父亲是全家公开支持的,令二姑很受感动。二姑与二姑父结婚后没有孩子,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花的,样样都不缺我的,把我看成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比我的父母还宠我。想到这些年二姑二姑父对我种种好处,我决定出面帮父亲做一回月下老。

训练考核结束前一周,我给二姑父去电话说,好久没看他了,这会儿有时间准备去看看他,二姑父在电话里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没在哈尔滨,人刚从大杨树坐火车去加格达奇,见面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

您这是要在加格达奇安营扎寨呀?我在电话里没大没小地地同二姑父开了句玩笑,二姑父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姑父,亏您还当过兵,好像我二姑虐待您这些年似的,让您愤恨离家出走,您这是在逃避现实,逃避生活,我十分气愤地回应着二姑父。二姑父态度消极,令我始料不及,他在我心目中高大伟岸的形象顿时轰然倒塌,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姑父如此消极沉沦,我万分焦虑,必须马上与二姑父见上一面,解开心里的疑团。

与二姑父在加格达奇见面还算顺利。二姑父带着他一个叫王建设的战友到火车站亲自接我,半年没见,二姑父与我之前见到的截然不同,像是变了个人,满头白发,脸庞显得更加清瘦,浑身上下散发着烟酒的混合味道,我走上前与二姑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招待所餐厅里,二姑父被我军分区的战友和他的战友簇拥在中间,显得既兴奋又拘束。二姑父眼睛被我肩上的“两杠两星”晃得睁不开眼,满脸笑成花儿地问我,又提职了?我喝了一口热水,平静地说,老黄历了,都过去大半年了。

哦,二姑父应了一声,就被我战友的开场白打断了话题。既然是接风酒,理应先干为敬,二姑父说着站起身,端起满满一杯白酒,一仰脖“哧溜”一口喝了下去。

海量呀,姜还是老的辣,餐桌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二姑父抱了抱拳,环顾了一圈,十分客气地说,不行了,老喽。

满上,坐在二姑父左侧那个叫王建设的战友,又给二姑父满满地倒上一杯白酒。

喝,二姑父作为主角兴奋地端起酒杯,起身与餐桌上每个人碰着杯。二姑父与我碰杯时,我故意用力碰他的酒杯,他酒杯里的酒洒出不少,洒在了餐桌上。

你小子轻点碰,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这么好的东西洒了多可惜,二姑父摇着脑袋,还没等我说话,端起杯子仰头猛喝一口,杯子又见了底。

少喝点,我站起身,给二姑父夹了几口菜,小声叮嘱他,二姑父用柔和而慈祥的眼神看了看我,闷头吃了起来。二姑父酒量不小,但平时很节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开量喝。

酒桌上喝得热火朝天。二姑父那个叫王建设的战友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喊了声,大侄子,我单独敬你一个。不,您是我姑父的战友,也是老前辈,我敬您,我急忙端起杯,与他碰了碰,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当过兵的人就是豪爽,或许是因为曾穿过军装的缘故,王建设与我一见如故。我以上洗手间为借口,趁机将王建设拉出包房,站在走廊里,我直言不讳地问王建设,您和我姑父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友关系?

王建设一脸迷茫而生气地说,这战友难道还有假?我说,您误会我意思了,我是问您和我姑父是一个班的战友,还是一个连队的战友?

是一个连队的战友,咋了?王建设对我突然提出的问题更加困惑,脸上挂着不满,上下打量着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他抛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我二姑父这么一个闷葫芦,怎么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故意把话语在肚子里揉得没有了刚性,才像口香糖一样吐给了王建设。

常言道,选对人,嫁对郎,我和你二姑父当了五年铁道兵,你说我们能没有故事吗?王建设的眼睛里有了晶莹。

当铁道兵苦,这个我知道,我笑着说,我二姑父如果不是有故事,这次他会特意到加格达奇,与您叙叙旧?我故意把话题说得很轻松,王建设硬着舌头说,这老伙计好多年没见了,我开始真以为他是特意来看我的,谁知他是为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我满脸疑惑地看着说露嘴的王建设,是的,这有什么好奇的,王建设的脑袋在受酒精的麻醉后,变得有点迟钝,他知道我话里套话,但却不知道如何去应对我。

这么说我姑父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他来这里应该是找一个女人吧,我话音刚落,却让王建设大惊失色,王建设上下搓着手,语无伦次地问道,大侄子,你咋知道的?

瞎猜的,从王建设嘴里验证到答案后,我喉咙里火辣辣的,心里好像在沸水里煮,感到话题从来没有这样无聊过。

哎,大侄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也不见外,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实话实说,你姑父这趟来是准备去樟岭,说要见一个叫赵新华的女人,王建设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身子趔趄地走向卫生间。

樟岭?赵新华?我眉头蹙成峰状,眉心聚合成一个结。二姑父当兵时,真有段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我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这会儿突然同情起二姑。

回到包房,我径直走到二姑父身边,趴在他耳边悄声问道,您真要去樟岭,见一个人?二姑父扭过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你听谁说的?我指了指王建设坐的空位置。

沉默了一会儿,二姑父小声说,我确实已经买好明天去樟岭的火车票了。我扫了二姑父一眼,趁热打铁地追问,就您一个人去?

就我一个人去,二姑父的脾气很倔,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

我陪您去,我不怕二姑父反对,我就是想让二姑父知道,我不是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我不用你陪,二姑父脖子一梗,又说,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嘛,你该不会是和你二姑穿一条裤子吧?

我含蓄地笑笑,我也买票去,我主要是担心您,怕您一路上郁闷。你少管我的事,二姑父呛了我一句,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口。

喝完酒回到宾馆房间,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二姑接的,我把与二姑父在一起的消息告诉了二姑。二姑在电话里哭喊到,大侄,你甭理他,他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我说,我想帮您。

从来都是豁达开朗的二姑之所以如此痛快地和二姑父离婚,是因为二姑父心里有一个叫赵新华的女人。

二姑父总是梦里呼唤一个叫赵新华的女人,二姑听见了,还是在蜜月里就听见了。二姑把二姑父推醒,打开灯,二姑父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脸上泛着刺眼的灯光,二姑父看看二姑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十分好奇地问,怎么了,家里进贼了?二姑高傲地抬起头,轻蔑地看看二姑父,嘴角撇出一丝察觉不到的冷笑,把灯关了,也许就是在那一晚后,二姑开始经常用一种可疑的目光看着二姑父,却又很秘密地隐藏住自己的心事,从来没有向二姑父提起过他在梦里呼唤的那个女人。这样的隐忍,二姑坚持了整整三十多年。二姑没向二姑父最后摊牌,她想把这个秘密带到生命的尽头,谁知到最后却是二姑父向她摊了牌。二姑在电话里无力地说,君子成人之美,我不想计较这一切,我累了。

第二天一大早,身着便装的我像油锅上的蚂蚁,满车厢寻找着二姑父,二姑父一身酒气地坐在绿皮火车9号车厢里,身子靠在硬座上。火车在绿色的林海中穿行着,窗外的颜色由墨绿渐渐变得火红、金黄,我在二姑父身旁的空座上坐下来。二姑父把头扭向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的景色。我微闭着眼,头脑昏昏沉沉,晕晕乎乎,上下眼皮正合成一条线的时候,二姑父推开车窗,一股凉爽的秋风吹得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二姑父伸出左手,悬在半空的手指向车窗外指了指,面向我得意地说,这条铁路是我们修的,说完,二姑父将身子探出车窗,目光贪婪地张望着。我象征性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二姑父此时正在寻找他青春的记忆。我鼻子酸酸的,青春是一个符号,每个人都有过属于自己的青春故事。二姑父把身子缩回座位上,望着窗外飞逝而去的白桦、樟松、线杆、河流,整个人沉浸在往事中,不再说话,任凭两行热泪滑落脸颊。

二姑父故地重游的心情我能理解。二姑父于1968年春季穿上绿军装,新兵下连后来到高寒禁地大兴安岭腹地成了一名工程兵。修铁路施工条件艰苦,“三九四九冻裂石头”、“腊七腊八冻死乌鸦”的恶劣气候里,吃的是高粱米饭、脱水蔬菜,住的是石棉帐篷。二姑父所在的风枪班,每天每人挂着几十公斤重的风枪,在石头上打眼,埋填炸药,劈山炸石,八万里兴安,茫茫林海,二姑父和他的战友们用热血、青春、生命创造了人间奇迹。从1964年开始,八万铁道兵扎根大兴安岭20年,修建铁路792公里、桥梁124座、隧道14座。

这段往事,二姑父曾在我上学时向我自豪地讲述过多遍,我对他当铁道兵的经历记忆犹新,我心事重重地坐在二姑父身旁,想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沟通他与二姑破镜重圆的事情。屁股如坐针毡了小半天,我便打破沉默,不动声色地说,人活一辈子,有一个相爱的人陪着慢慢变老,确实是件浪漫而幸福的事情,但是凡事没必要太追求过于完美,二姑父的目光颤抖了一下,很淡定地笑了笑,没有接过我的话题。

一般事情,两样想法,这变化来自于经验、阅历,或者说是人生感悟,然而这些想法,却又无从表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被揪紧了,我能隐约感到二姑父在想我那句话的意思,并非不清楚我来找他的目的,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陡然觉得去往樟岭的旅程是如此漫长。

绿皮火车像长龙,穿越在崇山峻岭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达樟岭已是半夜时分,我和二姑父住进了车站旁边的一家旅馆。由于一路疲劳,我一头扎在床上就酣然入睡了,等第二天清晨醒来,二姑父的床铺却是空空的,拨打手机,竟然关机,二姑父像水泡一样消失了。吃过早饭,二姑父还没出现我的视线里,我的情绪受到了一些影响,陀螺般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服务员敲门进来告诉我,说与我一起的人出去了,让我不要着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二姑父八九不离十肯定找那个赵新华的女人了,他是怕带着我碍手碍脚,把我这个小尾巴甩在了旅馆里。我觉得姑父的举动有些幼稚可笑,倚在床头边看电视边等二姑父,直到外面灯火通明,二姑父手里拿着一个小礼品盒才回到房间。

我去山里看以前战斗过的地方了,二姑父一脸轻松,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温和地说,走,到外面吃点饭,喝几杯。

我说我肚子早就抗议了。

我和二姑父在离旅馆不远的一家小酒馆里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白酒,喝了酒的二姑父变得很健谈,席间,二姑父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礼品盒,里面装着一条红色的纱巾,这是我从哈尔滨特意带来的,二姑父补充了一句。

送给谁的?我好奇地问道。

二姑父独自将半杯酒灌进喉咙里,“赵新华。”

我翻着白眼死死地盯着二姑父,压住心里的怒火,我二姑其实早就知道她了,只不过没跟您说起而已。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二姑,可你二姑怀疑我,任凭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二姑父拍着自己花白的脑袋,声音虚软地说,你二姑有一次参加同事婚礼,喝醉了回来告诉我,可以原谅我,可以不计较,也不追究我以前的一切,但有一个前提,必须说实话,把那个叫赵新华的女人住在哪里说出来,我就不爱听这样的话,我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不过想想这事,也不怪你二姑,是我做的不好,开始我就不该隐瞒她,和她沟通的太少,结果俩人之间的结越系越死。

我脸上扭曲着一种酸涩的表情,仍然十分气愤地埋怨着二姑父,二姑父悠悠地说,我曾许过我连长一个承诺。

这事和您的连长有啥瓜葛?

二姑父捏起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那是1970年的夏天,那个夏天像刀子插到他的胸口,让他不敢忘掉。我听出那年夏天是姑父心中永远的伤痛。

那年二姑父19岁。二姑父的连长叫高洪山比他大四岁,河南开封人。二姑父当兵第三年,连队调到樟岭,在那里执行修建樟岭至古莲段的铁路线任务。

那年夏天,天气出奇得炎热,蚊子和小咬特别多,叮得全连官兵无一幸免,浑身上下都是包,条件异常艰苦。连队在修建白卡尔隧道时发生了意外,在那个夏天成了一块阴影,始终笼罩在二姑父心头。

白卡尔隧道?我知道,我忍不住插了句话。二姑父喝了一口水,语速不减地说,我对白卡尔隧道记忆像刀子扎在心上一样,它是整个嫩林线上最难啃的骨头。白卡尔隧道全长1309.3米,为嫩林线9条隧道中的第二条长的隧道,山上永冻层厚度达百余米。连队每天施工,分三班倒,那天,高连长带着我们进隧道作业,正干得起劲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我就被身旁的连长一把推出去好几米远,等我浑身是血地爬起来,看到隧道内粉尘弥漫,碎石满地,这才意识到隧道内发生了塌方,高连长和其他十多名战士被埋在碎石下。我和几名躲过灾难的战士呼唤着高连长的名字,用手拼命地扒着碎石,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人,双手磨烂了,可谁都没有停下来。团营首长知道隧道发生意外的消息后,急忙调集兵力和设备增援,大家挑灯夜战,经过近72个小时的抢险,高连长和其他战友被救了出来,可高连长因伤势过重,还是牺牲了……

二姑父哭了,满脸是泪,他用手抹了几把,声音沙哑地说,高连长是为了救我而牺牲的……

后来呢,姑父?我迫切想从二姑父嘴里知道以后发生的一切。

二姑父还是一声不吭,脸色阴沉着,独自喝酒吃菜。

“唉”,二姑父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连长牺牲前的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仿佛就在眼前,连长托付我每年春节前买条红纱巾送给他的新婚妻子。”我的眼睛红了,我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眼泪,这么多年,您一直在兑现承诺?

二姑父说,我每年给连长的新婚妻子邮寄一条红纱巾,说完低下头,又是沉沉的一声叹息。

那你大老远从哈尔滨跑到樟岭来干嘛?我心里倍感纳闷。二姑父确实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我需要耐心,把他身上的一个个谜团像剥竹笋似的,小心翼翼地剥开外壳,最后才能明了真相。

我这次是特意给连长来扫墓,陪他说说话……他的新婚妻子终身再未嫁……从河南老家搬到樟岭,独自陪着高连长……二姑父断断续续说完,眼圈又红了起来。

他的新婚妻子在樟岭?我有些情绪失控地问道。

你不是想知道赵新华是谁吗?二姑父的话题顿时吊起了我胃口,对呀,她是谁,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她就是高连长的新婚妻子,二姑父的话不亚于响雷,让我一时缄默无语。

二姑父此时却打开了话匣,想收也收不住,那天夏天,高连长要回河南老家结婚的,因为修建樟古铁路线任务重,指导员又外出开会,他拍电报让家里推迟婚期,可老家回电报说,按习俗,定好的婚期不能推迟,于是结婚那天,高连长尚未出嫁的妹妹抱着一只公鸡,代替高连长与赵新华拜堂成了亲。本来俩人约好,一个月后,高连长让新婚妻子来部队,可没想到高连长牺牲了……高连长牺牲后,赵新华在家人的陪同下赶到部队,她抱着高连长的遗体伤心欲绝……

那场面太让人难受了,牺牲的人本该是我,而不是高连长,这些年来你知道我心里的痛吗?二姑父泣不成声。

事情的发展好像并不在它应有的轨道上,却和我预期的若即若离,姑父说,不聊了,也不喝了,酒喝多了容易醉,醉了就难受;有时不喝,人也容易醉,醉了比喝醉还要难受,还是回旅馆睡觉,明天我带你去给高连长扫墓。

我和二姑父相互搀扶着,留下长长的身影在樟岭街道的霓虹灯下。

第二天清晨,二姑父带着我来到烈士陵园,准备祭扫高连长,这时我便远远地看见一个裹着红纱巾女人的背影,站在一块高大的纪念碑前。

嫂子!赵新华!二姑父洪亮的声音回荡在烈士陵园内,二姑父向那个裹着红纱巾的女人疾步奔去。

我驻足不前,我看到那个女人转过身,向姑父用力挥舞着红纱巾,我眼前一片恍惚,我知道一个故事已经永远结束,而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

责任编辑 阿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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