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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昂小说中的饮食书写

2017-12-06骆毛宇

雨花 2017年24期
关键词:国宴鸳鸯台北

■ 骆毛宇

纵观李昂所有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她的作品中往往包含着其他的作家所缺乏的元素,让读者大开眼界,也不得不佩服她广阔的文学视野和推陈出新的笔力。在台湾饮食文学奠基不久后,她也开始着手创作食物与小说相结合的作品,她自己曾说过:“我一直想将食物写入小说中。西方文学家已有多种著作,特别是女作家的作品,食色更是不分,比如伊萨贝拉·阿言德的《春膳》,顾名思义,写得更是春事春膳,只不过用的是散文体。……国内也有作家用到食物作题材,焦桐的《完全壮阳手册》,以诗的形式写壮阳。张国立的《跳入嘴里》,则别树一格,因一道意大利美食‘跳入嘴里’追出谋杀案的凶手。这两位将美食写入文学作品里,有趣的是两人都是男性作家。而台湾至今尚无女作家大规模地写食物,实在有点可惜,因为中国菜的博大精深,的确有诸多可写之处。”①

一、生死边界与情爱表现

(一)饮食的生死边界

我们不难发现,性、生存、权力和饮食这些元素反复出现在李昂的作品之中,尤其是小说中饮食情节的安排。《杀夫》这部小说使用了大量的文字来写陈江水与林市的一日三餐,尤其是在陈江水与林市发生性关系时,小说中对于食物的描写,而其他多为零碎的生活片段。《自传の小说》这部小说描写了谢雪红传奇曲折的人生经历,其中文中便有对饮食情节的观察与思考,用饮食情节来暗喻政治权力。到了2007年发表的《鸳鸯春膳》,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李昂饮食文学的代表作,李昂使用大篇幅的主要情节来安排饮食,藉由食物来描写两性关系中的政治、权力以及情感。

在李昂早期小说的饮食情节中,由于受到存在主义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她想要通过饮食情节,来表现蕴藏在人们心中的无限苦闷和重重心事。在小说《婚礼》中,“我”提着素食篮,去找母亲告诉的地点,要找到祖母的朋友菜姑,却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被迫参加菜姑女儿的婚礼。“我”在菜姑的询问下,漫不经心地说谎自己是吃斋的。可以发现吃斋这件事绝不是“我”愿意的自我表现,小说通过吃斋来表现人们心中的压抑苦闷。而1972年发表的《逐月》被认为是李昂饮食文学的先声,小说中写了神明为了惩罚人类的自私斗争,把大地变成一片饥荒干旱,村庄里的人们贫困潦倒,饥饿难耐。据说只有以白石为食,吃完后就不再饥饿,但是吃了白石,两三天后会五脏硬化而死。村庄里的人们,毫不顾忌地吃白石果腹,除了一位老人和一位王子。同样面对死亡,老人宁愿与世无争,静静地因饥饿在睡眠中死去,王子则选择与命运抗争,不停地寻找可以吃的食物。有尊严骄傲的死去总好过石化丧命,即使再困难也要有尊严的死去。在《逐月》中饮食代表着尊严与生存的选择,是文中的主人公所要面对的心理矛盾冲突。

李昂在创作《杀夫》时,并没有刻意安排饮食情节,直到出版外译本时,仔细重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利用许多食物和性去铺陈小说的故事情节。再细读小说《杀夫》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李昂试图将性与饮食相结合进行创作,饮食因而也成为男性主宰女性命运的工具。林市与母亲因父亲早逝,母亲也没有诞生出男嗣,叔叔便借此霸占了她们的田产房屋,而母女俩只能寄居在林家祠堂,每天忍饥挨饿,食不果腹。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过于饥饿的母亲为了两个白饭团,只得用性与军人做交换,“阿母嘴里正啃着一个白饭团,手上还抓着一个。已狠狠地塞满白饭的嘴巴,随着阿母唧唧哼哼的出声,嚼过的白颜色米粒混着口水,滴淌满半边面颊,还顺势流到脖子及衣襟。”②被族人发现后,母亲与那位军人被抓之后,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孤苦无依的林市长大以后,被叔叔嫁给了屠夫陈江水,而林市婚后不曾饱餐一顿,并一再遭到丈夫的性虐待,陈江水通过性和食物来宰制林市的命运,林市为了填饱肚子只得默默接受陈江水的性虐待,接受自己的命运。同时,李昂还在小说中构筑了许多关于饮食祭祀的场景来影射林市与丈夫的婚姻,丈夫陈江水不断地剥夺林市的生存权,在丑恶的父权社会中,林市根本无法苟活。于是,林市在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和人权之后,她只能杀夫以求解脱。所以书写饮食情节对于李昂而言并不是偶然,而是为了告诉我们,那个年代女性面临悲惨的生存境遇,林市就是父权社会中一个典型的悲剧式人物。

在《彩妆血祭》中,李昂安排饥饿的饮食情节则代表着另一种悲剧。作为二二八政治犯的遗孀王妈妈,是所有受难政治犯家属可以信任依赖的母亲和同事,更是反对运动的精神支柱,她带领二二八事件的受难家属参加反对运动,在最爱的独生子因感染性病死去的时候,她的精神支柱和理想信念瞬间崩塌,她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也丧失了求生的意志:“而王妈妈持连的张嘴,将稀饭一口口挖进嘴里,嚼咬后并试图要吞咽。然那整个脖子食道,似已全然封闭,根本不理会从嘴下达的指令,便见整个脖劲处的筋全痉挛的抽动起来,胀得整脖颈脸面一片黑红,而后哽咽着一阵紧缩,里面的稀饭再也含不住,连汤带粒,全喷吐出来。”③在儿子死后入殓时,王妈妈仅以残存生命力和意志力为儿子化了妆。李昂安排王妈妈绝食挨饿和放弃生存的情节,来预示着她凄惨的结局,在集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投水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王妈妈是台湾二二八政治事件中悲惨的受害者之一,在新婚丈夫被政治迫害致死后,她努力地维持这个破碎家庭,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培养成才,而儿子却因情报人员性侵,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可以说,王妈妈是在台湾历史洪流中遭遇最惨烈的典型女性人物形象,她也用最无情的死亡来控诉这场苦难凄惨的人生,用生命来换取这段被掩盖的历史的真实记忆和惨痛真相。

人类为了生存,便会努力地以各种方式在社会中谋生,因而也产生许多矛盾冲突,所以生存问题是李昂饮食文学中不可忽视的人性问题,饮食情节的安排更是其小说主要着力点。《逐月》则用吃不吃来代表人们对于生存方式的选择;在《杀夫》中饮食是男性宰制女性命运的工具;《北港香炉人人插》中用食物的形状来比拟男女身体器官;《迷园》中饮食代表的则是男女情欲关系;在《彩妆血祭》中用饥饿情节来暗示人物悲惨命运。李昂在不同的小说中安排着不同的饮食情节,思考饮食与生存的关系,尤其是关注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境况,这可以看作李昂饮食书写中一个值得观察的现象。

(二)饮食的情爱表现

即使饮食文学在台湾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李昂认为只有极少数台湾女性作家在书写饮食文学小说,并感到十分遗憾。在饮食文学作品中,李昂从女性创作经验出发,书写了浪漫美好的美食经验和旅行经历,并且为读者锤炼优美细腻的文字,笔触因而也变得温柔可爱了许多,隽永而又意味深长。

在《爱吃鬼》中李昂便阐释了自己的创作理念:“我大胆预测,会有一波‘饮食文学’,因为人人都在吃。写饮食文学最常见的,便是结合自己的经验,一道食物、一杯美酒,曾与自己生命中的爱恋、失意、旅行有关,便有此感怀一番。……这样的饮食记录称得上‘文学’吗?我自己也写一些饮食小文,绝对不敢认为如此即是‘饮食文学’。”⑤阅读李昂近些年来的饮食小说以及散文,我们不难发现书中女主角的身份,其实就是李昂她自己,书中的女主角既有自己真实的童年缩影,又具备小说虚构人物的趣味性,所以,李昂通过饮食书写来诉说自己的美食经历和人生经验。

李昂曾自诩《鸳鸯春膳》为台湾第一部饮食文学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笔触是不同以往的温柔可爱,被称为李昂“最温柔的著作”。全书以写爱情小说为开端,书中的女主角以女作家的身份出现,其实就是李昂她自己,李昂在小说中叙说了她对饮食与家族、政治、爱情等方面的关注。《鸳鸯春膳》这部小说是由八篇用美食命名的短篇小说集结而成的,小说结构也沿用《北港香炉人人插》的“起”“承”“转”“合”的编排方式。《鸳鸯春膳》其实是一部关于“情”的小说,是作者关于饮食的美好憧憬和想象,“起”是由《果子狸穿山甲》《咖喱饭》组成,分别讲的是父女之情,家族之情;“承”中《牛肉面》讲的是人我之情,《珍珠奶茶》讲的是男女之情与女性寻求自我、自爱;“转”中《春膳》说明了男女情事对春膳的必要性,而《国宴》中则对政治文化、家族认同表现出关怀之情;“合”中《Menu Degustation》讲的是男女之情、家国情感,《素斋》中则写的是功德堂的同性恋,父母亲与女儿之间的亲情。而关于自己创作饮食小说的原因,李昂曾在序言中写到:“这一切的基本,最始初并非来自那么实质的饮食,或与食物相关联的高深文化、文明,也不是因此显而易见的饮食与政治、社会、阶级、性别等等的探索。而毋宁是一种十分罗曼蒂克的憧憬。”⑥

“食色,性也”,因此饮食文学中常常会出现食色交融的场景。作品中用食物来比拟性器官,用吃饭来象征性生活,而民间更是流传着最好的春膳就是要“以形补形”:“要能滋阴补阳,自然还是‘以形补形’。便要来到肾脏,那腰子,而最常见的、男人最怕的:败肾。……他们也一定害怕:怎么这样就不见了啊?他们吃各式动物的阳器,‘以形补形’来满足自己的阳具。当然愈大愈雄伟愈勇猛的动物愈好……”⑦而小说中关于用食材来滋补身体,增加男女性生活的乐趣的情节,李昂其实是秉持着嘲讽的态度,“男性因恐惧无法满足女性的需求,一再以饮食药材去填补内心的空虚。可是,两性之间爱恋真的需要春膳吗?还是爱情就是最好的春膳,没有了爱情,春膳的作用不过是徒劳:那号称精神性、灵性的爱恋,果真如同实际的吃食与胃纳,饥饿与饱足感相关,甚且一样有着一个从饿到饱过程、或说从饱到饿过程?……当然相关在最始初的爱情,饥饿再分开不见即来到,在爱情晚期,饥饿甚且少再来临?那她还需要“春膳”吗?”⑧李昂认为在男女情爱关系中,爱情是两性关系得以继续下去的原因,而不是春膳。其实,春膳只不过是人们创造出来用来强身健体的食材而已。即使能有抚慰人心灵的作用,也不见得能够挽回爱情。

二、政治讽喻与历史记忆

(一)饮食的政治讽喻

在台湾饮食文化版图中,郑景衡提出“饮食即政治”的观念,他解释道:“国家机器、地方政府、媒体经济利用肠胃认同来争取民意的支持,政治权力抓控各种菜系、各类地方吃食论述的诠释权。表面上是站在民众口味认同之战线,其实是争取选票策略,愈接近民间愈易取得权力,操控手法趋向幽微化、细腻化。”⑨因此,在现如今的社会中,饮食与政治的关系更为密切,饮食也逐渐成为人们夺取政治权力的手段和工具。而在如今的台湾社会中,作家们开始借饮食书写来表达他们政治诉求,并且还原历史真相,尤其是在国民政府高压统治时期,逐渐被人们淡忘的政治事件。在小说《鸳鸯春膳》中,李昂用食物来串联台湾民众历史记忆碎片,还原政治事件的真相,为的就是唤起人们对于过往惨痛记忆的觉醒,启发台湾民众寻求主体认同感。

值得强调的是,《鸳鸯春膳》不仅仅是一部描写爱情故事的饮食小说,李昂从男女爱情出发,还包含亲情、友情,并逐渐扩大到国族认同的情感。小说中由王齐芳与父亲之间的亲情,王齐芳与异议分子的爱情,延伸到鹿港地方上家族情感,到最后利用饮食的历史碎片来还原政治事件,展现了李昂对台湾主体意识的认同与关怀。李昂在作品中添加了丰富的情感元素,也提出了值得深究省思的历史问题,增加了饮食文学的厚重感。李昂在《鸳鸯春膳》中用大胆露骨的情色书写,并不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和注意,而是为了批判以男性为主的壮阳饮食文化,企图开辟出一个新的饮食书写版图,表达女性书写的政治态度。在小说《鸳鸯春膳》中,李昂指涉的历史年代是“二〇〇六年底台湾台北政治最混乱的时刻。”⑩这些历史事件在李昂的生命历程里占据了重要的部分,也极大地影响了她文学创作,她利用家族记忆和政治大事来书写饮食小说,并用历史经验来诠释国家认同,可以说是对台湾主体意识和本土文化的认同。

李昂在《国宴》中感慨的是1971年台湾代表在联合国失去了代表席位,从此以后台湾在国际社会中就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国宴”在文中也就成了最大的弔诡与质疑:“那代表国家的‘国宴’,仍有着十分明确的规范。一定会以中国菜作基准的‘国宴’,并非为‘元首不吃西餐’而设,而是为彰显‘中华民国’这样的国家。在面积只有三万六千公里小小岛屿上的‘中华民国’,会在往后近三十年间,继续代表‘中国’存在于联合国。……(那‘国宴’是自一九七九年来已经不存在的中华民国尚存的最后一道图腾?)”⑪这里的国宴菜单其实就是在暗喻台湾的政治,国宴菜单的变更也是在暗喻台湾的政治命运,而统治者的国宴菜单更是引发作者和台湾民众无限的遐想:统治者的国宴菜单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菜单才能真正代表台湾?李昂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用饮食将台湾历史碎片串联起来,串起台湾近六十年来的重大政治事件,并启发读者不断地思考:台湾政治事件的真相是什么,什么是台湾真正的历史。

在《Menu Degustation》中,李昂除了写王齐芳与异议分子的爱情故事之外,还写了台湾总统候选人遇刺的重大政治事件。这一政治事件也为王齐芳和异议分子提供了聊天话题,使得他们开始关注台湾的前途命运,共同反思台湾历史和民主政治。李昂借此也在文中给读者抛出了问题:台湾究竟该不该独立?独立是否能够救赎台湾人民?李昂在文中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用异议分子的惨痛经历告诉我们,这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为着抗议蒋家政权在岛屿的高压统治与白色恐怖,也为彰显台湾独立思想,他在岛屿总统府前的绝然惊世举动,……(他于他国家自焚的抗议动作,都还得经由外国记者、外国媒体方能展现于世人面前。)……据闻他在整个烈火焚身中一直意识清楚,在加护病房里度过较死亡更惨痛的折磨,与往后的伤残。”⑫李昂用异议分子的自焚行为代表着政治的残酷性,李昂同情异议分子的遭遇,钦佩他不畏强权不怕牺牲的精神。李昂在小说中企图唤醒人们对过去的悲惨记忆,反思台湾的民主政治,表达自己对台湾主体意识的认同感,增加了其饮食小说的厚重感,也扩大了饮食小说的格局。

(二)饮食的历史记忆

八十年代以来,尤其是台湾解严以后,一些台湾作家开始反思台湾政治事件,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对于恢复台湾民众的历史记忆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在李昂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她善于利用历史事件去串联起整部小说,在小说《迷园》中,她写了1895年甲午战争战败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列岛给日本,以及影响深刻的二二八事件;在《看得见的鬼》中,用五个女鬼在人间游荡的经历来写台湾历史事件,从清末统治时期一直写到国民政府退守台湾;以及在《自传の小说》中,李昂提到的“雾社事件”和“噍吧哖事件”等。笔者认为这是李昂借着这些历史事件来寻求台湾的主体意识与家国情感,以历史经验的诠释来凝聚台湾本土认同感。而在饮食小说《鸳鸯春膳》中,我们可以看出,李昂用饮食经验来唤起历史记忆,饮食早已被她冠上了政治含义,李昂从台湾意识出发,传达出对台湾主体文化认同的想法。

在《国宴》中,李昂以国宴菜单作为文章的叙述主轴,文中用反复出现“保密防谍,人人有责”的口号,来反讽嘲弄那个高度戒严的奴化年代和安逸享乐的国民政府。“那远从中国战败退守台湾的精于逸乐的统治集团(才会败给土八路的共产党),有着五千年中华文化的根基,带来更是闻名于世的正宗中国菜。以这正宗中国菜摆设的国宴,一定是怎样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兽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飨宴。……在这国宴里,以中文书写的菜单无法从一道道菜名上看出究竟是什么菜(保密防谍,人人有责)?”⑬用国宴菜单来唤醒民众的历史记忆:“菜单上的菜名多以长命百岁、吉祥富贵、龙凤、福气入菜名,以征求饮食者能在宴席饮食中博得好彩头,却造成理解食材上的困难。而后用以对比这些未知的食材、民众的遗忘及揣测,却是岛屿人民能够深切记得的二二八事件——以机关枪扫射抗议的人群,全岛连坐大逮捕、几将岛内精英屠杀殆尽,还有往后的无数白色恐怖政治冤狱,持续高压统治,肃杀的戒严气息极为森严。”⑭在台湾历史洪流之中,岛内发生的残忍的政治事件,才是台湾民众永远难忘的历史伤痕,李昂是希望通过国宴菜单来唤醒台湾民众集体历史记忆,尊重逐渐被遗忘的台湾历史,对于国宴菜单,李昂想表达的无非是尊重历史,以及认同台湾的主体意识。

在小说《国宴》中,李昂就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国宴”对台湾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代表国家的‘国宴’,仍有着十分明确的规范。一定会以中国菜作基准的‘国宴’,并非为‘元首不吃西餐’而设,而是为了彰显‘中华民国’这样的国家。……岛屿人民对着国宴,便必然有诸多的设想。”⑮在文中,李昂并没有给出答案,到了《牛肉面》中李昂又有了进一步的思考。《牛肉面》中的“他”受二二八事件的牵连,被捕入狱,“他”悔恨自己不曾帮同在牢里的狱友叫一碗牛肉面。多年以后,“他”来到了四川才发现原来牛肉面不是来自四川,而是来自台湾。于是“他”开始重新认识台湾:“自一九四九年以来那次跨越海峡的大区块移动后,究竟什么是‘台湾’?如果当时即知道这碗牛肉面并不来自四川,而是来自军中的伙夫,基本上是‘台湾’的产物,一切会有所不同吗?(会不会有更多这样的‘台湾’存在于现今的岛屿,往后又如何来重新面对?)”⑯李昂开始进一步的反思,在那个年代里,究竟什么是台湾?台湾对国民政府而言又代表了什么?是反攻大陆的跳板,还是节节败退的最后落脚处?李昂想借唤醒民众的历史记忆,来表达自己对台湾主体意识和本土文化的认同。

对于国宴菜单的更改,李昂表达了积极肯定的态度:“是为佃农之子,父亲曾是甲级贫户的民选总统,以台湾主体意识认同,上任后的就职典礼‘国宴’上,即改动了‘国宴’菜单。……除了原有的‘中国菜’,加入来自岛屿四处的岛屿菜肴,有风土小吃也有大菜。这‘国宴’除了作为那事实上早不存在的‘中华民国’的‘国宴’之外,也用来招待岛内的平民百姓。”⑰在国宴菜单中加入台湾小吃,把中国菜与台湾菜汇合起来,国宴菜单也逐渐成为台湾普通民众的饮食菜单。至此,国宴菜单不仅仅是台湾民众的集体历史记忆,李昂借国宴菜单的更改,表达了她对台湾本土文化的认同感。

李昂借台湾七十年代外交受到重挫的历史事件召唤读者思考,中华民国这个国家究竟是否存在?或许可以这样说:曾经存在,现今消亡。在这里,李昂提出的是对台湾主体意识的认同,要让读者去思考想象台湾文化认同感和归属感。正如汤林森提出的:“所有的文化认同,无论是民族国家的、地域的或地方的、都具有相等的意涵。它们都是归属感的表征(其意义是想象乃是一种表征的能力)。”⑱李昂对台湾主体的认同感是根深蒂固的,毋庸置疑的,就如同朱彦祖告诉朱影红的“台湾不是任何地方的翻版,任何地方的缩影,它就是台湾,一个美丽之岛。”⑲李昂在饮食小说中,通过饮食菜单的描写,再加上历史记忆碎片,以唤醒台湾民众的集体历史记忆,借此表达自己对台湾主体意识的认同感,增加了其饮食小说的厚重感,让饮食小说的格局更加扩大。

三、跨界旅行与文化反思

(一)饮食的跨界旅行

李昂曾公开表示认为许多东西都是短暂的,包括爱情、政治……只有文学才有永久性。所以文学创作无疑是她寻找女性自我和创造人生价值的重要方式,尤其是通过饮食文学创作来丰富人生。李昂多年来旅行饮食的美好经历,使她逐渐形成了一种漫游态活、乐活人生的生活态度,她在旅行和美食中不断探索了解自己,更在散文集《爱吃鬼的华丽冒险》中自述“美食是圆梦”,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丰富人生阅历。而李昂为了吃到美食更是不计任何报酬代价,甚至通过旅行全球来寻找美食,这使得她能够凭借饮食文学创作来实现自我突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李昂在她创作的饮食文学中表达了一种漫游全球、享受美食的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所以在《鸳鸯春膳》中,李昂塑造了千惠表妹这一脱颖而出的女性角色,千惠表妹在丈夫疑似外遇而坠机去世后,勇于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不在乎世俗的看法,振兴家族企业,旅游世界各地,寻求奢华美食,更是为了喝到奢华的粉红香槟,不计任何报酬代价,重金挥霍。而在散文集《爱吃鬼的华丽冒险》中,李昂自己更是为圆美食的梦,不惜耗费重资,旅行全球。正是这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使得李昂创作出不同于其他作家的饮食作品,而她也在这种旅行全球、享受美食的经验阅历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立足于台湾、放眼于世界的全球观。

在李昂的饮食文学中,为了创作出更好的文学作品,通过旅行来收集写作资料和素材也成了她的必修课。为了写好以谢雪红的一生作为书写对象的《自传の小说》,她走遍了日本神户、东京、香港、上海、北京,甚至远赴俄国,寻找当年谢雪红的踪迹。为了书写饮食小说,她游历全球各地寻找美食,甚至到了南极。在不断的环球旅行的过程中,她逐渐形成了一种多元文化的世界观,在她的笔下,她通过跨界旅行,将世界多元文化与饮食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饮食书写方式。邱子修认为:“《鸳鸯春膳》是李昂特别透过结合饮食、性爱与政治联想的阴性书写,描绘出以台湾人时地为考量,探索本土之于全球互动、互涉的可能,也反映出李昂期望读者能跨越既有过时或狭隘的文化认同迷思。”⑳而要形成多元文化的世界观,促进世界文化的融合,就必须先具有跨文化的思维,通过跨界旅行,消除偏见和歧视,来实现文化融合的可能性。而李昂就在其作品中提出融合的想法:“Fusion这个字有‘融合’的意义,用在食物上,自然指的是东西美食的混合。……如果要用个形容词来形容90年代兴起的Fusion,我这个小说作家可能会说:像一个集东、西方美的混血女郎,身上散发着肉桂的甜与茶的清香。”㉑

当然在文中,李昂不建议读者只停留在本地美食的享受之中,还要多方尝试并且走出去,体验不同的美食经历,尤其是世界美食。而在通过跨界旅行品尝世界美食的经历中,她期待读者能够学会尊重了解多元文化:“也可从美食中,学会对各种文化、各种饮食、各种口味的尊重与了解,在二十世纪迈入二十一世纪、世界真的愈来愈成为‘地球村’的此时,这样的心态,其实有助歧异的消失,少去种种争端。和平搞不好就从食物培养起。就像汉堡可以通行全世界,成为地球村的共同语言,不是吗?”㉒李昂希望读者能够放下对食物的偏见,尊重彼此的差异性,反思不同的文化,就能产生更宽广的融合观。摆脱自己的固有的习惯,摒弃歧视误解,积极走出去,遍尝他国的菜系,在李昂的跨界旅程中,她也在努力实践这样的宽容:“吃到一个程度,我们要放下我们习惯的、熟悉的味道,才能真正去品味别的国家、别种文化形成的菜。……放下。是要真正进入美食境界不可或缺的。……专注。放下。空间。”㉓

(二)饮食的文化反思

台湾文化的确是多元的,是由多重文化堆积而成,具有世界文化多元融合的特色。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清政府惨败,被迫签下《马关条约》并割让台湾列岛给日本,从此以后台湾就成了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在台湾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而台湾人民是反对日本政府统治的,数十年来不断地进行抵抗运动。在李昂的小说《看得见的鬼》中,我们可以看出,台湾人民对日本政府的威权统治都是深恶痛绝的。因此在日据时代,台湾人民便形成了“台湾意识”,这种意识重要的组成成分其实就是民族意识。回顾台湾悲情的历史岁月,日本政府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进行强权统治,不断地将台湾民众矮化成被殖民者,剥夺台湾人民的生存尊严。李昂在《鸳鸯春膳》的〈咖喱饭〉一篇中,试图从文化的角度去看待日本作家的行为,日本作家在首善之都的台北驿的铁道旅馆中,接受台湾人的热情款待,主人要日本作家先点菜,而日本作家却一再谦让,直到客人都点完餐,他才点了最不起眼的咖喱饭。对此他解释道:“咖喱饭是便宜的饭菜,如果我先点了咖喱饭,接下来的人不好意思点贵的菜,会造成其他客人和主人的困扰。”㉔日本作家作为被宴请客人,在用餐时只点了咖喱饭,如此谦让的态度,不禁让人对日本文化产生思考。在日据时代,台湾人民不断地反抗日本政府的统治,应该是在争取台湾人民的民族意识和生存尊严,并不是对日本文化的全盘否定,李昂试图在告诉读者要认同与欣赏台湾文化,重塑文化自信。

李昂用台湾的特色小吃作为小说《鸳鸯春膳》的篇名,象征着台湾小吃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尤其是独具深意的“牛肉面”。李昂在文中指出牛肉面并不来自中国大陆,而是来自台湾。1949年国民党惨败退守台湾,随行的军人在南部凤山利用当地所产的辣椒制成豆瓣酱,又将香料一起加入牛肉汤中熬煮,加入面条做成了牛肉面。而牛肉面也在短短数十年就成为台湾家喻户晓的特色小吃,更因为台北政府为了吸引观光客而举办的“牛肉面节”扬名于海外。李昂用“牛肉面”来象征台湾文化,告诉台湾民众对于台湾饮食和台湾文化要有自信,而“牛肉面”仿佛真的超越了时空界限,成了台湾民众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图腾,李昂在文中也开始进一步地反思:“自一九四九年以来那次跨越海峡的打区块移动后,究竟什么是‘台湾’?如果知道这碗牛肉面并不是来自四川,而是来自军中的伙夫,基本上是‘台湾’产物,一切会有不同吗?会不会更多这样的‘台湾’存在于现今的岛屿,往后又如何来重现面对?”㉕李昂在文中利用小吃牛肉面来反思台湾的本土文化,告诉读者要以自信骄傲之态对待台湾文化,为台湾在国际社会中争取更多的荣耀与认同。

李昂在《鸳鸯春膳》中用台湾颇为知名的特色小吃“牛肉面”“珍珠奶茶”以及“素斋”作为篇名,无非是想展现自己对台湾饮食文化高度的认同与自信,让台湾美味小吃成为肯定台湾本土文化的一种方式,李昂认为台湾小吃是值得让台湾民众感到骄傲自豪的,更能代表台湾本土文化。她在《鸳鸯春膳》中对台湾菜、台湾小吃进行了特意书写,甚至用国宴菜单的隐喻来认同台湾的本土文化,再加上近代台湾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以及伴随着台湾民众的成长经验和集体历史记忆,让饮食小说的格局更为扩大,也增加了饮食小说的厚重感。李昂即使品尝过世界各地美食,不断地在世界各地漫游旅行,她想要表达的始终是对台湾文化的认同与欣赏,通过台湾的特色美食,来关怀台湾文化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与价值。

注释:

①李昂:《爱吃鬼》,台北:一方出版社,2002年,第165页。

②李昂:《杀夫》,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年,第76-77页。

③李昂:《杀夫》,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年,第76-77页。

④李昂:《爱吃鬼》,台北:一方出版社,2002年,第164页。

⑤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3页。

⑥李昂:《爱吃鬼》,台北:一方出版社,2002年,第164页。

⑦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3页。

⑧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83页。

⑨郑景衡:《符号、意象、奇观:台湾饮食文化系谱》,台北:田园城市文化,2002年,第13-14页。

⑩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3页。

⑪郑景衡:《符号、意象、奇观:台湾饮食文化系谱》,台北:田园城市文化,2002年,第13-14页。

⑫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8页。

⑬郑景衡:《符号、意象、奇观:台湾饮食文化系谱》,台北:田园城市文化,2002年,第13-14页。

⑭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8页。

⑮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83页。

⑯汤林森:《文化帝国主义》,冯建三译,台北:时报文化,1994年,第158页。

⑰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68页。

⑱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83页。

⑲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86-187页。

⑳邱子修:《从怀旧乡愁到五味杂陈——李昂饮食小说〈鸳鸯春膳〉的跨文化评析》,嘉义:性别、记忆与跨文化书写第四届经典人物“李昂”跨领域国际学术研讨会,2010年5月,第228-261页。

㉑李昂:《爱吃鬼》,台北:一方出版社,2002年,第40页。

㉒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83页。

㉓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186-187页。

㉔李昂:《鸳鸯春膳》,台北:联合文学,2007年,第84页。

㉕李昂:《爱吃鬼》,台北:一方出版社,2002年,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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