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明

闲 谈

◆◇龚学明

山路上如此寂静

没有鸟鸣。树叶低头

这山路上的孤独，与人生的孤独

是相通的，只是布局不同

满头大汗的登山人

一路上采到不多的鲜花

或果子

“我的背篓里，还装进了石子”

石子的表面斑斓，藏着迷惑

我们不愿意将沉重放下

我们愿意将沉重背到山顶

山路旁散落的房子

像我们散失的情人，和我们心领神会

但闲坐在凉棚下的老人并不看我们

他有我们看不懂的笑

飘逸的长须是白的

他用它来与晚间清闲的月亮作比

连这里的狗也是谦卑的

在路上相遇

它先于我让路

默不作声，没有惯常的低吼或狂吠

它的眼神比我还温柔

山坡上坟茔点点

平地上的人将死去的亲人葬在高处

每天晚上

这山中的人与那些回到原点的灵魂交谈

他们都不开口

在山中，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都不再多语

对于我们这些急吼吼上山

急于将果子装于背篓的人

他们十分陌生

中午走过苏锦桥觅饭

苏锦桥横在苏州的一条小河上

它从不吭声，好脾气就像温和的苏州人

但天空的脸色不好

现在已是四九，如天堂的此地也风如刀割

一只平凡的水鸟试着和萎缩的天光搏斗

而河边，逻辑混乱的树仍垂下绿的柳叶

只有感性的房子白墙黑瓦

用鲜明的个性坚守

我像那只水鸟一样

中午总要飞离座位

它有没有找到谷粒我不关心

而我在一家快餐店吃到柔软的白米饭

嫩滑的香菇，青得发亮的青菜

它们没有思想，我是自由的

我在瓷碗的倒影里寻找到超现实的诗

—— 叼着大烟斗的萨特说，世界是荒谬的

今天我又走过沉默的苏锦桥。天空阴沉

而河水清亮

水鸟已经飞走

“我怎么会将羊放在温暖的怀中

而明天一些鲜嫩的竹笋就要被盗。

一只时间的翅膀将驮我远去

不再回到

这混乱而依依不舍的饭店”

黄昏夫子庙观感

从桃叶渡到平江桥

500米的秦淮河，有游船反反复复

“爱和自由在河水中浮沉。

浮于水面时，

也只是一朵偷偷开放的野草花”

船上的红灯笼已经点上火

如此急切，它是弱小的

从白日而来的天光

依然强大

—— 一种光在反对另一种光

河岸边，有雪的白

夹竹桃的白花铺满镜头

黄昏来临，红灯笼的红突然亮起

红和白拉扯，争抢

在一个共生的世界里

它们既苦苦争斗，又很快和好

共享贴身的苦乐

只有当黑色的布重重覆盖

全部的念头平静

“这突然的黑，是必须的

反反复复的船有疲劳的时候”

闲 谈

腰弯得厉害的一棵老槐树

伸向河水的手臂那么固执

流动的温柔无声无息

只留下凝视的虚弱

亭子中，我和三五老人

练习闲谈

我们的目光缓缓交织

会意中开始称兄道弟

老城砖在初夏还是发灰

瓦楞上的衰草准时聚会

—— 喘息的风不会停止

我替我自己走走停停

他们灰白的头突然转向

他们同情地说

“轮椅上的他啊

再也站不成一棵挺拔的树”

这个季节的草底下

是上一个季节快要成灰的草

在一群已老的树叶下面

压着一群更为苍老的叶

一场吓人的雨就这样穿城而过

闷热暂时退去，风卷动着小喇叭

我想，身强力壮的

阳光能否回到我的骨头内

房子及墙的皮

暴雨过后

我伏在窗口，看到天空的暴怒

止于云朵

墙壁吸满了水

这些人世给予它的苦难

它已涨满痛苦

不得不切割下一块块皮肤

像在释放

落地窗如此大

虚张声势了数十年。数十年

有多久，改变了多少？

“……那时，我多么年轻……

阳光照在光滑的墙壁上

像摩挲嫩嫩的皮肤。

我内心明亮，我在室内练习骑马

将一面年轻的墙壁

画上草原”

多雨的南方，有大大小小的灾难

有些雨细而密，它死死地缠住你

有些雨急而猛，它狠狠地袭击你

它们敲打一面无辜的墙

直到它流出浑浊的血

大大小小的不幸

像雨点袭击在人世奔走的人

让他们完好的日子终于破损

多年来，我的设防终于锈蚀

在空荡荡的余生里

我的毅力像铁被酸腐

在这离地很远的独居生活里

我已难闻鸟鸣

我承认

一只蝙蝠曾经飞临

它逗留在阳台上的两块玻璃间

这不吉利之物让我更加惊恐

看，它是黑色的，它是蓄满雨水的乌云

湖 面

湖畔的木栈道上

坐满欢乐的老人、孩子和妇女

我挤身其中——没有人在乎我

就像太阳没有在乎陌生的人群

风没有在乎满湖刺眼的光

这是今冬最冷的一天

风和阳光对决的是一大片湖面

风在刀割一块巨大的皮肤

阳光要溶化一颗玻璃的心

—— 它们用不同的形式在伤害

存在中的无辜

爱和恨都容易过度

在生活中，我们的仇人

把我们引入冬天

爱我们的人在我们愿意

沉默时，用过于激烈的火

灼痛我们

灯光照亮一棵树

一束投射的

灯光，只照亮一棵树

四周漆黑，唯有水声

人生的光环很多。

站在高处的人

站在树尖上

左侧：闪亮的名

右侧：沉甸甸的利

它们是成群的树叶，

下坠的果子

她只需要爱

—— 让她从内到外

发出热量

她的眼睛明亮

胜过绿叶的反光

……这灯光……

流水低于河岸三尺

几乎悄无声息

灯光啊——能否向河中照一照

让沉重的黑暂时移一移

—— 平凡者也偶有希求。

（选自《诗选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