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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陌生人的遗书

2017-12-07李衔夏

广州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虚构陌生人

李衔夏

我知道,我确信,他回来了。他是回来了,就在我身子周围,尽管我看不到他,尽管我从不曾见过他,这些年,他的笑声像海鸥一般飞旋回荡在我的脑海。我自问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决定写一封遗书,写给陌生人。海子最著名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正写于卧轨自杀的两个月前,最后几句是: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何尝不能解读为海子写给陌生人的遗书?作为一名小说家,我最理想的遗书应该是一篇小说。海子那首诗写给了无限的陌生人,而我只想虚构出一个。

我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李红兵。我深深痛恨这个名字。但我不是掩耳盗铃之徒,永远无法抹去这三枚灵魂的刻字。遗书的落款必须署上它,换言之,它将陪伴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且它远远不止是父母赠予我的与生俱来的礼物,在我呱呱坠地时,它已在我父母的唇齿间游走过甜蜜与悲痛交错的六年时光。我必须承认,我有一个金黄色的童年,是阳光照在蜜糖上的那种金黄色。恰恰是这种无忧的欢乐,造就了我性格中的傲娇与脆弱。我从小爱好读书,生命中读的第一本书是《雷锋日记》,我总是搞混钉子精神和螺丝钉精神,雷锋对铁钉的热爱深深影响了我,我还自己开创了一种大头钉精神:人啊,切不可定性思维,谁说拇指一定比不过锤子,只要钉子的受力面积足够大,徒手都能把钉子摁进墙壁里。如今想来也是幼稚,空余好玩二字。我读得最多的是小说和历史,既可以说这两者都一样假,也可以说两者都一样真,反正它们的终极目标都是塑造一批永恒不朽的人物。曾经发誓要写一部虚构历史,后来发现《三国演义》已经做过了,也就从此泄气,再无宏愿。阅读和写作成为纯粹的爱好和生活状态。

二十五岁时的某一天,我偶然间听到了自己名字的秘密,世界轰然崩塌了。其实也算不上秘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而已。我还有个哥哥,五岁那年看了漫画书《三毛流浪记》,信誓旦旦说要去外面闯荡,所有人都不以为然,但第二天早上,爸妈翻遍了整间屋子都找不见他了。那年月也没有监控视频,谁都无法判断他究竟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掳走的。谁又能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如此独立的思维和坚定的决心。爸妈原本计划只要一个孩子,哥哥再也没有回来,于是才有了我。为了保留一个寻找哥哥的希望,父母把哥哥的名字安在了我头上,日后如果我遇到一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一定会引起大家的关注。怪就怪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我至少认识两个叫李红兵的人,爸妈还真去调查了,都是空欢喜。

知悉的那一瞬間,我的脑壳炸裂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忍住不让滑落,一部分被风和时间带走,一部分倒流进心里。我原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却不承想,连名字都是别人用过的。我来到人间,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父母给我的爱,统统不是给我的,而是给那个仗剑天涯的李红兵。

其实现实中的世界并未发生任何改变,父母对我是一如既往地宠爱,但我的心已经出现了质变,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也就随之转向阴郁和灰暗。我已经过了允许改名字的年龄,即便早上几年,父母也是不会同意的。我不再主动向陌生人自报家门,遭遇明确的询问时也是支支吾吾,自诩是壮汉,因为父亲是汉族、母亲是壮族。对方如果不紧逼,便借机转移话题,溜着过关。可惜我实在不才,毕业后回到了故乡水走市谋生,如果换一片陌生的土地,只要办张假身份证,就可以连根拔掉名字。所幸我喜欢文学,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我可以在一个虚构的空间里以另一个名字的身份存在,这个笔名我构思了不少于怀胎的十月时间,完全可以算作一次新生。我还专门百度过,全国乃至全世界仅此一个,绝无重复。我渐渐不满足于虚构小说的人物和故事,开始学福克纳和莫言那样,虚构自己的生活和过往经历,我对别人一本正经谈论的事情,很多时候连自己都难辨真假,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动、骄傲。我听说葡萄牙大诗人佩索阿一生用过七十多个笔名进行写作,并且虚构出每个笔名专属的身份、经历、风格和文法,就像一人分饰数十个角色,达到原子弹核裂变的强大效果。我就是现实版的佩索阿,而且在名字的数量上已实现了超越。就在我感觉自己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幽暗痛苦时光之后终于要拨云见日获得心灵救赎和灵魂解脱的时候,母亲的一句话仿佛利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母亲说:我和你爸从不曾谈起一段往事,但我可以肯定,你早就知道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你们拥有同一个名字,你已经长大了,我和你爸也老了,我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你哥,我们找了他二十多年,希望你可以接过这根接力棒。我抵不过母亲潮湿的眼神,假口应允了,但凭我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将其付诸行动的。我爸妈真是愚蠢透顶了,万一我哥厌倦漂泊,重回故里,作为父母的他们和亲友们如何清晰地叫唤哥弟俩?户口本上要写两个李红兵?各自娶回妻子来又该如何面对?各自有了孩子又该如何向孩子解释清楚?以后分配家产时水关口的房子传给李红兵,广源街的房子也传给李红兵,到底谁是谁?反正从那以后,我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脑子里挥之不去一个念头:他迟早是要回来的,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我是一名侦探小说家。我很难解释清楚,一个酷爱历史的家伙,如何走上侦探悬疑之路。也许是历史本身,掩藏了太多真相,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可抑止地陷入了追寻的沉思吧。我比较懒惰,成品不多,最满意的是写过一个侦探自证非自杀的故事:主角是一名死去的侦探,即侦探的鬼魂,他已经忘记自己死时的情景,但法院和活着的人都认定他是自杀的,他坚信自己绝不会自杀,所以自己去调查,但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和信仰,觉得自己对于自己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样……

当我决定去死,我不想这么庸俗地死掉。我的人生已经做不了唯一,我的死亡必须绝世无双。我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创作一篇伟大的侦探小说。根据我丰富的阅读经验,以及对现实凶杀案的关注和了解,所有的谋杀者都会极力营造出死者是自杀或是被谋杀者之外的其他人杀害的假象。我要给自己设一个独一无二的局,把自杀演绎成他杀。如果事后没有人能够察觉到我是自杀的,那么九泉之下我都会欢腾雀跃的。第一步是选择案发现场。给谋杀披上自杀的外衣,通常做法是选择一处看似不可能有外人进入的密室,人们如果无法破解密室杀人的技巧,那就只好相信死者是自杀的。一切都要反着来。我必须选择一个所有人都有可能经过的地方,这样,警方就不可能用排除法来调查有限的人。当然,我毕竟是自裁,实施行为之时不能有一个人看见。一个月后,全国巡演的一个大型音乐节将会来到水走市,届时势必人山人海,手舞足蹈,海浪翻涌。但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嘶吼的歌手,耳里都只有炸裂的乐音。现场人挤人黑压压一片,灯光又急摇急闪急变色,即便有监控视频,也不可能拍到成千上万晃动头脑下面,我的一些小动作。我会穿一件黑色的大披风,手在里面捣腾,身边的人绝不会发现。凶器就选择最普通的水果刀。音乐节举行时正值寒冬,我戴上手套也是合理,正好避免在刀柄上留下指纹。捅一刀不足以证明是他杀,也无法体现我赴死的坚定决心,我要自捅七刀,落点选在腹腔,这样不至于一刀毙命,可以有时间给我完成全部程序。我会用尽全力,保证在最短时间内捅出七个窟窿,尽量不让法医检测出七刀力道的减弱趋势。最后,刀子在喉咙上轻抹一下,第一时间扔下凶器,利用弥留之际的气力,卸掉披风,胡乱撞向身边的人,最好能撞出一片踉跄,就仿佛是凶手得手后制造混乱而遁去。endprint

好吧,我承认自己的虚伪。我之所以要伪造一场他杀,理由并非那么高贵伟大,无非是出于一点小小私心:自杀是一种懦弱的死法,我希望维持自尊自爱的形象,同时以兄弟相残的假象,让父母悔恨,他们当年作出一个名字两个人用的决定是何等幼稚!我要给这宗虚构的凶杀案设定一个凶手。我早就想好了。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哥哥。我知道我的计划还比较粗糙,要做得天衣无缝,必须排练、检视、打磨。要把他杀变成自杀,凶手必须进入死者的角色,体会死者的悲痛,从而演绎出赴死的决心。那么我还是反着来,我就要钻进前一个李红兵的灵魂深处,感受他的决绝与仇恨。但无论是父母秘藏的相册,还是上一辈亲朋的记忆,都只有他五岁前的信息,甚至连李红兵这个名字也不一定能被他牢记,沿用至今。要进入他的思维空间谈何容易。还好我本身就是一名作家,我最擅长的是:我手写他心。我计划在裤袋里预先放一张微皱的便签纸,凶手如果右手执刀,那么纸条应该插在死者的右袋。上面写好两行字:我回来了/我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身份和爱//。不管那个李红兵回不回来拿他的身份,总之我的死就是要主动还给他。虽然表述上还是稍微有点外露,但毕竟谁也无法找到他的下落,作为凶手的他,直白一点也符合一个浪子欲回头却无岸的心情。反正父母也不可能看过那个李红兵成年后的字迹,我可以用不灵活的左手来写,颤颤巍巍、歪歪扭扭的效果看起来正像出自一个打小缺乏系统教育的人之手。我还可以把水果刀换成地摊上卖的那种瑞士军刀,以配合凶手流浪者的身份……

就在构思伟大遗书的期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换了平时,我一般是不接的,但那个号码有点锲而不舍,第一遍响铃响到断线,第二遍又响起了。我抱着会一会骗子的心态划开了手机,倒不至于是骗子,却是保险的推销者。对方所在的保险公司从未与我有业务往来关系,天知道我的信息是怎么泄露过去的。三两句客套后基本可以判定,对方只掌握了我的姓名、所在城市和手机号码。因为那个骚得令人发颤的女声问道:您是刚毕业的吧?我心里在偷笑,原来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这么年轻,于是顺势接道:是的,还不满一年的。我觉得那是我最美好、最饱满、最饱含斗志和干劲的年纪,曾几何时,我多想回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那会儿正巧有时间和心情,我就在电话里好好演一回初出茅庐的青年吧。酥麻的女声道:那您更应该好好了解一下我们的产品了,针对应届生,我们有多项优惠的。我对角色的投入程度真是没话说:我大致听明白了,方案很好,可惜我目前还处于实习期,工资很低,没什么余钱作这个规划啊,可能要过个两三年。两三年后可能她都不在那里干咯。女声道:每个月三百块钱真的不多,别说过几年物价上涨没这个低价了,就看在您应届生的身份,过完这一年,您想再买都不是这个数了。我开始痞起来:这个确实不多,但你有听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吧,我现在是月光族,你这三百大洋绝对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又说了一句话。说好不提物价上涨,她紧接着就提了,是她脑子有问题还是业务培训的技术含量太低?我灵机一触:你们大概忽略了一点吧,物价上涨后,除了保险的月付款金额会提高之外,理赔保额也会提高啊,当我们所有人都月入十万元的时候,你们赔现在的五十万顶个鸟用啊。女声态度上还是很耐心的,但话术的内容已经转入了恶毒的诅咒:您别怪我危言耸听哈,越是在像您现在这种资金紧绷的时候,越应该挤出点零钱来买个保障,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出现了人身财产意外,对您的人生、对您的父母都是一场灾难。我们这个险种不仅能一次性赔付大额保险金,还会每月支付一笔生活保障金,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是您身故了,我们还可以最多给您三名亲友支付赔偿金,这是考虑周全了,除了您父母,您还可以把女朋友添加进受益人里,相信您签字的那一刻,您女朋友死活都想嫁给您的。我听得毛骨悚然,但也不跟她计较,开着玩笑道:我没女朋友,你说得那么好,要不你来做我女朋友吧,如果你答应,我就买一份保险,三个受益人都写你……

那个电话整整聊了三个小时,我坚决不买,她出于职业操守不能主动挂电话,就这么有的没的聊着、拖着。反正我不急,主动权和决策权在我手里,权当找个人陪聊。后来,她终于熬不住了,毕竟已经晚上八点,她估计还在单位呢,当天要打的电话的任务数应该还没完成,只听她支吾了几句,礼貌性地说要改天再详细介绍这个优惠产品,没等我回应就挂掉了。我开始有点后悔了,其实当她猜想我是应届生时我应该立马纠正她,她既然找到了李红兵,那我就以另一个李红兵的身份跟她侃大山。但我以一个虚构的身份跟她聊电话还是触发了我的一个灵感。我不是要写一封遗书给陌生人吗?我不想写给群体人,只想写给个体人。面对一个陌生的个体人,我只能通过想象和虚构,把他变成一个具象的人,我要把自己对人类最美好的想象都赋予他。

我把他的年龄设定在二十五岁,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人生百年的春夏之交,在這个岁数之初,诗人海子还没有自杀,我也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我给他取了一个普通而独特的名字:李四。我还专门上网搜索了一下,多见于小说人物,现实中几乎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人,毕竟张三李四的说法太深入民心了,而且计划生育时代能生到四个孩子的家庭绝对是凤毛麟角,这样要强的父母估计也不会给孩子取个将就的名字。他就是天底下唯一的李四。虚构一个人好办,虚构一个人的关系肯定吃力不讨好,因此李四必须是个孤儿,我不忍心变相诅咒任何人父母双亡,只好退而求其次,说他们在他青春发育期时出现感情危机,分道扬镳了,叛逆的李四选择独自生活,寄宿学校直至大学毕业,然后租房蜗居。我隐隐有点不安,这种假想的人生轨迹是不是受了那个也叫李红兵的人离家出走的故事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不需要父母的爱,他是遗世独立的自由人,尽管身高停滞了,但是灵魂的拔节从未止息,正向云端耸去。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李四太孤单了,我决定给他安排一个灵魂伴侣,要塑造好仅此一条的关系线对我而言还不算太大的难题。我像海子祝福陌生人一样衷心祝愿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我本人的爱情太不堪了,甚至说连爱情的边都还摸不着,只有一个幻想的对象。她是怎么闯入我内心的?这说起来真是难以启齿。我是一个慢热的人,跟她成为初中同学都将近一年了才暗暗生起情愫。一个燥热的夏夜,我做了一个羞耻的梦,就像贾宝玉梦见秦可卿一样,我梦见了她。醒后也是跟贾宝玉一样,裤子湿了一小片,冰凉、滑腻。那是我作为男孩发育的第一次,为之深深惶恐。第二天我再见到真人时就知道面红耳赤、心跳捶胸了。从此,我成了她的一颗卫星,不管脚步走到哪里、不管眼睛望向哪里,她都像一个坐标定位,防止我迷失、狂乱。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大学则在同一个城市,但不同校。拥有美丽容颜的她不满足于做别人的风景,不顾一切地选择了学画。我们断断续续有些联系。我的宇宙再没出现第二颗恒星,因为离唯一的恒星渐行渐远,我慢慢丧失了重力的牵引,灵魂越来越轻渺,一点一点地飘向无边的虚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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