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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庭长(中篇小说)

2017-11-25王金平

唐山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庭长祥和法庭

王金平

小说园地

法庭庭长(中篇小说)

王金平

王祥和上楼正要进冯院长办公室,忽听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几下。不知是谁发来了一则信息:大檐帽两头翘,牵着原告和被告,一年拒贿30次,还有30进腰包。看完,王祥和哧一下笑了。

冯院长坐在皮转椅里,对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的王祥和说,我院准备在盘磨和皇寺建新法庭,中级法院要求在3月25日之前,选好址,要往高级法院报,上边说给拨款,超时就建不成了,盘磨法庭基本上选好了地方,镇书记出的面,不要钱,地方选好了法院统一找人建,你去准备吧!

王祥和在中级法院帮了半年的忙,回县法院报到,不想一见面冯院长就交代这么个任务,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特别是冯院长最后的话,“镇书记出的面,不要钱”,无形中给他多多少少带来一些压力。他明白冯院长的意思。他在皇寺法庭已经干了5年,辖区的3个乡镇和主要村里的头头脑脑都熟悉,特别是乡镇的头头脑脑,关系处的非常好,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找到一个“不掏钱的地方”的。不过时间有些紧了点,现在都3月6日了,还有不到20天的时间。

王祥和心里再清楚不过,新建法庭找地方,说起来是公家的事,其实是面子,要靠个人关系。

王祥和给王向英通了手机,王向英说她今天到王快送手续。王向英是王祥和的兵。

皇寺法庭除了王祥和这个庭长外,就有王向英一个正式人员。王祥和驾着那辆挂着地方牌照、喷蓝白道、车门上沾着法院字样的破面包车,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县法院机关赶到皇寺法庭。市区至皇寺路段正扩建,中间要绕几次弯。

王祥和一进镇政府大院,就觉得冷冷清清的。院里没有几个人。北边法庭也没有往日的热闹景象,门前只有一辆日本本田摩托车。这是法庭聘用的司机兼书记员袁高山的坐骑。东边停放着两辆自行车。

王祥和在中级法院帮忙期间,王向英经常在法院机关办公。一是因为路不好走,没有交通工具;二是开庭特别是合议庭,需要人帮忙。皇寺这一带群众,但主要是镇里的头头脑脑,对此意见很大,喊着法庭长期没人办公,一直喊到法院头头脑脑的耳朵里。王祥和也早有耳闻。

王祥和的车一停下,袁高山就从东边的屋里掀门帘走了出来,一边往西走一边掏钥匙,给王祥和打开了屋门,之后扭头笑着给王祥和打招呼。霍志伟也从东屋出来,迎接王祥和。霍志伟是法律工作者,整天在法庭里转来转去。吃这碗饭也是不容易的。

在王祥和办公室,袁高山从塑料桶朝洗脸盆里舀了一瓢水,湿了抹布,然后替王祥和擦抹起来。王祥和把黑提包放到桌上,问,甄山虎在吗?王祥和现在是百斤担子加铁锤——重任在肩。袁高山说,不知道。

王祥和朝镇政府走。操场上没有甄山虎的红色桑塔纳2000。挂着书记牌牌的门碰着。敲,没人。挂着镇长牌牌的门也碰着。这时,从西边屋里出来一个副镇长。王祥和问,甄书记和肖镇长都不在?副镇长说,他们在县里开会,今天没来。直接去找皇寺村支书王如果?王祥和又觉得不妥,先给镇的书记镇长打个招呼比较合适,看他们怎么说,最好让他们给村支书递话。回到法庭,王向英不知从哪打来电话,说明天她在法院机关安排了一个庭,要他参加。不一会儿,省经济报社的一名记者打来电话,说给他写的文章,在今天的邢州日报发表了,题目是《优秀法官王祥和》。这位记者是王祥和的一位朋友,他曾想把这篇文章登在他们的经济报上,但要掏3000块钱,报社的记者每年都有创收任务。登一篇先进事迹还要掏钱,王祥和没答应,结果登在了当地报纸上。

第三天,王祥和到皇寺镇政府找甄山虎,途中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镇里的年轻人说,王庭长上报纸了,省优秀法官,真不容易!省优秀法官全省只有12名,邢州法院系统就他一个,不能说万里挑一,也是从2000多名法官里挑出来的。王祥和对当先进不感兴趣,这次能当上他觉得完全是巧合,酸甜苦辣,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甄山虎在办公室里。甄山虎见到王祥和,问,能调到中级法院吗?王祥和说,正式回来了。甄山虎感到惊讶。中级法院不是要把你这个人才调过去。王祥和说,我是啥人才,你还不了解?甄山虎哈哈一笑,说,老和当省先进了,请客吧!甄山虎私下里称王祥和叫老和,意中含着亲密。王祥和很随意地应承下。很多时候,在一些场合,有人让请客,对方应允下,也只是应付说说而已。王祥和把冯院长建新法庭的事情说了一遍。甄山虎听了,很随意地说,后边我跟如果说说。这时,财政所长进来请示工作,甄山虎就把话岔开了。

王祥和重新回到皇寺法庭,法庭门前逐渐又热闹起来,但明显不及原先,原因是市区至皇寺路段扩建。案子明显下降,特别是会安镇的一些群众,行动不便,使纠纷不同程度得到了控制。王向英仍然很少来法庭。因为以前,她都把案子开庭地点定在了法院。王祥和到中级法院帮忙后,法庭受案也都归到了法院立案庭,王向英一个人办不过来,皇寺法庭的一部分案子分给了其他庭办理。

过了两天,王祥和见甄山虎那边没有动静,就去找他。甄山虎办公室里坐满了人。王祥和掀开门帘看了看,脚就没迈进去。回来时,路过镇长办公室门口,王祥和被肖兵臣叫住了。王祥和就像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毫不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肖兵臣说,我去法庭,听人家说你从中级法院回来了,有这么个事你帮帮忙。王祥和说,帮帮忙呗!肖兵臣说,新修的公路要加宽,下雨村有两户不搬,嫌赔偿少,那村须拆迁的一共8户,别的都拆了。王祥和心想,没准法庭选址还得用他。他犹豫了一下,没把事情说出来,人家刚说叫帮忙,你就反过来用人家,这不成了交换,张不开口呀!王祥和说,啥时去,你说,但有个问题,如果法庭前去做工作,也谈不成咋办?肖兵臣说,那就起诉他们。王祥和说,起诉有程序管着,出判决恐怕最少一个半月以后,还有15天的上诉期,再到执行阶段。肖兵臣说,不能有那么长时间,市里要求在10天内完成,这样吧,我和村干部尽量先给他们谈,谈不下来再说。王祥和说行。

王祥和从肖兵臣那里出来,一边思忖着一边朝法庭走。不行,我的去找王如果,冯院长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他转身出了镇政府大门。

王如果的家离镇政府不远,3分钟就到了。还好,王如果在家。王祥和开门见山。法院要建两个新法庭,其中有皇寺,冯院长让我选地方,法院也没钱,建法庭对当地经济有拉动,对稳定起的作用更大,你看能不能在你的地界找一个地方,离村不要太远,太远水电还是个问题。王祥和来时在路上早想好了词儿,见了王如果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法庭在皇寺的3次搬家,都是村里派人接的电。村支书和村主任因为亲戚朋友的纠纷,也找过法庭几次,能办的,法庭公平地给他们办了,办不了的,解释清楚,结果他们都比较满意。王如果一直笑着专注地听,不住点头,其间夹杂一句两句是,是,没问题。等王祥和说完,王如果指一指东边说,那就在东岗的公路边找个地方,不要钱,让法庭白占,不过要往下挖10来米,是乱石岗,没事,咱有钩机,法庭需要多少亩?王祥和说,3亩左右,钩机朝下挖,要多少钱?王如果说,在沟里建要2、3万,在坡上建挖的深,要4、5万。王祥和一听瞪大了眼。需恁多?看能不能找一个平整的地方?王如果说,找找试试呗!给冯院长说说,到时工程我包了。王祥和想,王如果真是王如果呀!有了如果就有那么,这就成了如果在皇寺建法庭,土地不掏钱,那么就用我的钩机,那么就让我包工程。王祥和没敢说法院统一找人建之类的话,他怕这出戏往后演不下去。

王祥和回到法庭,霍志伟说,哎王庭长,昨天肖镇长找过你,你见他了吗?王祥和说见了。霍志伟说,他说那事好办不好办,我看报纸上评论,要基层法庭脱离当地党委政府,反对纯碎的帮忙,要独立办案,排除任何干扰,甚至当事人也不能单独会见。

近几年,上边一直要求探索审判方式改革,开庭一步到位,变下去调查为坐堂问案,减少法官主观成分,用简易程序提高当庭宣判率。王祥和从兜里拿出一份中级法院最近下发的信息让他看。上面说,中级法院民一庭探索主审法官制,“四率”大幅度提高。为提高结案率、调解率、当庭宣判率和群众满意率,民一庭探索和实践新的审判模式,尝试主审法官负责制,成立了5名审判人员的实验小组,由一名副庭长担任主审法官,其他审判人员为法官助理,民事案件分到法官助理手中,确定其为案件主办法官,负责阅卷,并摘录一审法院定案的主要证据,庭前由主审法官召集合议庭成员分析案件,确定案件争议焦点和调解方案,主审法官主持庭审,主要不属于矛盾激化案件或特别重大、疑难案件的,一般做到当庭宣判,之后主办法官拟写裁判文书,主审法官负责审核、签发。他们的体会是:主审法官制使当庭宣判逐渐走向正规化;避免了庭前接待当事人及代理人,避免了人情因素对主审法官的干扰和法官对案件先入为主的片面认识;改变了过去庭审流于程序的观念,改变了合议庭庭上不思考庭下忙手脚低效率做法;加强了庭审规范性和权威性,对无理缠诉的当事人产生了威慑力;阻断了法官与当事人的联系,当庭宣判加快了裁判速度,拆除滋生权钱交易的温床,有利于法官勤政和廉政。

霍志伟把中级法院的那份信息还给王祥和,说,这种改革方法中级法院行得通,在基层法院就没法办。王祥和说,在基层法庭更不好说,基层法庭都严重缺人,也由于条件限制,单独与当事人会面就不可避免,按照规定,你这个法律工作者,是不能随便接触我们这些法官的。说完,王祥和呲呲笑了。霍志伟的脸猛一下涨红了,不自然地也笑了起来。

镇长肖兵臣说的事,按上边的精神,是不应许办的。法庭占着镇政府的房子,电费也不掏,镇长叫帮忙,王祥和表面上不好反对,他嘴上像疯姑娘讲笑话一样,嘻嘻哈哈。实际上后来的几天,王祥和一直躲着肖兵臣。还好,这件事肖兵臣也没再找他。

皇寺法庭辖区会安镇、皇寺镇和北大园乡两镇一乡。会安镇与邢州市相邻,接着是皇寺镇,最远是北大园乡。两年前,会安法庭搬到了皇寺,更改为皇寺法庭。现在王祥和又来到会安选址,准备在会安新建法庭。

前几天,王祥和到县法院与冯院长谈了在皇寺选址的情况,冯院长提出了两点要求:一、选址要在公路边,二、选址要在公路北面,正北面,坐北朝南,俗话说衙门口朝南开。王祥和说皇寺恐怕没这个地方。皇寺村东西两口的公路都是斜的,方向根本就不正,公路正东正西的路段离村就远了,而且都是农业地。田地都分下去了,农户不会让你占的。况且,国家有规定,耕地上是不应许搞建筑的。冯院长说,不行掏个租赁费。冯院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王祥和说,那就不如在会安找个地方,离市区也近。冯院长说,会安也行。就这样,王祥和来到会安选址。

会安镇的书记于政治刚刚调走,升迁成副县长,镇长周志海临时负责全面工作。周志海的父亲原来是县人大主任。王祥和的父亲也当过县人大主任,是接的周志海父亲的班。王祥和与周志海二十多岁时就认识,况且王祥和与于政治是远门两姨亲。于政治活动副县长时,周围的人都知道。王祥和曾给于政治说过,如果他走了,推荐周志海接他的班。于政治听他不听他是另回事。于政治和周志海之间有矛盾,王祥和是清楚的。于政治说过这样的话,周志海如果当了书记,镇里就乱了。

周志海知道王祥和给他讲过情。

王祥和见了周志海,先是嘱咐他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说你当了书记,法庭支持你。周志海脸上没起一点波澜,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仿佛有什么心事。他打了个电话。王祥和把法庭选址的事给他说了。周志海一听来了劲。法庭就不应该搬到皇寺,没事兄弟,地方你随便选,你说在那建咱就在那建。没想到周志海这么痛快,弄得王祥和挺感动。周志海一本正经地说,咱又不像官场上有的人那样,对上级甜言蜜语,对舆论豪言壮语,对外商花言巧语,对群众谎言假语,对同事流言蜚语,对下属狂言恶语,对情妇温颜细语,对自己胡言乱语,你还不了解我兄弟?咱都是实打实的来。

原来通往皇寺的公路,从邢州监狱门前经过,穿过会安村,到村北向西拐了。新修的公路直接在会安村北向东,不从会安村过,由东沙滩村西南穿过一个石子厂。

前两年王祥和解决过石子厂的承包合同纠纷,来过几次石子厂,所以知道这个地方。王祥和开着那辆蓝白道破面包车,沿着新修的公路选址时,见石子厂挖的那个大坑,推土机正在朝里填土。王祥和停下车还在那里看了一阵。有开车或者骑自行车的熟人打这里过,不住给他打招呼。王祥和开着车经过东沙滩村西,然后进了东良村地界。

王祥和相中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原来是一个煤场,在会安村北,挨着会安一家最大的饭店,西边是东良村的一眼机井,又在公路边,吃水接电都相当方便,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地方在路南。王祥和跟东良村支书刘东敏用手机联系。刘东敏说周镇长已经说了,只要你相中,咱就办。刘东敏迅速跑到了现场。他指着废弃的煤场说,这一块地方可以不掏钱,如果在路北,要占户上的地,那要给人家掏口粮钱。王祥和心里清楚,南边紧挨的饭店就是刘东敏建的,前几年由他妻子经营,法庭在会安时,法庭的人经常来这里吃饭,饭店里还欠了不少账呢!去年刘东敏还跑到皇寺,找过老庭长要过几次账,据说一分钱都没要到手。

冯院长坚持法庭要坐北朝南,也就是说,要在路北建。王祥和提醒他,耕地是征不到手的。冯院长轻松地说,咱租他们地呗!王祥和跟冯院长坐着冯院长挂着警号牌子的黑色广本,去了一次现场。

冲着刘东敏饭店,新开公路的北边,是平整广阔的麦田,绿油油的麦田里,麦子已经拔出麦莛,不少已露出了麦穗。麦穗上的麦网,很张扬地伸向空中。副院长吕众兰乘着法院的警车也来了。指手画脚了一阵。冯院长说,咱去东良村找找村干部吧!到村里找到刘东敏,刘东敏又叫了两名村干部,带着皮尺,来到那块麦地。村干部按照冯院长的要求,量了4亩地,在四至插上了木棍。之后,冯院长握着刘东敏的手,说,书记,你费费心,给户上谈谈价。刘东敏是个很机敏的人。他说,院长放心,占地费不会贵的。

过了一天,王祥和在皇寺法庭正给一个当事人谈话,冯院长打来电话。现在法庭不是选在往东良村走的路路东吗?王祥和说是。冯院长说,法庭地址换到路西,往东良村走的路路西,紧挨着东良村的路,就这样定吧,4亩地,你给村里说一下,11点赶到现场,你也去。王祥和弄不明白,冯院长为什么又把法庭的新址,选在了西边,那里接电通水是没有现在这个地方方便的。

王祥和赶到东良村路口。不到5分钟,冯院长坐着那辆黑色广本就来了。王祥和又一次提醒水电问题,冯院长指着西边的麦地说,就定在这儿,这儿好。刘东敏和昨天那两个干部骑着自行车来了。

西边也是麦地,挨着通往东良村的柏油路。西侧的路边,种了一溜倒栽柳,都有4、5米高。麦地的西边是一片桃园,再往西是一家乡级小型变电站。刘东敏告诉大家,以后南水北调工程就从变电站附近通过,选这个地方确实有眼力。说得冯院长两只眼眯缝起来。

冯院长在那里指手画脚,确定了大概位置,又嘱咐刘东敏,一定要做好户里的工作,别引起上访。刘东敏拍拍胸脯说,放心吧冯院长,别的不让占,还能不让咱法庭占?上访不了。刘东敏说的极有把握。那两个村干部说,这个范围要占大年和金发两家的地。刘东敏说,没事!没事!我给他们谈。

到中午了,冯院长要请刘东敏他们吃顿饭。建法庭,给你们添了麻烦。冯院长说的挺客气。王祥和这时才明白,冯院长要11点集合到这里的真正意思。刘东敏说,中午要参加一家婚宴,就不必了,不客气。冯院长说那以后吧。然后握手道别。

市区通往皇寺的路断了。王祥和绕道从红星厂、石灰厂到霍家沟那条道走过几次,可后来,这条道也断了。在法院机关办公,长期下去也不是回事,老百姓会有意见的。王祥和想到了会安派出所的那间办公室。

法院机关和家都在市区。去年,王祥和想在会安设一个固定审判点。那会儿,会安镇于政治还是书记。王祥和把这个想法跟于政治说了,于政治表扬了他。你这才是黄土地里栽花——能扎下根呢。并得到了于政治的大力支持。会安派出所占着镇政府的地方,于政治在派出所里给法庭拨了两间房子,从仓库里挑了些旧的桌椅板凳,凑凑哈哈、马马虎虎摆成一个审判庭的样子。从此,会安镇的案子,大部分都在这个固定审判点开庭、调解、办公。皇寺不通车,那边的案子少了,王祥和把皇寺、北大园的案子也集中到会安来办。

那天上午,王祥和在会安固定审判点开了个庭,案由是相邻关系。双方当事人都是皇寺的。原告袁老萍找了一辆车,把袁高山一块捎来了。当事人到齐都已9点半,中午12点多才开完庭。王祥和独任审判,袁高山担任书记员负责记录。下午,王祥和用了近3个小时,费了很大的力气,双方仍争执不休,没能调解成。王祥和让当事人再好好想想。他们走后,王祥和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他一个人呆在那里,心里有些没好气。

手机响了。

是王向英打来的。王向英说的急迫而又愤怒。王庭长,你赶快过来吧,路小月男的要把路小月带走。王祥和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说。王向英带着哭音说,路小月起诉的离婚案,男的在东关轧花厂给人打工,我向男的送达起诉书,不知道地方,让路小月领着来了,谁知男的接到起诉书,不但不签字,还要把路小月带走,你赶快来吧,要不就打起来了。王祥和说,你稳住对方,千万不能让他们带走路小月,注意谈话的口气,我马上赶过去。

向院长汇报情况?带几个法警协助?情况紧急,到现场再说。王祥和开着那辆蓝白道破面包,直奔东关轧花厂。

这起离婚案,立案后就有人反映说,被告人对立情绪很大。在和王向英议论这起案子时,王祥和曾嘱咐过她,一定不能让原告和被告单独见面,也不能让原告去被告处,防止意外发生。王向英怎么就带着女的去找被告呢?

王祥和见路边站着一个法律工作者,这个年轻的女子就是原告的代理人肖琴。王祥和停下车。肖琴迎上来,汇报说,他们还在里面,厂长是被告的表哥。

这是一个很长很宽的巷道,距口20米处有一个小房和一道自动门。自动门开着,往里大约50米朝西拐了,大概厂房就在那边。小房里两个保安,见有人来了,迅速地走了出来。他们拦住了王祥和。你找谁?王祥和绷着脸说,我找你们厂长。其中一个保安说,我们厂长说了,谁也不见。看来,他们早有准备。王祥和亮出工作证,大声说,我是法院的,里边有紧急情况,我必须进去。另一个保安说,我们厂长说了,谁也不能进去。王祥和急了。用手指点着那个保安,严厉地说,告诉你,我在执行公务,你要知道法律后果。那个保安口气软下来。我们是打工的,我给厂长打个电话。说完往小房里走。另一个保安也往小房里走,边走边嘟囔。是呀,我们是打工的。王祥和朝里边走,肖琴跟在他身后。保安喊着不让他俩进去。王祥和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肖琴小跑到前面引路。向西拐是个院。肖琴把他带到院东的一幢二层楼上。肖琴指指挂着厂长牌子的门。王祥和推门进去。

厂长办公室足有40平方米,一张大老板桌搁在西北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老板桌前,还有一个小个子站在室中间。南边是卧室,王向英站在卧室口,一个柔弱的年轻女人,紧靠在王向英的身旁。一见面,王向英指着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说,他就是被告的表哥,轧花厂的石厂长。王祥和有点不在乎地哦一声,然后专注地看他一眼。石厂长反问一句,你是谁?王祥和说,我叫王祥和,这是我的工作证。王向英说,这是王庭长。石厂长摆摆手。不用看了,你就是王祥和。王祥和平静地说,对,我就是王祥和,刚才发生了什么?王向英简述了一下事情的过程。还没说完,石厂长高声截断了她的话。现在还没判决,小月还是大树的媳妇,大树有权让她回家。路小月小声说,我不跟他回去。路小月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王祥和坚决地说,不能回去!今天她是跟法院一块来的,不是你们私下交往,法院有义务保证当事人的安全。石厂长滑稽地说,我们也不打她,也不骂她。王祥和说,她不愿意,如果再让她回去,就是强迫。石厂长有些恼羞成怒了。今天小月不回去,就别想走出大门。王祥和降低了声音,但里面明显带着蔑视的口气。怎么?要不我给我们院长打个电话?

有时,两方的较量,全在一种气势上,这种气势不在声音的高低,而在于是否冷静和有序,内心是否沉稳和果敢,更在于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当然,王祥和是正义之举。石厂长明显底气不足,他没话找话。院长原来在哪?王祥和告诉他,原来在大河法院当院长。大河是邢州的邻县。

王祥和见火候已到,想给石厂长一个台阶下,于是把他叫到里间,关住门和颜悦色道,石厂长,你这不是给我弄难看吗?我的兵带着路小月来送手续,你强行把路小月带走,我的兵怎么向路小月家交代?这样做傻不傻?不要再阻拦了,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后边联系。石厂长犹豫了几秒种,然后拿出笔和纸,写上他的手机和电话号,交给王祥和。王祥和给他也留了手机号。前后不到5分钟,事情就摆平了。

王祥和和石厂长先后走出来。王祥和说,就这样吧,我们走啦!王向英没反应过来,还站在那里不动。王祥和朝她们摆摆手,让3个女人走在前面。石厂长几个人送到院里。王祥和转过身,笑着说,好了,不打不相识,以后算是认识了,留步!王祥和给石厂长握了握手,然后阔步朝外走去。

王祥和绕远路去了一趟皇寺。路使他一个星期没到法庭了。毕竟是法庭,是自己的根据地,找借口老不去也不是那回事。他事先给袁高山通了话,让他通知了当地的几名当事人。另外他要给甄山虎和肖兵臣见个面,把法庭选址的事通报一声。法庭挪地方不是件小事。

有件事,王祥和心里一直对甄山虎和肖兵臣很感激。2002年法院改革时,要撤销7个法庭,建立两个中心法庭。结果这个方案没能实行。法庭之所以能够留下来,是甄山虎和肖兵臣暗地组织,上呈县委、人大的那封人大代表联名信起了作用。有了这个位子,王祥和才得以当上这个庭长。从内心,王祥和也愿意在皇寺建新法庭。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王祥和刚到法庭,村支书王如果找来了,他要王祥和去村西看地方。王如果说的地方,就在村边,公路西侧。这段公路是斜的,南边靠东南北边靠西北,从村边朝西新开了一条宽阔的土路,通往后沟新乐园正在开发的别墅区。王如果说的地方,就在通往别墅区的路的北侧。朝北有个缓坡,有2亩地。王如果说,派出所也要在这里新建,已经定下了。冯院长要的是坐北朝南,正南正北,这个地方根本不符合他的要求。

王祥和回到法庭,见几个当事人已经来了,他安排袁高山送达手续、先调解,他去了镇政府。

甄山虎办公室里坐着两个陌生人,还有一名副镇长,他们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甄山虎见王祥和进来,笑着说,坐吧老和。

甄山虎跟王祥和开起玩笑。大家都说,不怕打官司,就怕打关系;不怕有假,就怕假打;有理的,怕“有礼”的;法再全律再好,就怕遇见假“老包”。老和办案原则是:案何须查,枉断就行;冤何必察,维持最灵;用律不准,审理不明;稀泥一抹,糊涂见顶。然后哈哈哈笑一阵。

一听新法庭要建到会安,甄山虎的脸立时耷拉了下来。皇寺法庭能建到会安!王祥和跟他解释了一番,又说,没关系,法庭就是搬到会安,你老虎书记一个电话,我们就马上来,你是山中老虎,我们听你的。说的甄山虎又哈哈笑起来。

肖兵臣也在办公室里。法庭哪能搬到会安?王祥和说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肖兵臣让王祥和到时候村看一下饲料厂那地方行不。时候村隶属会安镇,但时候村的饲料厂是皇寺镇政府的。王祥和知道那个地方,在公路西侧,饲料厂早已不干了,挨公路的几间房子被人租着,成了养鸡场,臭味熏天,苍蝇遍地,再说新公路取直了,新修了一段,不再打这里过。那地方更不合适。肖兵臣没再说什么,他家是东沙滩村的,紧挨着东良村,法庭新址离他村不到一华里。老人住在村里,肖兵臣经常回家。对他,法庭有事还是挺方便的。再说了,谁经常找法庭?

袁老萍的相邻关系案子,双方终于在会安审判点达成了协议。一开始两方还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面对面的,总是争执不休,王祥和把他们分开,先给被告袁坡上面谈。说起来袁坡上和袁老萍还是一大家的,不出五府。王祥和就从远亲不如近邻,何况还是一家子做切入点,谈了20分钟,袁坡上的心开始活络了,让了一大步。王祥和让袁坡上出去,又把袁老萍叫进来,这般那般地说了一番,袁老萍也同意让步。可双方还有分歧,王祥和又来了第二轮背对背谈话。双方达成了共识。王祥和让袁高山制作调解书。

王祥和来到派出所刘所长办公室。

刘所长刚送走几个来告状的村民。告状的村民来揭发某村干部贪污行为的。李所长说,有的老百姓法律意识淡薄呀,连去那里告状都不清楚。王祥和笑着说,我们的权力是人民赋予的,对人民负责、为人民掌权、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工作的宗旨。刘所长嘻嘻笑两声。胡书记有话: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立党为公、执政为民。谈起目前的形势,王祥和说上边一直在强调司法公正、司法为民,报纸上和文件里大都是这个相关的内容。刘所长认为这是大势。老百姓的地位提高了,这是个好事,但有些人动不动就去上访告状,只要不对自己的心思,开口就是大不了我去县里上访,县里不行市里,市里不行省里,省里不行北京,把上访当成了理说,弄得咱们是碟子里洗澡——不知深浅了。

前一段时间,王祥和在《人民法院报》看到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民意在哪里》,仍记忆犹新。说是文革期间,上海审理一起奸淫幼女案,判处被告死刑,报请最高法院核准,最高法院复核认为被告人的罪行严重,应当判处死刑,但尚不属必须立即执行的,可改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四人帮”的军师张春桥获悉后,勃然大怒,作出批示,斥责最高法院置上海几百万市民的意见于不顾。原来,那时盛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审判重大案件均须广泛征求群众意见。那时认为奸淫幼女案属敌我矛盾,结果“几百万市民”的意见惊人地一致:当杀。最高法院犯了忤逆“民意”之大忌,最后犯罪分子的人头,也就摆上了刻意制造出来的“民意”祭坛。这是非正常时期发生的非正常事件,旧话重提,仍有必要思考的一个问题:司法审判如何体现民意。张春桥打着“民意”的旗号,让审判屈从于自己旨意的行径,已是历史陈迹,但现实中“为了打鬼,借助钟馗”的现象还时有发生。民意在哪里?民意在法内不在法外。

法院也有不少涉法上访案,各级领导都挺重视,下大力气千方百计息诉罢访。刘所长苦笑一下,说,都是这样,你猜猜会安镇一年花在上访上有多少钱?王祥和问多少。刘所长伸出两个指头。两万?刘所长摇摇头说,20万。王祥和现出吃惊的表情。

袁高山在喊王祥和。王祥和站起来一边朝外走一边说,抽空再聊,抽空再聊!

袁高山填写好了三份制式调解书,袁高山交给王祥和审核把关。王祥和浏览了一遍让双方签收。袁高山填写送达回证。王祥和的手机响了。是主管副院长吕众兰打来的。吕众兰问,会安程西凤的案子原来是你办的吧。王祥和说,程西凤起诉马军民侵权赔偿纠纷是我主办的,马军民起诉程西凤、邓公朝相邻关系纠纷是杨士群庭长主办的。吕众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明天一上班,你来我这儿一趟。接着“啪”电话撂了。

王祥和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程西凤?难道程西凤上访?别的还能有什么?

程西凤与马军民的侵权赔偿纠纷是1999年10月立的案,王祥和就是那年从机关调到法庭的,这件事王祥和记忆很深刻。程西凤立案没几天,镇书记于政治就打来了电话,说程西凤通过别人给县长刘德尊打了招呼,刘县长又给我打了电话,如果不违反原则,尽量照顾吧!她要是有理,咱抽个时间和他们坐坐。于政治就是有政治头脑,说话做事都带有政治味道。后来王祥和碰到于政治,于政治还提过为此事坐坐。王祥和说后边吧后边吧,给推掉了。王祥和去现场看过两次。程西凤在会安村中翻盖一处老宅,刚把房基垒好,说北邻马军民无理取闹,强行干涉她家建房,结果造成10个工人务工、部分水泥石灰失效,要求赔偿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5000元。程西凤的男人邓公朝告诉王祥和,马军民的大兄哥是你们法院的李继飞。王祥和表示,你不用担心,不管是谁,都会公断的。程西凤说,我不求别的,只求要个公理。开庭时,马军民不承认干涉程西凤家建房,并提出程西凤办的房屋使用证没有明显四至,她家不是原修原盖,离我家的房屋不到一米属违法建筑。马军民又不反诉。王祥和还善意地提醒过程西凤要向法庭提供证据,但她终不能证明马军民侵权,经合议庭合议,驳回了程西凤的诉讼请求。虽然出此结果,但当时程西凤两口是理解王祥和的。程西凤两口怀疑杨士群从中作梗。王祥和矢口否认,解释说,之所以你的官司赢不了,是因为没人给你作证。程西凤说,村民调主任大臭明明管过几次,他最清楚里面的事的,他怕得罪人不作证。王祥和曾传过民调主任大臭,还作了笔录,大臭老好人一个,不管王祥和怎么做工作,大臭没说出个一二三来。2000年8月,邢州市中级法院作出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程西凤多次找村里、镇里、县里,都解决不了。

2002年3月,马军民起诉了邓公朝、程西凤夫妇,案由是相邻关系纠纷。主办人是杨士群。开庭时王祥和参加了,他是合议庭成员。马军民提交了一份村委会出具的证明,证明村委会规划时,给马军民留有一米宽的流水使用权。本年5月份,判决:一、被告邓公朝、程西凤按村委会原规划在北屋后墙北给原告留出一米宽流水地方;二、被告拆除北屋地基48公分的超占部分,判决生效后五日内拆清。这样判,邓公朝、程西凤不服上诉是预料之中的事。王祥和又一次善意地劝告邓公朝和程西凤,就双方提供的证据而言,你们上诉也徒劳。结果在2002年11月,中级法院又一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到这里,事情还远没有结束。2003年3月,马军民向法庭申请执行。那时,法庭立审执不分,杨士群早已离岗,暂时还在法庭工作。马军民申请执行案,杨士群不接,原因是邓公朝和程西凤对他意见很大。王祥和没推的地方,只好接下自己办。邓公朝接到执行通知书,跑到皇寺法庭。那时法庭已经搬到皇寺。邓公朝让王祥和给他留一段时间,说中级法院答应给他立申诉案,他能把案子翻过来。一个月过去了,邓公朝无音信。王祥和又去找他,邓公朝还是那些话。马军民给王祥和打电话透露消息,邓公朝在中级法院的再审申请已经驳回。王祥和又三番五次地找邓公朝和程西凤,有时家里有人,有时门锁着。有次邓公朝答应王祥和按照判决书朝前挪宅基,可20天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反应。王祥和又找。程西凤在家,她一肚子怨气。跟邓公朝一辈子了,连个窝也没有,你看看俺是啥条件?快塌的房子,下雨潮得不能住,就这还是租人家的,挣那么点钱,连房子也盖不起来,弄不过人家,叫拆犟得像一头驴,咋说也不听,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跟他不过了。他们的日子过得的确不咋地,在心底里王祥和确实同情他们,这也是他迟迟没采取强制措施的原因。他准备再找邓公朝好好谈一次。没想到,邓公朝见到他,气急地说,我不拆,法庭愿意咋就咋!然后梗起了脖子。王祥和还是心平气和地给他讲明了利害关系。差不到20天就满半年的执行期限,什么措施也没采取,如何向申请人交代?王祥和咬着牙,填写了拘留决定书。

拘留邓公朝那天,邓公朝仍犟得梆梆的。给他强行戴上手铐,正要走时,恰遇到他上高中的儿子放学回来。他儿子掂起菜刀拦住不让走。他儿子说,派出所能逮人,没听说法庭也能逮人。王祥和不想跟他纠缠,让他看手续,他接住看了一眼,然后嚓嚓嚓把拘留决定书撕成碎片,扔在水道里。他儿子一边做着这些动作一边说,你们在骗人,这是假的。王祥和心想,你小子好大的胆。王祥和人手少,要不早把他儿子拿下了。王祥和不想再出现意外,只好心平气和甚至笑着地给他谈,迎着菜刀,他和他相距只有一米远。他不愧为邓公朝的儿子,犟起来和邓公朝一模一样。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手里掂的刀仍没放下的意思。王祥和让邓公朝做儿子的工作,儿子不听他的。王祥和说,你不是说派出所厉害,那我只好让派出所来了。说着,他掏出手机装出拨号朝外走,刚走出几步,邓公朝儿子就进了北屋。王祥和回身和袁高山把邓公朝带出去。邓公朝儿子空手追出来。然而,王祥和的蓝白道破面包车启动了。

拘留决定书被撕了,王祥和要去法院找主管执行的苗副院长补手续。到市郊区已是中午一点钟,大家肚子都饿得咕咕叫。王祥和找了一家小餐馆,每人做了碗牛肉面条。让邓公朝下车吃饭,邓公朝不下车。邓公朝坐在车里,王祥和和袁高山轮流看他。王祥和仓仓促促吃了一碗,然后端着满满一碗牛肉面,一边笑着说,你是干部待遇呀!一边把碗递给邓公朝。邓公朝不接,他死活不吃。这个傻邓公朝!王祥和只好把碗又端了回去。邓公朝被带到法院三楼审判庭。王祥和要做个执行笔录。邓公朝眼睛一闭,软在长凳上不动也不吭声。王祥和知道他在装,但无论你怎么说,对邓公朝都无济于事。邓公朝这样子看守所是不会收的,有医院的检查结果,看守所还能说什么。也预防万一邓公朝真的有事。王向英和霍志伟也来了。几个人把邓公朝抬下楼,拉到县医院。花了150元,给邓公朝作了全面检查,均为发现异常。抬上车。有了检查结果,看守所还是不收。王祥和跟已经下班回家的苗副院长通电话,苗副院长跟看守所所长通了电话,看守所跟法医通了电话,法医又检查了一次,得出结论:邓公朝的身体没问题。邓公朝耐了法医一行针,才哼哼着坐起来,啥事也没了。

邓公朝拘留了15天,仍没执行。案子被中止。

上午一上班,王祥和就赶到了主管副院长吕众兰的办公室。是为上访的事,程西凤上访到了北京最高法院。原来吕众兰想个别谈谈,然而上访案太多,几乎每个庭都有几件,便改变了主意,通知庭长来开会。王祥和进了会议室,见有几位庭长已经到了。会议由吕众兰主持,冯院长也参加了,说明会议的很重要。这次会议主要是省政法委,在全省政法系统开展清理解决涉法信访案件回访活动,要求一案一回访,已经回访的还要重新回访,做好稳控工作,案件所在单位主要领导为责任领导。冯院长强调,回访一定要到位,一定要高度重视,千万不能走过场,全国两会就要召开,两会期间要做好稳控,发生问题要见真招的。

邓公朝家的两起案子都经过了二审,且都维持了原判,按照规定,信访责任人应该是中级法院,落实到个人头上,主办案件的法官是责任人,案件主办人离岗退休调离的,庭长是责任人。但邓公朝上访案既然领导分在王祥和的头上,他也不能说什么。

王祥和没想到邓公朝会上访到最高法院,作为案件的主办人,责任无法推卸,说明自己没能把工作做好。中级法院把他的事迹推上去,成为省法院系统的优秀法官,他应该是广大法官学习的榜样,可刚表彰不久,就出现了这样的事,王祥和内心感到很惭愧。

会议最后,每一起信访案发两张回访表,一式两份,上面列了几个表格:案由、处理结果、回访情况、被访人意见、回访意见落实情况、稳控措施,下边4栏里分别是回访责任人签名、被访人签名、责任人签名、责任领导签名。

散会后,王祥和开着蓝白道破面包车,一个人来到会安村。邓公朝的门锁着。问他的邻居,邻居站在门口,见是法院的车,眼神惶惶的小声说不知道。王祥和拐过弯,问巷里的一个妇女。她告诉王祥和,邓公朝原来在镇中,现在红星小学教书。王祥和按照那个妇女说的位置,找到了红星小学。王祥和经常从门口经过,还没注意这里还有一所小学。学校破旧不堪 。

一进门,王祥和见北边有几间单间,心想这大概是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都开着门,没人,或许都去上课了。10分钟过后,从南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模样像是老师。王祥和向他打问邓公朝。他一副警惕的样子,问,你是哪儿的?王祥和说,法庭的。那老师问,还是为房子的事?王祥和说,我来给他座谈座谈。那老师看着他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于是说,他正上课,快下课了。然后进了办公室忙自己的事。

大约等了5分钟,南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知道下了课。不一会儿,邓公朝低着头朝这边走来,当他发现王祥和时,先是一愣,眼睛迅速睁大,眼睛里显现出很复杂的神态,惧怕、不瞒、躲闪……当他又抬起头,看到王祥和正笑眯眯地望着他时,奥黑的脸上涨红了。他硬着头皮,笑着打招呼,王庭长来了!

进屋。足有一分钟,谁都无话,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急促和紧张。王祥和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你最近到最高法院上访了?邓公朝看一眼王祥和,说,我没去最高法院。王祥和问,那最高法院怎么有你的上访材料?邓公朝又看一眼王祥和,说,我没去,你可以调查,看我啥时候去的?王祥和说,我就是来调查的,上边要求,上访案都进行回访。王祥和从黑提包里拿出回访表,递给邓公朝。他担心提起案子邓公朝会激动,不配合。邓公朝接过表,低头看着。王祥和就势给他做思想工作。长话短说,给你个向上边反映的机会,你把你的意见填到这里。王祥和拿笔指指被访人意见一栏,把笔递给他。屋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邓公朝撅着屁股,趴在桌上迅速写道:我诉马军民侵权赔偿纠纷一案,中级法院(2000)邢民终字第503号判决书和马军民诉我相邻关系纠纷一案,中级法院(2002)邢民终字第1033号判决书都不公正,应依宅基证公平处理,上访直到公平处理止,应撤销不符合程序的判决,重立重新审理。邓公朝在被访人签字后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邓公朝把回访表和笔递给王祥和,笑着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对你没任何意见,人家判决了,你执行没错,杨士群和中级法院的判决确实不公。王祥和看了一遍他填的内容,然后连同笔装进黑提包里。王祥和说,我不是说你哩,你对法律的规定还是不甚了解,知道你输在哪里?输在了证据上。邓公朝毫不示弱。我不知道,明明是公家发的宅基证为啥不管用?判决我输?邓公朝纯粹是带着长竹竿进城门——转不过弯来,或者他是故意钻进了牛角,他心里应该是很明白的,何况他是个文化人,同样的道理,王祥和跟他讲过至少十多次了,他愣装不明白,不服输,弄得你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给他讲下去也是白费时间。王祥和摇摇头,说,你这人真犟!好啦,一会儿你还上课,后边再联系。邓公朝送王祥和到学校大门口,客气地说,王庭长走吧啊!王祥和转过身,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赶快回去。

王祥和到县法院,跟吕众兰汇报了情况。吕众兰让王祥和代表县法院,向最高法院写一份关于邓公朝上访一案处理情况的汇报材料。

第二天一上班,王祥和就将汇报材料交到吕众兰手里。这是晚上他在家里地下室,加班赶出来的。上面写了上访人的基本情况、上访人反映的主要问题、案情简要和办理情况4个部分。在办理情况中,他写道:经派专人与邓公朝见面,虽做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但邓公朝坚持认为一审、二审判决不公。程西凤与马军民侵权赔偿纠纷一案,马军民与邓公朝、程西凤相邻关系纠纷一案及马军民申请执行邓公朝、程西凤相邻关系案,在程序和实体方面并无不妥,此后经中级法院二审和再审也可证实。按法律规定,我院无权接受邓公朝的无理要求。吕众兰审核后,让王祥和到打字室打印5份。

王祥和到中级法院立案二庭,交邓公朝上访汇报材料。立案二庭庭长是个女的,她拿出其中一份,很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表态说,好,很好。她留下他的手机号,准备以后有事好联系。

王祥和从立案二庭庭长办公室出来,看到了藏理大的背影,藏理大在楼道里朝东走。

藏理大是中级法院主管民事的副院长。王祥和追过去时,藏理大细高的身影,很快很神秘地消失了。王祥和眼看着电梯的指示灯停在了4楼。王祥和也坐着电梯上了楼,他象征性地在藏理大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推门进去。领导的办公室就是阔达,足有60平方米。北墙上靠着几个装上镜框的法庭审判楼的效果图,办公室东边有一间卧室。藏理大正坐在转椅里,右手握着鼠标,在电脑里鼓捣什么。

王祥和在中级法院帮忙时,经常来藏理大的办公室。不知什么时候,藏理大立下了一个宏伟志愿,写一部中国史诗,从山顶洞人、尧舜禅让、分封诸侯、吴越争霸,到围魏救赵、胡服骑射、百家争鸣……从中国古代史写起,用诗歌的表现形式。藏理大一句句给他朗读自己的诗,然后征求他的意见。他们在一起谈论诗歌,谈论文学。藏理大当过兵,是个团级干部,转业后,安排在中级法院当副院长,虽然他是个门外汉,但他很勤奋。他对文学懂得并不多,可他很执著。

王祥和把回法庭后,法庭选址的情况说了一遍,没想到藏理大挺感兴趣,兴奋地要马上去现场,还要到环城几个法庭看一看。中级法院的一个主管民事的副院长,到基层法庭去视察,按常规,冯院长要亲自陪的。是不是要给县法院领导打个招呼?藏理大拒绝了。有你陪着,就咱俩挺好。

藏理大坐的是一辆带警灯的警车,车里很宽敞。王祥和坐在里面,觉出了车的豪华。会安法庭选的新址,其实离中级法院很近,到那里仅用了10分钟。

藏理大站在路边,望着已经发黄的麦梢,轻叹一声。不该在这里建法庭的。有几个路过的人,见这边停了一辆警车,不知发生了什么,跳下自行车,一动不动地朝这里看。微风吹过,麦浪像海水一样起伏。王祥和引领他到旧煤场那个地方。藏理大夸在这地方建法庭好。

到豫和法庭,大门紧锁着。看看手机,刚下午3点半。王祥和要给这里的庭长联系,藏理大摆摆手。藏理大询问这里的庭长叫啥,王祥和告诉他庭长叫路面将,是中级法院路面基副院长的弟弟。又到汪水法庭,这里还好,法庭人员都在,刚开完一个庭,审判庭里热热闹闹的。在庭长霍其彦办公室,藏理大简单询问了汪水法庭的情况,前后不过10分钟,就起身回了中级法院。

过了一天,县政法委召开全县政法工作会议,法院要求中层以上干部参加,去会议室的楼梯上,吕众兰故意放慢脚步,问王祥和,中院藏副院长到环城法庭转悠了。王祥和忙说忘了给你汇报。吕众兰很生气的样子,埋怨道,去之前你应该说一声,县法院最起码有一个副院长陪着,昨天到中级法院开会,藏副院长告诉我说,到你们几个法庭转了转,他不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霍其彦走在一起。霍其彦笑着说,你看,挨批评了。王祥和笑了笑,然后自嘲道,批评的对,批评的对!

刘东敏给户里说好了,一亩地1000元,先定10年,以后再随市场走。这么好的地方,每亩千元价格,不高,冯院长挺满意。冯院长让王祥和与刘东敏定好时间,然后由冯院长、吕众兰、王祥和一块儿到东良村签了协议。法院先交3年的租赁费。刘东敏说,等收完麦子,你们就可以动工了。冯院长又提出与刘东敏他们中午搓一顿,被刘东敏推了。真不巧,又安排了事,真不好意思。

那几天,天气格外晴朗,麦子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就熟了,再看,地里就剩下了麦茬。

拖拉机开始朝已收割的麦地拉砖。脚脖子深的麦茬坚守在烈日下,像是在站完最后一班岗。垛着满满一车斗砖的拖拉机,加大油门,好像急了似得,突突突很费力地在麦地行走,熄火后由司机拿着夹子,开始四下卸砖。很快,麦地里垛满了红杠杠的砖块,看上去煞是刺眼。

王祥和去会安审判点时,看到了这些满载红砖的拖拉机,至少4辆,从原来的公路穿会安村向北驶去。王祥和一猜就是拉向法庭新址的。冯院长和吕众兰都没给他说开工的事,或许,他帮着找找地方,就完成了任务。

但王祥和毕竟是这里的庭长,在这里建新法庭,他不能不关注。他抽空往那里跑了一趟,当他看到麦茬上躺着一垛垛红砖时,心里七上八下的。按说,给他建新法庭,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愣是高兴不起来,倒不是开工院长没给他打招呼。他的心底里,隐隐约约总有一种痛楚,一种不安,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在作怪。为什么在麦地里建法庭?他这样问过自己,指责过自己,他有勇气这样问冯院长,指责冯院长吗?他只不过提醒过冯院长。他心里非常矛盾。他还指望着冯院长呢!院里缺两个副院长、一个纪检组长、一个政治处主任,他想进步哩!

王祥和迅速逃离了现场。

回到审判点,王向英已经做好了当事人的工作,正在制作调解书。王向英把调解书原稿递给王祥和。王祥和在上面签了字。

王祥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犹豫豫还是接了。是一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初中同学吴金鸟打来的。吴金鸟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滑子初中同学吴金鸟。王祥和停了足有3秒钟,他迅速地回忆着。吴金鸟说,我在市织布厂上班。王祥和这才想起来,他啊啊啊了一阵,问对方有什么事。这是明知故问,找他能有什么事?除了说情还是说情。吴金鸟是给张大树也就是路小月要离婚的那个男人说情的,吴金鸟给东关轧花厂的石厂长也是同学。石厂长说起来,原来在你庭里管着,那女的在外边有人,离婚让她拿2万元损失费。吴金鸟邀王祥和吃顿饭,王祥和拒绝了。女方有第三者有证据吗?让女方拿2万元有什么依据?吴金鸟说,咱不懂法律,我去找你,咱坐一块说说呗!吴金鸟考虑得太简单。王祥和说,你甭来,我要下村办案,再说了,我对你的那个同学石厂长印象不咋地。王祥和简单向他叙述了上次王向英送手续的事。吴金鸟听了,不再说什么。

王祥和不知道,吴金鸟与他通手机时,石厂长就在吴金鸟跟前,王祥和说的,基本上他都听明白了,况且吴金鸟竹筒倒豆子,把王祥和的话,毫无保留地又重复了一遍。石厂长气的鼻子都歪了。石厂长拍着吴金鸟的肩膀,像是很义气地说,没关系,王祥和不给办事,我也要请你喝酒,走,我叫几个朋友,咱喝个一醉方休!

石厂长安排张大树找了几根木棒。他们上车时,张大树掐着木棒上了面包车。到饭店坐在雅间,刚点完菜,又进来两个年轻人,胳膊上纹着龙。吴金鸟一看就知道他俩不是正经人。但这时,吴金鸟并不清楚石厂长想干什么。

酒足饭饱,石厂长站起来,拍着餐桌说,走,咱去找王祥和。上了面包车,胳膊纹着龙的那两个年轻人,从车座底下抽出木棒,一手攥一根,梆梆梆敲几下。

街道里的灯光像人眯着眼,无精打采的。面包车在街道里拐来拐去,车上的人都没话,只有面包车呜呜的马达声。吴金鸟觉得不对劲,不知道车要去哪里。一问,石厂长这才告诉他。原来他们要去找王祥和算账。石厂长说,我打听了,王祥和就住在二轻家属院1单元2层东门,再问问他,他要不给办,今晚就让他脑袋开花,要不就打折他一条腿。吴金鸟不干了,你们这是胡闹,赶快掉头回去。石厂长不让,要车继续朝前开。吴金鸟让司机停车,司机并没停,只是车速放慢了。吴金鸟打开了车门。司机把车溜到路边停下。吴金鸟跳下车,要自己走回去。石厂长骂他胆小鬼。让他上车。面包车掉头朝回开去。

路小月的离婚案,安排在法院开庭。那天上午,王向英安排了两个庭,先是一起侵权赔偿纠纷,庭开得不亦乐乎,同一件事双方当事人说法不一。这样的庭审屡见不鲜。休庭。王祥和走出审判庭活动活动,庭开得实在太累人。下一个就是路小月和张大树离婚案子,要养精蓄锐,集中精力不能有丝毫谬误。石厂长不是个善茬,不能在他手里留下任何把柄。当然作为法官,办理任何案件都应该这样。对此案王祥和尤为谨慎。

尤西站在楼道里,她是张大树的委托代理人。尤西很礼貌地和王祥和打招呼。尤西长得很有女人味儿,虽然已40岁,风韵依旧。王祥和早就听说过女律师尤西这个名字。

前几天,王祥和在法院,一个女人见了主动说话,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律师尤西,张大树的委托代理人。王祥和这才知道张大树已经找了律师。尤西问张大树的案子打算怎么处理。王祥和心里说,你一个老律师怎问这样幼稚的问题,嘴里却说,还没审理呢!尤西用探寻的口气说,这个案子你管吧,愿意让你管。王祥和说,案子不是王向英管着吗!尤西眨巴着眼说,是不是告王向英你就能管?王祥和听了有些着急,虽然王向英平时比较傲气,总想单独行动,但她毕竟是他的兵,告王向英他脸上能光彩吗?再说了,庭长想管一件案子,还用鼓动人家去告自己的兵?这个尤西是怎么想的?或许她知道了吴金鸟这层关系,他们在一起瞎鼓捣什么呢!王祥和没详细询问,他不想知道那么多,也没那个必要。尤西吃了个闭门羹,说刑庭有个案子,然后上了4楼。今天,尤西见了王祥和只是一个招呼,别的什么也没说。

王向英从审判庭出来,被尤西叫住了,王向英让她等一会儿。王向英去了趟厕所,回来后他们站在楼道里小声说话。看那熟悉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以前打过交道。

尤西嘱咐王向英,今天路小月离婚案子就不要开庭了,你做做原告方的工作,让他们撤诉吧!这样对你好。王向英追问为什么,尤西吞吞吐吐不说原因,只说这里面挺复杂的。王向英怀疑张大树要报复路小月,给她动刀子或者用其他的方式,弄不好他那个表哥石厂长坐阵指挥,你看送起诉书那次的表现?尤西说,你听我的劝,咱姊妹们没赖心,甭为他们的事陷进去。说得王向英疑疑惑惑,后脊背发凉。

在审判庭,王向英对王祥和说,王庭长,路小月离婚案要不咱先甭开庭,双方的矛盾挺尖锐的,万一发生不测,等等再说?王祥和并不清楚背后的圈圈套套。离婚案的男女双方矛盾尖锐,这一看法应该是共识,他同意她的方案。

这起离婚案不开庭了,原来开庭的那一拨没走,王祥和和王向英一直做双方的工作,到中午双方也没达成协议。各自回家。

王向英骑着自行车出了法院的门,走没多远,被尤西截住了。尤西要请她吃饭,王向英婉言谢绝。尤西进一步给王向英透露掌握的消息。你们内部有人挑事,让人告你的黑状,意在不让你管,他们在一起吃过饭,他们之间是同学关系,想把你整得身败名裂,你最好给主管副院长汇报一下情况,把案子转给别人办,动员女方撤诉是最佳选择。

内部有人挑拨告状?内部就两个人,是王祥和?不可能,他有什么意图?他是庭长,挑拨当事人告手下的人?不可思议!不相信。可尤西说得和真的一样。王向英又突然觉得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向英还真的受了尤西的左右,她给吕众兰汇报了情况。吕众兰听后,低声说。尤西是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但这个案子确实要小心谨慎,我也认为,动员女方撤诉是最佳选择。

王向英把路小月和委托代理人传到法院,硬压着,让路小月写了撤诉申请。

这一切,王祥和都被蒙在鼓里。

法庭新址四周围墙都垒了起来,只前边留了个出口。里面的麦茬,有的已经被土掩埋,没被掩埋的,也都已匍匐在地。那里每天至少7、8个建筑工人在忙碌。

星期一下午,院里召开了庭长以上领导会议,传达了省高级法院,关于派员到各基层法院解决涉法信访案件的通知。通知上说,我省的涉法信访案件排在了全国前3名,涉法信访引发了大量不稳定社会因素,为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高级法院抽出专门人员,派驻涉法信访严重的各基层法院,直到完全解决为止。冯院长在会上说,在全国,我们省是涉法信访案件大省,两会期间,我们省涉法信访案件最多,在我们省,邢州市涉法信访案件排在前3名,在邢州市,我们邢州县排在全市法院系统前3名,同志们,形势严峻啊!我们要有所准备,所有的涉法信访案件我们都要先过滤一遍,自己能解决的自己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让高级法院的领导帮助解决,凡让高级法院插手的案件,要进行责任倒查,发现问题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看来,院长的压力很大。会议的气氛很凝重。散会后,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朝外走。看得出,庭长们也都心事重重。目前,大家对涉法信访案件都非常敏感,做事办案都格外小心。特别是在两会期间,院长和各庭的庭长及审判员,都处在一级战备状态,每一起涉法信访案件,都明确了责任人和责任领导,积极与各乡镇村干部取得联系,采取必要的稳控措施。涉及到群体诉讼的纠纷和一些敏感、矛盾尖锐的案件,延期开庭、停止审理,执行案件一般不采取强制措施,极个别的被执行人,有可能到京上访的,两会前该拘的要拘,让他们在看守所呆着,拘留15天,正好两会也开完了。就这样,两会期间,邢州县还发生了6起涉法信访到京上访案件。王祥和暗暗庆幸邓公朝和程西凤在此期间没惹事,他不知道,邓公朝和程西凤的戏,还在后头呢!

还有一件庆幸的事,邢州县法院进行了审执分离,这也是冯院长在法院的一项改革。法院人员严重缺编,审判庭大都两人庭,特别是基层法庭,个别的还存在一人庭现象,审判庭连审带执困难很大。一是人员,执行有时需要人,多人,需要震慑作用;二是大量执行案件积压,审理案件又逐年增加,相对的执行案件也不断涌入,大量难以执行的案件被滞留下来;三是激化矛盾,在审理过程中,一些当事人对审判人员有意见,心里产生了不瞒,如果再让这个审判人员负责执行,无疑是火上浇油。于是法院采取审执分离,加大了执行庭力量,成立了执行二庭。审判庭的所有执行案件,该中止的中止,该移交的全部移交。王祥和移交完执行案件,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虽然执行案件移交了,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邓公朝的案子就是个典型。

邓公朝在红星小学教学,时间相对比较紧张,程西凤在保险公司跑保险,行动很自由。她常往中级法院立案二庭跑。院长接待日,也给院长对过话,还找过主管信访的副院长路面基。路面基告诉她,高级法院派工作组来解决信访案件,你的问题,争取这次解决掉。

程西凤一听高级法院专门派人来解决,更是三天两头朝中级法院跑。她到处打听消息。她是第一个被高级法院派来的工作组接待的信访人员。

中级法院和高级法院工作组研究,要在会安镇召开邓公朝、程西凤案件听证会。这是高级法院工作组进驻邢州的第一个听证会。

王祥和被通知参加这次听证会。

王祥和找吕众兰签发两份判决书时,吕众兰让王祥和参加明天在会安镇院里召开的邓公朝、程西凤案件的听证会。邓公朝、程西凤主要对判决拆除48公分的宅基有意见。这案子是杨士群办的。吕众兰一听有些着急,声调立刻提高了。你是合议庭成员,你又是庭长,土管局也派人参加,邓公朝办得房屋使用证有问题,我也参加。走出吕众兰办公室,王祥和突然想到,明天上午他还安排了一个庭,他没返回去,而是进了冯院长办公室。冯院长让他延期开庭,去吧,中级法院是案件的责任人,你怕啥哩?王祥和知道,参加这次听证会,无疑是丢人现眼的事,王祥和早已预料到了。

会安镇政府有前后两个院,前院是财政所、计生办、司法所和办公室一些部门,后院是书记、镇长,副书记、副镇长一些头头脑脑的办公室。邓公朝、程西凤相邻关系案听证会,就在后院召开。镇里从小学搬来了20多张课桌,在后院最宽阔的地方,摆成一个椭圆形。高级法院工作组来了一位副庭长和监察室一位干事;中级法院来的是主管信访的副院长路面基、立案二庭的庭长、副庭长,邓公朝侵权赔偿纠纷和邓公朝、程西凤相邻关系纠纷的二审主办法官,政治部的摄影干事,办公室的信息员;县法院来的是副院长吕众兰、现任法庭庭长王祥和;镇里的主管信访工作副书记张大十和一个年轻的信访员;村里来的是时任民调主任大臭和时任小队队长李更年;县土管局主管副局长王喜增和土地科科长李照。还有电视台摄像记者、邢州日报社记者。当然当事人邓公朝、程西凤和马军民都在场。连司机,在场的一共30多人,听证会可谓场面宏大。

邓公朝、程西凤心里不免洋洋得意,特别是程西凤更是满面春风,喜悦得合不拢嘴。来了这么多人,省市县乡村5级的人都来了,为解决自己的事。这一带的人,还没听说为谁的事,弄这么大的场面,在人们的眼里,自己应该算是个风光人物,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听证会由路面基主持,先有高级法院的那位副庭长讲话。副庭长讲了5分钟,大概的意思是,在法院应该分个青红皂白,但事情总有了的时候,总这样到处上访对谁都是损失。

轮到邓公朝发言了,邓公朝站起来,像讲课一样,说的都是字话。各位领导,你们在百忙中放下手里的工作,来给我解决问题,给你们找麻烦了,在次我表示感谢!马军民和我家相邻关系纠纷一案,一二审法院判得都不公,我们不服,原因是我有宅基证,我在宅基证范围内盖房,为什么要我给他留一米宽的流水?宅基证可是国家给发的,县人民政府发的,不是小孩玩家家,应撤销原来的判决。路面基让邓公朝念一下他的房屋使用证上的四至。邓公朝掏出一个红本本,念道,四至是:东至王老东墙外,西至路北至马军民墙外,南至东西小路,路面基问,北至马军民墙外,墙外指哪里?邓公朝回答,凡是马军民墙外都可以。路面基又问他,南至东西小路,你现在建在哪里?这一问,邓公朝心里慌了,他回答得有些结巴。盖在了路……路……边。路面基不依不饶。盖在了路北还是路南?让我说吧,你把小路都占了。邓公朝听了有些恼羞成怒。占在路南路北,跟马军民没关系!程西凤的脸涨红了,她朝邓公朝摆摆手,让他坐下。马军民起诉后,王祥和第一次去看现场,还说马军民有啥权利不让你盖,你有宅基证。王祥和望着程西凤皱皱眉头,心里想,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没一点印象?主持人没让他发言,他便沉默不语。接下来,路面基让时任村民调主任大臭和小队队长李更年,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大臭和李更年都证明,邓公朝在办房屋使用证时,说过北边要留出一米的跌水。中级法院的主办人,宣读了当事人提供的几份证明,还有两份询问笔录,这些都对邓公朝、程西凤的主张不利。

路面基哈哈一笑,大声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吧!谁有理谁没理,应该一清二楚,不过今天咱不是来审案的,而是来解决问题的,双方都发扬发扬风格,让让步抬抬手。程西凤涨红着脸,在路面基讲话时,她曾抢着说,人民政府发的宅基证不顶事那啥顶事!路面基讲完,她还是这句话,重复至少不下5、6次。高级法院的那位副庭长一直在听,他见听证会停留在那里,于是说,咱们不要再争论老问题了,看下一步怎么办,怎么把事情消化掉。路面基让邓公朝说说自己的意见。邓公朝的意见很明确,就是按现在的样子盖起来,用管道贴后墙输下水管,再把马军民的墙用水泥抹抹。马军民却坚持着让邓公朝按判决办。高级法院和中级法院的领导,都劝马军民让让步。路面基走到马军民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就看我的面子,让他给你抹抹墙,排水用管子输下来。马军民不干,马军民让邓公朝再出1000元。争来争去,最后马军民在众人睽睽之下,犹犹豫豫勉勉强强答应了,他要求邓公朝把他的后墙抹了,房顶输下水管,再把巷道抹上水泥。路面基高兴地说,这不成了,达成了和解协议。路面基让案件主办人做听证和解笔录。

短暂的休场后,笔录写好了,书记员走向邓公朝和马军民。邓公朝和马军民在上面签了字。路面基笑着说,最后握手言和,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两个站起来,握握手。邓公朝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与马军民握手,马军民则羞红了脸,像木偶似得伸出了手,脸却扭向了另一边。

政治部的摄影干事,趁机对准镜头,喀喀喀地进行连拍。

王祥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上边对涉法信访案件都非常重视,涉法信访案件一律采取计分销号的办法,不管什么原因,不管对错,上访就是错,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不管你怎么解决,只要消除了上访,你就是对,一来二去弄得司法很没有尊严。实际上,司法的权威性,是要靠司法的终局性来维持,如果已经生效的终审判决,可以不受限制地反复更改,逼迫权利人无条件退让,司法的权威性将丧失殆尽。

听证会结束了,路面基宣布,凡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到东西酒店就餐。

人们大都带着满意的笑容朝外涌去,背后程西凤突然高声大叫,王祥和拘留了邓公朝15天,能白受罪白拘留?路面基截住了他的话。咱不说那事,不说那事。说话间,人们都出了后院。

王祥和没有去东西酒店,他开着蓝白道破面包车直接回了家,带回去一肚子气。

邢州电视台当晚在邢州新闻栏目里,播放了这次听证会的盛况。邢州日报第二天的头版头条大标题刊登——《多年信访不止,今朝握手言和》。中级法院的《法院信息》用了3个页码,记录了听证会的经过,题目也令人耳目一新——《听证会让你息诉罢访》。人们看到了报道,看到了信息,路面基向中级法院党组作了专题汇报,旗开得胜。这次的听证会,赞美声像粉红的花瓣,纷纷地飘落一地。

一个星期后,吕众兰把王祥和叫到办公室,让他抓紧时间朝会安跑一趟,找马军民和程西凤谈谈,马军民又一次阻止邓公朝建房。

原来,那次听证会结束后,邓公朝和程西凤迅速找了10多个人,雇佣了两辆拖拉机,边进料边朝起垒房,一天一个样,邓公朝要上房顶了,马军民发现邓公朝房顶出檐,不干了,他站在自己的房顶上,用木棍阻止。邓公朝找来的建筑工说没法干,你们谈好再说吧!都纷纷走了。邓公朝事先给他们谈的是包工。程西凤找到中级法院立案二庭。中级法院立案二庭把这个扎手的球,踢给了县法院。吕众兰给中级法院打电话,中级法院立案二庭庭长说,路面基副院长让你们管,你们想想办法解决一下。电视也播了报纸也登了,握手言和成了一句空话,嘿!对上级法院的安排,吕众兰又不能不听。她把这个扎手的球,倒手又踢给了王祥和。

王祥和不能再推了。他知道这是把肥料浇到莠草上——劳而无功。他也没处推。他跑到现场,见邓公朝盖的红砖房,墙都起来了,窗和门都留下长方的洞,上边还露着天,看上去蹩脚而丑陋。这里没有一个人。邓公朝家的门锁着。附近的几家大门也都锁着。王祥和在那里转悠了一阵,碰见一位50多岁的妇女。这位妇女说,马军民不在这片住,他家离这儿挺远的。王祥和没去过马军民的家。挨着邓公朝新建房子的北边,马军民买的是别人的老宅,那里面并没住人。这位妇女说,前两天的一个晚上,听这里吵吵嚷嚷的,咋也是因为盖房子的事。这位妇女惊讶地指着南边,说,这不是马军民。马军民站在街南口,正探头朝邓公朝新房张望。

王祥和摆摆手让他过来。马军民不善言语,从不说一句废话。不能让他铺房顶,还想出檐。看来这几天,马军民一直盯着邓公朝建房。邓公朝停手后,马军民还是经常到这里观察观察,时刻准备着。王祥和给马军民讲道理。甭因建房的事,两家再动起手来,把谁打着也不好,被打的受了痛,打了人家的要给人家出钱,谁也不上算。马军民听了,连说了几句没事没事没事。

邓公朝、程西凤出现在巷子北口,这两口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新房走,最后站在新房前,指指划划。

王祥和准备叫马军民一块儿过去,一扭头,发现马军民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溜走了。

邓公朝、程西凤见王祥和走了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他俩出尽了风头,在听证会上,面对那么多人,程西凤的话说得有点尽,没想到马军民还会阻止他们,还要让王祥和解决。当王祥和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反而扭过了身。

马军民对没留一米跌水已身怀怨恨,你们怎么又要出房檐?马军民会认为你们得寸进尺、没完没了,是了就是了。沉默。程西凤低声说,案子不是翻了,重新判决了?王祥和嗔怪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原先的判决还是生效的,现在你们两家达成的是和解协议,一方不按协议办,协议就是一张废纸。程西凤软了,脸涨的火红,说话柔和了许多。俺不出檐马军民也不让俺铺房顶。前前后后,王祥和领教过了,碰着这俩人,叫谁也不能痛痛快快让他们把房顶铺了。不过,遇到这样俩人实在是也没脾气,还有很多事要干,王祥和预料到了,什么时候邓公朝的房子盖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也轻松不了。你们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邓公朝笑了,问王祥和有什么好办法。王祥和不说,只是笑。邓公朝仰着脸拿出思考状。啊——邓公朝的啊声起伏成S调。咱多找些人,半夜挂灯干,马军民住的远,听不着,早起等他知道了,房顶已经铺好了。

王祥和转身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他们。

邓公朝半夜把房顶铺了,早起等马军民发现已经晚了。邓公朝的房顶没出檐,马军民站在自己的房顶上,咬着牙说不出一个字,他急得在那里转了几圈,深深呼吸几下,下房走了。

他认了。

王祥和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在替谁说话,他在支持什么,这样公平吗?在这件事上,他无数次地这样问自己,作为法官,职责就是替天下行道,维护公正。培根有一句名言:一次不公的司法裁判比多次不平的举动为祸尤烈。因为这些不平的举动不过弄脏了水流,而不公的裁判则把水源败坏了。判决尚且如此,那么最终的结局呢?邓公朝的案子,能说判决不公吗?最后的结局能说公平吗?该执行的不予执行,上访案件就受到重视。王祥和心里明白,社会在逐渐形成一个潜规则:上访有理。形成这样的潜规则,主要是社会机制问题。

几个月后,吕众兰给王祥和打去电话,内容还是程西凤问题。

程西凤房屋完全收拾好了。她找到中级法院立案二庭,要求退回交给王祥和没打任何条的300元。王祥和听到这些话,简直愤懑之极。程西凤不但丧心病狂,而且还是个无赖。她这不是空箱里取物——无中生有吗?当时,邓公朝被拘留后,有一天在去法庭的半路上,碰见了程西凤。王祥和停下车,与程西凤谈话,要她按判决书执行,并缴纳诉讼费和执行费,还有到医院给邓公朝的检查费150元。程西凤满腹牢骚,她跑保险,每月也挣不了多少。王祥和让她尽量凑。王祥和问她知道不知道拘留邓公朝那天,她儿子都干了什么。程西凤说回家听儿子说了。程西凤儿子的行为不仅仅属违法行为,那简直就是犯罪,他还不满18周岁,属未成年人,按规定轻则罚款1000元拘留15天,重则劳教。程西凤张口说好话了。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行行好,放过他吧!这不,他原来在镇中上高中,也不敢在那里上了,刚把他转到别的学校。看来,程西凤也料到,法庭不会轻易放过持刀阻碍执行的人的。王祥和让程西凤好好教育教育儿子,给他上上法制课。程西凤急忙点头,并答应最少凑300元。王祥和也考虑,程西凤的儿子正在上高中,还是个未成年人,如果对他采取拘留罚款或劳教措施,将在他心里落下阴影,不利于他以后的成长。心一软,就放了他一码。程西凤交了300元。王祥和在半路上接的钱。王祥和告诉程西凤,150元是给你丈夫在医院的检查费,另150元是诉讼费,到时你来拿条。诉讼费当天就交到了法院财务,开具单据,只是程西凤一直没拿,那150元医院检查费,是王祥和垫的,装进兜里就行了。现在程西凤今天又来要求退款。

程西凤到王祥和办公室时,不敢正眼看王祥和,她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程西凤还是那句话。判决都重新改了,你收我的300元都退给我。王祥和问,谁给你改的判决,你拿给我看看。程西凤说,在中级法院。王祥和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是执行和解,是马军民让了你,你要明白。王祥和把早已装订好的卷宗掀开,其中一页贴着一张诉讼费收据。程西凤看了看,说,这150元退不了啦,那150元退给我。王祥和说,邓公朝没给你说吗?他到医院检查还能免费?程西凤要医院单据。程西凤的这个要求并不例外。拘留邓公朝那天,单据给了县看守所。巧得很,县看守所刚刚被撤掉,因县看守所发生一起意外死亡一名嫌疑人事件,原县看守所所长以渎职罪,被判了缓刑。为150元值得跑来跑去吗?王祥和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一张50元钞,拍在了桌上。给,拿去!程西凤也不看王祥和,拿起两张票子就走。王祥和想爆发,但还是让理智压住了怒火,他给程西凤说出的4个字平和而严肃。等等,打条。程西凤打了张收到条,转身低着头走了。

过了几天,霍志伟见到王祥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要给他说件事,让他不要着急。王祥和让他说。前两天,霍志伟去会安村,看到程西凤正和几个人说自己的官司,把你王庭长说得百码不是。听完,王祥和笑笑,说,我怎能与她那样的人一般见识呢?然后不再谈论这件事。

从会安法庭新址起,到皇寺的路面,被压路机碾得平平展展。

好多天没从这里走了。新法庭开始动工,房基已经挖好,几个工人正在浇筑钢筋。王祥和停下车,在挖好的房基旁边站了几分钟。没有谁叫他来,他只不过是出于关心。工地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一句话都没说,人家干人家的活,也没人理他。他站在那里竟然觉得有些尴尬。

袁高山一直坚守在法庭里,有人给他在皇寺村介绍了一个对象,女的长得挺漂亮。王祥和见他屋里床上的被子没叠,知道他晚上又没回家。霍志伟仍然在法庭里晃悠。王祥和来不了时,霍志伟成了袁高山的伴。

王祥和在袁高山的办公室正说话,进来一个30来岁的女人。那女人笑着问,王庭长你认识我吗?王祥和仔细地看她一眼,摇摇头。女人说,我是咱皇寺镇计生办的,叫李素巧。王祥和点点头,以为她是来给谁讲情的,不料她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前些日子,她跟几个同事到东召庄村,村干部领着到贾秋珍家检查计生工作,才走到院里,一条半大狗从屋里窜出来,照直跑到李素巧身边,在李素巧腿上咬了一口,然后扭头跑掉。为防止疯狗病,李素巧只好到镇卫生院打狂犬疫苗,花了150元。贾秋珍却一分钱都不掏,她的理由是:我又没让你们去我家。

李素巧说,可以起诉贾秋珍出医药费、误工费,可不可以再让她赔偿精神损失?

关于精神损失费的赔偿,目前法学界争议很大,也没有相关的法律出台,也没有明确的具体标准,最高法院虽然发布了精神损失费的有关解释,也只是界定出大概的范围,也就是说医学界能够证明、并有因伤害明显给精神带来严重后果的,才能够适度进行精神损失赔偿。显然,被狗咬伤,不具有精神损失赔偿的特征。李素巧询问了立案和诉讼费问题。王祥和给她解答说,法院进行审判改革,目前实行大立案,统一由法院立案庭立案,关于诉讼费,立案时法院一般掌握收诉讼费和办案费在300元以上。李素巧用征询的口气,问交100元可不可以。王祥和沉吟片刻,答应到时帮着试试看。

李素巧准备去了。王祥和让袁高山传的当事人,还没来。王祥和到自己办公室,从黑提包里拿出从法院办公室,领来的最高法院黄皮司法文选,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王祥和读报读司法文选有个习惯,凡给自己的审判工作没关系的内容,一带而过,跟自己工作有关联的,特别是民事审判方面的内容,他都详读,甚至反复读,并在目录上作出标记。

有一辆面包车停在法庭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个脸庞红紫的中年男人,见霍志伟站在东屋门口,便扯着嗓门问王庭长来了没。霍志伟朝西屋指指。

脸庞红紫的中年人掀帘进屋,大声问,你就是王庭长!王祥和抬起头,见面前站着一个50来岁的男人,看穿衣打扮,就知道他是个暴发户。王祥和让他坐在长椅上。他说有个事要麻烦你王庭长,孩子要离婚,刚结婚时间不长,咋说也不行,没办法离离吧!

霍志伟进来站在一边介绍,说他是小道村的,开砂场,前几天来过一次。脸庞红紫的中年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卢志林,开了几年砂场,发了点小财。卢志林家两个闺女,大闺女卢晓飞在石村谈了一个对象霍时令,卢志林不同意,托人做媒,与本村一起长大的卢奇峰成了亲家。卢奇峰儿子卢发来倒插门,进了卢志林家。过了没几天,原来的那个对象霍时令,带着卢晓飞不辞而别。第二天卢晓飞打回电话,提出离婚。卢志林感到很突然,当然不会同意的。卢晓飞说你们不同意我就不回家,逼得卢志林没办法,在邢州市区买了一套单元房,让卢晓飞和霍时令暂避在那里。卢志林托人给卢奇峰谈,卢志林愿把他们结婚时男方配送的那点东西退回去,并奖赏卢发来开口叫爸钱一万元。卢奇峰倒没啥,儿子卢发来不干,非要让他们把结婚时,卢志林给的买房钱6万元平分。卢志林不干了。你贪得无厌,我一分钱也不能给,宁愿给了别人。卢志林叙述完过程,说中午他要请客,被王祥和谢绝了。卢志林以为王祥和嫌皇寺没好饭店,非要拉着他们进市区,又一次被王祥和婉言谢绝。卢志林临走时,留话以后再坐。

李素巧来了。李素巧交给王祥和三份起诉书和100元,要麻烦王祥和到法院立案庭替她立案。这样的事,王祥和一般是不接的。不同的是,李素巧是镇里人,是甄山虎、肖兵臣手下的人。他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法院办公室通知开全体会,到那里王祥和才知道,组织部要来考察。他意识到自己的事儿够戗,进班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造成如此的原因,一是他手里的几个上访案,动静挺大,弄得他很被动;二是冯院长包括吕众兰对他态度很冷淡,王祥和猜测他们对班子的人选,早已有了八九不离十。9点钟拉铃集合。平时集中开会,会前相互见了面,有的开几句玩笑。这次仿佛不同,大家进会议室后,非常安静,都静候领导的到来。

冯院长先到了。冯院长坐在主席台上讲了几句话,让大家一定要统一思想,步调一致,站对立场,维护法院的形象,这次两个候选人是石红泰和弓长张,后边还有提拔的机会。冯院长刚说完,吕众兰领着组织部的人进来了。冯院长站起来拍手欢迎,大家也都拍起巴掌。组织部来了一个副部长和干部科的科长,王祥和都认识。

副部长讲话时,无非说几句套话,这次推荐两个正科,大家一定要有公正公平的态度,去掉个人恩恩怨怨,一定要反映出法院的水平,这次是无记名投票,是无候选人推选,大家一定要把自己心中有能力的人推上去。干部科科长说了一下填推荐表的注意事项。然后发推荐表。

这次推荐正科人选,显然没有王祥和的事。因为当庭长的王祥和,现在还是一个股级。

去年市委、市组织部下过一个红头文件,基层的法庭庭长、派出所长和司法所长,享受副科级待遇。王祥和与几个条件差不多的法庭庭长,通过气,分别拿着文件找过冯院长。冯院长不说长短,不知为什么始终没给办。这次推荐正科,已在副科岗位上是必须条件。刑庭庭长的石红泰和政治处副主任的弓长张现在是副科,显然具备这个条件。

王祥和挨着石红泰坐着。开会王祥和从来没和石红泰坐在一起,那天也是巧合。王祥和进会议室时,人们一哄而坐,王祥和旁边就剩下那一个座位了。王祥和接到推荐表时,犹豫了片刻。

王祥和一直认为石红泰这个人比较阴。前几年,法院内部分立几派,相互闹得挺凶。石红泰跟随纪检组长身后。纪检组长主管财务,和冯院长前任院长走得很近,是实力派。有两年,法院年终推选最佳法官和最差法官,与纪检组长有权力之争的一个副书记,有15张最差法官票,就是他们干的。那个纪检组长离岗后,法院石红泰一伙仍然包成一团。石红泰胆小怕事,以稳为守,工作上一点创新精神都没有,不过也没有惹下什么麻烦事。王祥和一点也不欣赏他。但王祥和还是在推荐表上,写了石红泰的名字。后来石红泰和弓长张都当上了副院长,纪检组长和政治处主任组织部没来考察,由已是副科的监察室主任和豫和法庭庭长路面将,直接担任。这时,王祥和似乎明白了中级法院副院长路面基对他的一系列动作的目的了。

王祥和有些失落。

王祥和后来安慰自己,也正常,按照人家说的,当副院长至少要投资5万元,自己几乎没投资,过年时,只礼貌性地到冯院长和吕众兰家里看了看。没让进班子是预料中的事。工作该怎么干还要怎么干吧!

王祥和找吕众兰签字。吕众兰嘱咐他,每天到法庭工地上看一次,质量问题是关键。

从吕众兰办公室出来,王祥和下到一楼立案庭,替李素巧立了案。给王向英打过电话。王向英在法院,不去法庭了。王祥和独自驾着蓝白道破面包车,在法庭工地外停了下来。

几天不见,法庭审判楼已经盖出地面近一人高。这只是地基,新法庭留有26级台阶,要高出地面许多。有几个工人从北边往里填土。

审判楼框架已显现雏形。王祥和站在南边,只看到方形或长方形的浇铸框架,里边看不到土。王祥和跳了一下仍看不到底。他踩着架子板,跃身站在了浇铸墙上。浇铸这么高了才开始填土,这样填法地基哪能结实?王祥和虽然没有建筑知识,但他意识到正常的建筑程序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王祥和让正在干活的工人停下,说这样干法以后地基不裂才怪呢!几个人不说话,照样干活。王祥和有些急,声音提高了8度。停下,听到没有?其中一个年龄大的,拄着钎说,你找工头说吧!说完,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继续铲他的土。王祥和问工头叫啥,还是刚才说话的年龄大的工人,回答不知道,问手机号,仍回答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觉得问不出个所以然。王祥和也不知道法院用的是那个建筑队,他从没问过院长,也不好意思插手这件事。是吕众兰让他来监督的。明天给院长汇报再说。

来到皇寺法庭,王祥和把李素巧立案手续交给袁高山,让他立卷,并通知被告人来应诉,给被告人做做工作,最好协商处理。刚交代完,就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前。车门一开,跳下一个人来,接着响亮的声音如大风一样刮了过来。法庭搬到皇寺还没来过,来看看王庭长。不用抬头,王祥和就知道,来的是大众律师事务所的副所长李放歌。他们太了解他了,若干年前,市政法委在大河县搞培训班,县公检法司各抽一名年轻人,当时在县检察院工作的王祥和被抽去学习,司法局抽得就是李放歌。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后来,李放歌当了律师。王祥和调到法院搞审判,经常相遇。律师事务所与司法局分离后,李放歌代理的案子逐渐多起来,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加频繁。

卢志林跟在李放歌后边,进到王祥和办公室,坐在李放歌的南边。李放歌觉得自己跟王祥和熟悉,故意给卢志林谝,便不加顾忌地说东道西。你这次该竞争竞争院领导,不能光在这里实干。王祥和笑笑没说话。李放歌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政绩出在数字里,下联是:官运出在嘴巴上,横批是:吹则优则上。卢志林还是笑着没说话。李放歌嘴闲不住。你没听人家说,生命在于运动,提拔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听天由命;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要想提拔,常去领导家;股级提副科,得花一万多;正科提副县,得要十来万。官员用人是:表扬了指鹿为马的,提拔了溜须拍马的,苦了当牛做马的,整了单枪匹马的。王祥和笑笑。哪来的怪论?

李放歌拿出一份委托代理书,递给王祥和。说正经的,我给卢晓飞当代理人,你尽量往好处办,我积极提供证据。其实,李放歌说的都是废话,当法官的,当然愿意把每一起案件往好里办,再说,委托代理人要积极协助当事人,按规定将所有证据交到法庭,这是法官和律师的职责。再说了,卢晓飞离婚案,分在了王向英手里。李放歌本来不大算来的,是卢志林攒做李放歌来的,认为他和王祥和熟悉,王祥和是庭长,说了算。卢志林笑着说,麻烦你王庭长,麻烦了。转交一下委托代理书也无所谓,王祥和就接了来。李放歌中午要请客。王祥和心里清楚,话是这么说,王祥和真要是接受宴请,出血的还是卢志林。王祥和找了个理由,说一会儿还要去霍家沟看现场,推掉了。

李放歌和卢志林起身走了。发动机声逐渐远去。

王祥和低头看一本卷宗,觉得有人进来了,抬头发现卢志林返了回来。卢志林跨进屋,神秘地关住门,一边说着王庭长我给你说句话,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到王祥和的桌子上。王庭长,给你个饭钱,你们自己吃吧!说完扭头快步走了出去。王祥和知道他送的是什么,忙起身要把信封还给他。卢志林已走出很远。

打开信封,里装着十张百元大钞。

王祥和下班回家,正好从县建设局路过。高中一个同学,在县建设局质监所当所长,他刚离了婚,没有房子,就住在办公室里。他懂建筑质量,法庭建审判楼的事,不妨去问问他。

同学正在套屋里上网。套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锅碗瓢勺油盐酱醋摆得满满的。王祥和给他开玩笑。在这里偷享清福呢?同学苦笑一下,问是不是刚下班回来。王祥和把法庭建筑的事,给同学说了一遍。还没听完,同学就说那绝对是违犯建筑程序的,前几天,他们所老力去东良村,回来还说东良村路口在搞建筑,他们还问了问,说是法院盖法庭。同学扭过头问,那查他们一回?王祥和心想,查查也好,对法庭审判楼质量的提高会是一个促进。于是就点了点头。

下了楼,王祥和竟有些后悔。自己该先给院长反映情况,让院长拿注意,不该直接去找这个同学,或者不该答应同学去查,这样弄得像是举报似的,要是以后院长知道是他的原因,不定会怎么想。到现在,王祥和仍然不知道是谁找的建筑队,说不定会得罪了谁。王祥和没向院长反映法庭建筑的事,反映了那不是把鼻涕往脸上抹——自找难看吗!王祥和心里很矛盾,几次都想给质监所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停止检查,又觉得他这是在为法院考虑。他就在这犹豫中度过了几天。那天,他给那个同学通了电话。同学说,是县建筑三公司拦的活,已经给他们下发了停工整顿通知书。

王祥和一到法庭,袁高山就反映说,何巧云来了一趟,给她做了工作,她非要见你。

何巧云是李素巧赔偿纠纷一案的被告人。

正说着,袁高山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扭头去看,不由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何巧云40岁左右的样子,一副普通农村妇女的打扮。一进门,袁高山就给她介绍说,这就是王庭长。王祥和让她坐下。何巧云还是李素巧说的那些理由,最根本的一句话是,我没请李素巧去我家,狗咬了她,跟我没关系。王祥和笑着问,咬李素巧的狗是你家的吧?何巧云说是。王祥和又问,李素巧去你家检查计生工作,没错吧?何巧云说我没说她去检查计生工作有错。王祥和说,《民法通则》第127条有明确规定。王祥和从椅子北边的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掀开,让何巧云过去看。饲养的动物造成他人损害的,动物饲养人或者管理人应当承担民事责任;由于受害人的过错造成损害的,动物饲养人或者管理人不承担责任;由于第三人的过错造成损害的,第三人应当承担民事责任。村干部带着去的,村干部应当是第三人,村干部有过错吗?何巧云回答没有。王祥和说,你是狗的饲养人和管理人,你应当主动找李素巧协商解决,这样对你有力。何巧云笑了。王庭长,你这样一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计生办找李素巧商量。

何巧云走后,王祥和对袁高山说,李素巧要是来撤诉,如果我不在,你给她做个笔录,用简易程序口头裁定准予她撤诉。

王祥和判断没错,到第三天,李素巧来到法庭,袁高山给她办理了撤诉手续。

王祥和从法庭新审判楼旁边路过,见那里有几个工人在干活。他也想早些把审判楼建好,早日能到新楼里办公,但有一点,决不允许豆腐渣工程出现。王祥和一边开车一边给质监所的同学打手机。同学说,让他们停工以后,这个找那个也找,主管县长也说情,没办法。

社会上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但王祥和心里还是像喝了五味汤,啥滋味都有。他想起昨天不知谁给他发到手机上的一条短信,题目叫《排挤》:物质排挤精神,钞票排挤灵魂,财神排挤知识,迷信排挤文明,假恶排挤真善,腐败排挤廉政,邪恶排挤正义,私欲排挤良心。他兀自苦笑了一下,又独自摇了摇头。

左边路旁停了一辆面包车,卢志林站在半开的车门口,向他招手示意停车。王祥和把车停在路边。

卢志林一边往王祥和跟前走,一边笑着说,老远就看是你的车过来了。王祥和没下车,仍坐在驾驶座位上。卢志林告诉他,卢发来那边已经交了答辩状,在王向英那里看到的,答辩状上说他同意离婚,只是要分结婚时赠与的6万元,我是给过晓飞6万元,是婚前给的,准备让她以后买房用,存折是我的名字,不是赠与他俩的,再说了,卢发来什么证据都没有,他也搞不到任何证据的。王祥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卢志林担心卢发来有祸害之心,怕在开庭时朝卢晓飞脸上泼硫酸,或者给卢晓飞动刀子,希望开庭地点别在法庭,安排在法院,现在的年轻人不定干出什么事来。王祥和也持谨慎从事的态度,同意卢志林的意见。卢志林告诉王祥和,他已经给王向英提了建议,王向英让他再给庭长说一声。王祥和转身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黑提包里,拿出那个信封。卢志林明白他要还钱,一边朝后摇着手,一边示意司机发动车,等王祥和走到路中间,那辆面包车已经朝前驶去。

晚饭后,王祥和有散步的习惯,沿着街边的步行道,一直朝西到邢州大学门口。那晚他和妻子散步回来,一开楼宇门,发现卢志林从二楼下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妇女。卢志林也感到惊讶。王庭长你咋来这里了?当他知道王祥和就住在这个单元一层东边时,惊喜不已。咱越说越近了,我住在二层东门,原来咱是上下楼邻居!卢志林介绍身后的那个妇女说,这是我家的。

这栋楼是商贸局家属楼,王祥和妻子在商贸局工作。二层东门原来住着商贸局的一个科长。这个科长因受贿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从监狱出来,科长觉得没脸再在这里住下去,就在别的地方买了一处新房,把二层的单元卖掉。不想是卢志林买了。

卢志林觉得与王祥和有缘。为晓飞的事与王祥和认识不久,巧的是刚从农村搬来,就与法庭的庭长成了邻居。卢志林觉得和王祥和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卢志林说,卢晓飞的事后天在法院开庭。卢志林要出去一趟,请王祥和有空到上边坐坐。

王祥和的心里一下轻松了下来,这些天,他正上愁怎么还卢志林那十张大钞,卢志林成了他的邻居,这下方便多了。

卢晓飞和卢发来离婚案件,按时在法院4楼审判庭开庭。

8点40分王祥和就来到审判庭。他安排王向英去楼下借一个审判员来,本案要组成合议庭。袁高山也到了现场,他是本案的书记员。

卢志林是最早到审判庭的旁听人员,他和卢晓飞的律师李放歌一块儿进来的。卢志林走到王祥和跟前,悄悄告诉他,卢发来已经来了,我派了几个人看着他。

卢发来是一个人来的,进来时脸有些发黄。小伙子长得还挺有模样,不胖不瘦白白净净。走在他前边的是一个长相很凶的年轻人,想必是卢志林派的人,进来后就坐在旁听席第一排。卢发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都是光头。卢发来看到了被告席,便坐到那里。

卢晓飞是在开庭前5分钟进来的,戴着一个浅色的女式墨镜,前后各有一个保镖。她在旁听席上坐了一会儿,开庭时才坐到原告席上。那7、8个保镖,都坐在旁听席的前排。开庭时,卢晓飞一直没摘那副墨镜。

那阵势,让王祥和心里很不舒服。以为自己有俩臭钱,人多,仗势欺人啊!他反而有些怜悯起卢发来。王祥和懂得,作为法官,不该有这种想法。他尽量克制情感上的波动。

庭审开得比较顺利。卢发来没有提交任何证据,不过卢发来说,岳父岳母赠与他们的6万元,他有证据。作为审判长,王祥和要求卢发来在庭审后,5日内将证据交到法庭,过期不候。当事人陈述完最后意见,当庭调解不成,王向英宣布庭审休息5分钟。

王向英宣布庭审休息的意思王祥和明白,这是给案件留下合议的时间。王向英提出案子能不能当庭宣判,按照证据规则,卢发来在法庭规定的举证期间内,没有提交任何证据,超过举证期限不举证的,要承担败诉责任,如果是新证据,就另当别论,卢发来提出的又不属于新证据。王祥和看法却不一样,虽然证据规则是那么定的,但实际应用中应灵活掌握,有的证据直接影响判决的结果,由于当事人的疏忽,没有及时举证,应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否则是不公平的。

继续开庭。王向英宣布了下次的开庭时间。休庭后,王祥和快步走出了审判庭。

晚上,王祥和从街里散步回来,打开电视,刚坐到沙发上,就听有人敲门。

是卢志林妻子。她面有愠色。王祥和判断,她对今天的开庭不满意,找来了。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地板。今天按说应该判了,我看就是你不同意。王祥和意识到,合议庭有人泄了密,或许是王向英干的,另一名合议庭人员是临时抓来的,与当事人没有什么联系,或许是他俩谁,无意中说漏了嘴。卢志林给了王祥和一个信封,按常理他也会给主办人王向英一个信封的。王祥和感到事情有些严重。王祥和从心底里不愿接待她,可他们是邻居,他能把他从家里撵走?

王祥和给她解释了一番。她听不进去,从话里王祥和听出来,她怀疑王祥和收了对方的好处。她暗示,事儿处理好了,还会有礼的。她把王祥和当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贪官了,或者说,她给王祥和预备下了一个诱饵。面对她的误解,王祥和只有一句话,我会公正处理的。

她走的时候,王祥和也跟她上了二楼。卢志林正在看电视。王祥和说,你们放心,我会公正处理的。然后把那个信封留下,转身就走。卢志林迅速拉住了他,让妻子把信封又装进了王祥和兜里。他们在那里足足拉拽了5分钟,最后王祥和还是把信封扔下,迅速跑下了楼。

王祥和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卢晓飞和卢发来的案子,又进行了第二次开庭。在这之前,王祥和在法庭里,当着王向英的面,说出了退还卢志林信封的事情,他意在给王向英提个醒。王向英听了,没吭声。

卢晓飞仍然带着保镖,好像比上次少了两个,仍然戴着那副女式墨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卢发来这次带来了两个证人。两个证人与双方非亲非故。他们都证明在卢晓飞和卢发结婚后,卢志林赠给了这小两口6万元盖房钱。在证人面前,卢志林不得不承认了事实。

最后是调解结案的。一是准许卢晓飞与卢发来离婚;二是在调解书生效后5日内,卢晓飞给卢发来赠与款3万元。领完调解书,卢志林、卢晓飞,还有王向英的脸上,都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下班时,王祥和收到李放歌发来的短信,是一首《正风歌》:家里不听枕头风,外出不忘调查风;学习不刮一阵风,批评不当耳旁风;说话不兴浮夸风,成绩不准虚报风;对上不追谄媚风,对下不要耍威风;办案不允说情风,身正不怕诬告风;挺起腰杆顶歪风,理直气壮正党风。

那天,王祥和准备上班走,见卢志林从街里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塑料袋油条。好久没见到他了。不想,卢志林笑着朝王祥和走去。卢志林右手握住王祥和的手,说,你真是个好法官,虽然最后我出了钱,但我一点也不埋怨你,是我不愿给卢发来钱的。

皇寺到会安的油漆路,基本上铺好了。新法庭的审判楼,仿佛是雨后的竹笋,唰唰地长了上来。王祥和一边驾车,一边不时扭头看一眼那栋小楼。外墙瓷砖都已粘好,玻璃也都安装完毕,高高的台阶和4根高大的柱子,显示出建筑的威严,审判小楼中央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硕大的国徽,鲜亮而耀眼。这是邢州县西北路最值得骄傲的建筑了。

王祥和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不,是第三感觉。要搬进这座小楼的,还真说不定是谁呢!

王金平,男,1963年2月生,河北省邢台县法院政治处副主任,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摄协会员、省美协会员、邢台市作协副主席、邢台县作协主席、《东方文艺》等杂志社签约作家。河北大学作家班毕业,曾在《当代小说》《名家名作》《中国校园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900余篇。作品多次在省、全国获奖。其中作品荣获第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等。出版诗集、散文诗集、小小说集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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