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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

2017-11-23滕树勇

长江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杨成胡桃骡子

滕树勇

高考放榜了。杨成飞面如死灰。老汉杨驼子问,大伢崽,泡汤了?杨成飞轻轻地“嗯”了声。老汉扯起弯架子便跨出门槛,回头给他丢了把钥匙说,老子要下溪背浮柴,你上三道水替班去。

杨驼子也心烦意乱。家里大半收入押宝在大伢崽的前程上,却泡泡都不冒一个。杨驼子更怕大伢崽想不开,便有意让他去替班,好把他交给老伙计麻客看管。麻客擅长给人安神,完事了不收红包,打几斤包谷老烧就足够了。有人说他是玩安神的把戏骗酒喝,也有人说他确实有道行。麻客从不辩白,反正他就喜好干这事。

杨成飞躺在三道水林检站的老木屋里,仍然面如死灰。路上来了辆运木车,有人大声喊“杨驼子”,杨成飞听他喊得放肆,便懒得拉拦路的花杆,那人便大骂道,杨驼子你安安心心挺尸,老子要砍杆子。杨成飞提了把柴刀走到路上指着花杆说,你动杆子,老子动你!来人阴阴笑道,嫩伢崽,老子给你教乖!扯出斧头便将花杆砍了一个豁口。杨成飞咬牙切齿提起了柴刀。一个麻脸汉忙从林子里冒出来说,大伢崽,偏骡子,都稳当点!麻脸汉拉起花杆示意偏骡子的那个瘸汉开车过去。车走远了,杨成飞才想起没收抚育费,拔腿要追,被麻脸汉捉住膀子,一步也迈不动。杨成飞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干瘦汉子有如此神力。

麻脸汉松了手说,烟草站逮酒去!杨成飞正懒得煮饭,便跟了过去。

麻脸汉就是麻客,烟草站老临时工,也是个赶山汉。酉中县三道水是三条长河的源山,山大人稀,因扼关守要才建了两个小站,平常只有麻客和林检工杨驼子二人。杨驼子见大伢崽轻狂,担忧他早晚必出麻烦。麻客却是个万年宽,对杨驼子打包票说,万一大伢崽路走得不顺,交给我就是了。果然杨成飞在高考前不听训导,吃多了同学带来的杂食,卷子刚到手便开始屙痢,一连两天屁股后头竟留不得人,前后考生嫌他,左右考生告他,杨同学便考得一塌糊涂。

杨成飞跨进烟草站灶房,胡桃已备好饭菜。胡桃也是烟草站临時工,新聘的。杨成飞讲了两句客气话就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三碗还要舀饭,锅里却空了。胡桃抿嘴直笑。杨成飞道了谢要回去,胡桃叫住他说,还有茎豆洋芋汤。杨成飞犹豫了一下,胡桃已从鼎罐里舀了一大瓢倒进他碗里。这一碗下肚杨成飞胀得肚脐眼外翻,却意犹未尽又舀一碗吃了,打着饱嗝还想再来。胡桃明白自己做的汤很合杨成飞的口味,心中暗自得意,嘴里却讥讽说,怪不得考不好,脑壳里装的全是潲食!麻客翻了她一眼说,你考好了?又不要你嫁他,急么?胡桃气得把瓢一扔,怒道,嗲嗲你昏了头,讲出这种没大小的话!我胡桃就是嫁不脱也不会嫁给这种呆包、死瓜肚!

杨成飞脸一黑,放下碗筷便往林检站走。待他走远了胡桃偷笑道,嗲嗲,你这激将法管不管用?我话说重了他扛不住怎么办?麻客说,水牯大条汉子,放几句话冲一冲有么扛不住?他是个倔人,先用倔办法对付。他心里这个套解不开,我就带他做赶山汉,解开了他便前途无量,你也功德无量。胡桃说,莫把我扯进去,最烦那帮赶山汉,动不动就安神解套,一身的怪味!

激将法好像不起用。杨成飞依旧火气猛,检一车木吵一次架,若遇到运木的也是偏骡子那样的火爆脾气,花杆前便有一场恶斗,麻客便像只老麂子一样射过去扯劝。守了几天卡,杨成飞被打得鼻青脸肿,麻客便十分耐烦地给他敷草药,熬中药,并无一句责备的话。想是麻客年轻丧偶后便未再娶,膝下无子,又是看着这伢崽长大的,比杨驼子还怜爱他。胡桃却看得窝心,有了好菜也不准嗲嗲喊他过来吃。麻客便假装厌食,悄悄把省下的饭菜端到林检站。

林检站一天也就十几辆运木车往来,却不分昼夜,让守卡人睡不安宁。杨成飞熬了几天便熬出一双狗屎眼,红阴阴白糊糊的让胡桃看了便觉恶心。杨成飞还学会了装死,大半夜的,有脾气温和的木材贩子在卡上喊得嗓子哑,胡桃在烟草站都睡不安宁,杨成飞却蒙头大睡懶得起身。胡桃就更加厌恶他。每每这时,麻客却心平气和地起了床,拿着笔和本子走到卡前替杨成飞代收抚育费,还给运木材的赔礼道歉,说好下次过来补发票。早上杨成飞起床后,麻客便过去给他交钱交账,讨要发票。

杨成飞是个大肚汉,麻客省下的那点菜不济事,他自己又懒得弄饭,替班不久就搞得一脸菜青。麻客对胡桃说,人到难处拉一把,干脆叫大伢崽过来搭伙,如何?胡桃笑道,老汉好待,少爷难陪,您做善人却要我吃苦,主意莫打歪了!她是厌恶杨成飞年轻力壮却又懒又脏,还是个火药罐子,简直就是一条脏兮兮的懒狗,可恶又可怕。

麻客见杨成飞精神仍旧不振,又一天天干瘦下去,便吩咐胡桃守站,他要换一套方法来安神。麻客提了杆老铳背了副套索,腰悬刀挎子钻进大森林。过了两天,麻客和另一个赶山汉抬着一头大野猪回来了,野猪抬进屋,麻客倒在地上。胡桃一声惊叫,扯开他衣服一看,身上有五六处长长的血槽。胡桃难受得大哭起来,麻客笑道,哭么!嗲嗲有的是好药,十天半月后照样提铳安套!杨成飞听到烟草站响动大,跑过来想帮忙,走来走去插不上手,胡桃又十分厌恶他,就默默回林检站了。

第二天胡桃将野猪肉大砣大块炖了一锅。麻客坐在院子里扯起嗓子喊杨成飞过来吃肉。杨成飞走进烟草站灶房,胡桃不由扑哧一笑。原来杨成飞新剃了个小分头,换了件干净的折扣T恤,眼不红了眼屎也没了,脱胎换骨一般。杨成飞吃了一碗野猪肉就向灶边望。胡桃眼尖,起身盛了一碗茎豆洋芋汤放在他面前说,嘴贱!麻客大笑道,老子舍命打下这头长嘴来巴结你,你龟儿子偏喜欢那口寡汤!胡桃剜了麻客一眼说,您老眼睛花了,除了酒,龙肉都不认得!茎豆在别处叫四季豆,和洋芋炖汤清香适口又耐饿养人,这东西酉中人一年四季都在吃,没有鲜茎豆就用干的充数。杨成飞不知着了什么道,像被胡桃煮的茎豆洋芋汤迷了魂,吃起来不知饱足。

林检站老木屋里突然书声琅琅,夜不灭灯。麻客看到自己的安神术见效了,十分宽慰,没事便卷一根叶子烟,蹲在院坝边听大伢崽读书,好像那声音里有比苞谷老烧更好的味道。到了深夜,麻客便把没吃完的饭菜热好了,悄悄来到林检站,听到屋里读书写字的声音暂停了,才轻轻敲门把饭菜端进去。待杨成飞把饭吃完了,他又轻脚轻手把碗端出来。

隔天,胡桃采了一篮子枞树菌,和野猪肉炖了一锅。汤雾从灶房里飘出来,香得巴骨巴肉。麻客吞着清口水,扯起嗓子想喊大伢崽过来,朝灶房望了一眼,摇摇头又不喊了。胡桃是他捡来的宝贝,要是胡桃不高兴,就是神仙来了她也不留客。胡桃却走出灶房撇着嘴说,要喊您就喊,莫怪在我身上!

麻客刚喊了一句,便听到老木屋里“哎”了一声,杨成飞一步飞出门槛,蹦蹦跳跳过来了。饭菜端上桌,院坝里来了一辆越野车,一个气宇不凡的后生下了车说,麻叔我来凑个热闹,有几瓶酒孝敬您老!麻客兴致勃勃地给杨成飞介绍说,这是建筑公司的姚总,偏骡子的大少爷,比他老汉还能干,偶尔到三道水替老汉运木材。姚总对杨成飞说,老汉脾气爆,得罪了老弟我代他赔个不是!又说叫姚总他脸发烧,就叫姚大。姚大客气了两句便催麻客倒酒。麻客倒酒时给杨成飞也倒满一碗。姚大关切地说,学生伢还是消停点好。麻客说顶天立地的汉子,还灌不下几两马尿?先把碗养起再说!胡桃却把杨成飞的酒碗移到麻客面前说,我的嗲嗲,人家可是下了血本要复读!再考不好您担待得起?您英雄,不在乎多一碗少一碗酒。

胡桃说得有些娇意,走得有些婀娜。麻客白了她一眼,胡桃顿时脸颊飘霞,那神色身姿五分像人,五分倒像龙门阵里的林中仙子一般。姚大脸上却滑过一丝不快。

搞建筑的姚大忽然成了木工头,手里捏着大把的砍伐证,隔三差五便带人到三道水伐木,每次过三道水都要到烟草站落脚,都提着好酒好肉。麻客和姚大喝了几次酒,便劝他莫再破费。姚大看出麻客是心痛他砍杉条,便一根也不砍了,仍然十天半月就上一次三道水,与麻客喝酒扯白。麻客看出姚大的心思在胡桃身上,但他不點破,也不撵客。一家有女百家求,姚大并没越界出错,麻客便不能失了主人的礼数。

杨成飞去复读,却没报上名。复读的指标有限,审核名单需要教导主任和校长过一遍。班主任把杨成飞的名字报上去,到了校长手上就卡死了。杨驼子牙齿一咬卖了头架子猪,包了两个红包去走夜路,红包没送脱,反被训斥了几顿。

林检站的书声消失了,骂杨驼子的声音却又响起来了,花杆前三天两头又在打架。

高高的三道水早早开始了秋冷,细雨霏霏,连绵不断。麻客对胡桃说,大伢崽又走神了,我得想个办法,便又一头钻进大森林。几天后,麻客扛了两头麂子回来,麂子扔到地上,麻客倒在地上。麻客比上次赶野猪时伤得更重,摔坏了两根肋骨。姚大带着骨科专家来到三道水,责怪麻客差钱也不跟他说一声,重伤了也不带个信。不就是插个班吗?一个电话的事,这样做太看不起他姚大!麻客说,椽子是椽子,檩子是檩子,莫搅和。赶山汉伤皮断骨是常事,自有妙药治疗。你来喝酒吃肉我高兴,其他就不必麻烦了。姚大还是让医生仔仔细细处理了一遍伤情,留下很多药品器械才回去。

杨驼子按照麻客的指点,拜托县城里的一个能干人把麂子送到校长家里。第二天学校就通知杨成飞去报名。能干人办成事后立即又敲了杨驼子一顿酒饭,喝得兴起他就把真相透露了出来。原来校长就是偏骡子的妹夫,姚大的姑父。偏骡子到妹夫那里说杨成飞像杀星下凡,走一方乱一方,校长便心存忌惮不敢接收。能干人和杨成飞高三的班主任一起向校长陈明情况,校长得知杨成飞家贫又上进,便爽快地批了条子。两头贵货自然被能干人截留了。

麻客擅猎麂子,一套用了几十年的家伙全被没收,人也要伤后待处。麻客仗着身体底子硬,不久就行动自如了。森林公安却好像把这事忘了,再也没有“待处”他。

杨成飞复读的日子过得很快。翻年后转眼到了青年节,他趁假期跑到三道水。麻客远远一见杨成飞冒头,就扯起嗓子喊他打牙祭。麻客手中无枪,只套得几只野兔。姚大恰好又在。杨成飞啃了几口兔肉又向灶房里瞅。麻叔说,在鼎罐里,自个舀。杨成飞进了灶房揭开鼎罐,茎豆洋芋汤热腾腾的清香扑出来,却没见到煮汤的人。他心里有些失落,顺手舀了一瓢就出去了。麻叔把两只鲜辣椒蘸了盐分别递给他和姚总,大声招呼他俩喝酒。

过了月半节。杨成飞穿着新买的折扣T恤,新理了个小分头来到烟草站。杨成飞见到胡桃就问,上次你明明就在烟草站,为么躲起不见面?胡桃说,你是神仙,也没问人就知道我在?杨成飞说,你煮的茎豆洋芋汤烧成灰我也闻得出味!胡桃眼圈一红,转头不语。过了半天杨成飞又问,那天为么不见面?那个姚总为么每次都在烟草站?胡桃说,我哪敢见你这大学生,你的心思乱七八糟,我怕点燃你的火药罐子,你考不上大学怪我。杨成飞说,我家一堆乱账,要不是你将我一军,要不是麻叔和你相助,我复读的胆都没有,凭么敢怪你?不给你作揖磕头都过意不去。胡桃再也稳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

杨成飞考上重点大学,家里卖了两头架子猪,学费还差大半截。这日杨成飞要到信用社去贷款凑学费。麻客和胡桃却专门到林检站来“吃学酒”。屋里乱得放不下脚,杨成飞顾不得给客人泡茶,急急拿扫帚扫地。胡桃笑道,客来扫地,客走泡茶,你这大学生讲的么规矩?把扫帚抢了过来代劳,叫他去准备点饭菜。胡桃扫着扫着便轻声哼起了山调子:贪财的个幺孃孃哟,背时的个幺孃孃,你那长把伞啰,遮的是个烂心肠,嘎嘎哟……杨成飞听不懂,麻客却懂,是《幺孃孃的长把伞》,骂媒婆的。饭桌摆好了,菜是半碗干腊肉和几只盐辣椒,胡桃刨了两口饭便皱着眉头说吃饱了,掏出一叠票子递给杨成飞说,反正我也没地方交学费,几个钱都给你。杨成飞见钱多不好意思接。麻客说,胡桃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工资,这一年来口攒肚挪才存了几个钱,你就收了。杨成飞便说,胡桃不把我杨成飞当外人,我也不讲客气了。

麻客大笑说,爽快!便又要灌酒。胡桃却把酒碗抢了说,嗲嗲您都被酒泡坏了,今天再也不准端杯!麻客笑道,大伢崽变了,胡桃也变了。麻客忽然觉得胡桃的心思变深了,一个没人提亲的姑娘骂么媒婆?是不是也该给胡桃安神了?麻客年轻时也娶过漂亮能干的堂客,堂客身怀六甲时却坠崖死了,一尸两命。麻客便不再续娶,守着堂客的坟堆过日子。胡桃不是他的崽,却总是挂着他堂客的影子,让他能把胡桃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收烟开秤了。麻客找到领导,让杨成飞到烟草站做零工,把上学的路费挣出来。三道水烟价定得高,卖烤烟的人来得多且远,麻麻亮开门,半夜都关不了。杨成飞看到胡桃一天天消瘦,便要她把粗活全交给自己做。胡桃也不客气,到了傍晚把细活做完了,便把自己关到屋里歇气,打捆、入库、寄货等一应粗活全交给嗲嗲和杨成飞做。

一日凌晨,几只过路的麂子呆在山梁上学鬼叫。杨成飞被吵醒了起床去撵,见胡桃的窗还亮着灯。早上见面时他问胡桃怎么一晚都不关灯?胡桃说累了,忘了关。麻客心痛地说,胡桃,现在的妹崽对男伢表心意都晓得讨巧,哪个还像你这样自找苦受!胡桃埋怨说,我自有拿作,嗲嗲您莫多嘴!

杨成飞要上大学去了。头天晚上,麻客早早把烟客的货寄好了,劝他们明早再来,他和胡桃要为杨成飞饯行。大山里难得出一个重点大学生,烟客再急也不好意思不给方便。这次的包谷老烧是杨成飞按麻客安神的规矩孝敬的。胡桃破例给杨成飞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小半碗。杨成飞看见胡桃手掌手指上破得乱七八糟,血还往外渗,急忙去拉,胡桃却缩了回去。麻客叹了口气说,胡桃,吃了饭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免得大伢崽读不安心。胡桃低头不做声,有一口无一口地吃饭。

吃完饭胡桃回了闺房,杨成飞也跟了进去。胡桃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楠木箱子,打开,里面码着五六双新纳的布鞋。胡桃说,两双码子不一样的是给叔和婶做的,四双码子一样的你带到省城去,我临学现做,手艺粗得很,不合适就扔了。胡桃把箱子锁好,叫杨成飞带到林检站早点睡。杨成飞直直盯着胡桃说,陪你坐一晚好不好?胡桃有些不自在,埋怨道,哥,你看人好野!见杨成飞不动身,胡桃幽幽说,你是有前程的男人,不像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女子,要是你有心也不急在一时,毕业了明媒正娶。杨成飞说,无论如何要陪你扯一夜白。胡桃急了,把杨成飞往门外推。手掌推到杨成飞那又宽又硬的胸膛时忽然没了力气,人也软软地倒了进去。胡桃在杨成飞怀里嘤嘤乱语,杨成飞浑身火烧火燎,他看到了一片绚烂滋润的天堂,闻到了一种洪荒的、香得让他迷醉的味道。

胡桃好不容易才把杨成飞撵出闺房。杨成飞离开烟草站时,走得比来时更加挺拔稳健。胡桃在窗前呆呆地站了半夜。她忽然发觉杨成飞已经从一只脏兮兮的懒狗变成了高傲的雄鹰,向辽阔无边的蓝天飞翔。飞到了高天上,雄鹰还会记得三道水这只小山雀吗?

杨成飞走了,十天半月才有一封書信寄过来。杨成飞到了大学,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要学的东西清单都列不完,便难得有空鸿雁传书。胡桃的空闲却多,等一封信等得眼发绿。等了一段时间后,胡桃的话少了,再也不跟麻客顶嘴,事事都顺着麻客的心意,饭菜也比以往做得更合他的口味。闹喳喳的小山雀变成了安安静静的小麂子,安静得让麻客老是觉得不对劲。

中秋前后,粮熟禽肥,三道水的天空每日都盘桓着几只老鹰。麻客忽然明白了:胡桃的心已长了翅膀,飞出了三道水。到底飞到了哪里?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胡桃本是一个赶山汉的崽,他爹是个神枪手,一时轻狂喝多了烈酒,不安山就撞进去,花了眼,一枪把一个药客当麂子撂了,被判了十五年,判决书刚下妈就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外县。大女儿胡桃那时才七岁,死活不去后爹家,躲在烟草站不回去。日长月久,麻客干脆收养了她。胡桃没考上大学,就在烟草站当临时工。胡桃是麻客的命,是他的天和地。胡桃飞走了,麻客怎么办?

麻客的酒量更大了,他怕胡桃担心,就躲着喝,在林子里喝。他发觉自己也需要安神了,而且只有酒能给他安神。不久,麻客因饮酒过量引发器官衰竭,倒床不起。眼见已经奄奄一息,跳撒叶尔嗬的班子都悄悄来打探了一趟,想把这趟活揽下来。胡桃哭得眼睛肿,找公家私人借钱给麻客治病,麻客却只相信自己的药草,不肯到医院去。他是怕给胡桃留下一身债。姚大得知后急急赶来,悄悄给麻客服了安眠药,等他睡了强行送往市里的大医院,又花了一笔出诊费,请医院从省城接来专家会诊。不到一周麻客竟能正常进食了。过了些时日,麻客起死回生,利利索索回到三道水。

一场大雪后,三道水封山了,鸟归窠,人归屋。洁白的积雪盖在公路上,一条车辙也没有。全县都没几辆车,能在雪天爬陡坡的车就更少。姚大的越野车耐滑,挂了副轮链吱吱嘎嘎爬上了三道水。姚大笑着对麻客说,这次上来不是“扯冷白”,是想和胡桃商量一件事。胡桃不能老待在这鬼都打得死人的山盖盖上。麻客笑道,山盖盖上有么不好?神仙不都住在山盖盖上么?姚大说,可惜胡桃不是神仙哟!也不是打得粗的赶山汉。每次我到烟草站胡桃都不嫌吵,好菜好茶招待,我总想对她表示一下感谢,给她换个城里的工作,现在终于有了好机会。正在添茶的胡桃愣了一下,只偏了一下耳朵,停了一下茶壶,姚大却看清了。麻客也看清了,他心里一直装着胡桃的出路。麻客对姚大说,那就劳你费心了。

麻客选了个吉日去姚家还礼。相救之恩是必须登门致谢的。姚大得知麻客要来,便顶着大风大雪开车到三道水来接人,还请胡桃也去。姚大说上头要搞个委培班,他已给胡桃搞定一个指标,只要两级主管局审一下,再过一次体检就能入班,学员出来后就是公家人。能做公家人麻客也心动,“朝里有人好办事”,山野草民哪个没做过这样的梦?麻客要胡桃自己拿主意。胡桃却干脆地说不去。姚大劝他说,如果有高中学历我都去了,你还嫌么?劝了几次胡桃还是不去,姚大只好开车走了。车要翻坳时,姚大减了速伸出头来,见胡桃还站在雪地里朝这边望,便立刻把车开了回去。

麻客下了车把胡桃拉进屋里问,你真不想去?胡桃说,我是真想去,可是这样的大好事他肯白送么?麻客说,这事对我们来说难比登天,对有门路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多说几句好话的活,莫想深了。胡桃便不知如何是好。麻客问,要不要到邮电所打个长途电话,听听大伢崽的口气?胡桃淡淡说,他都半个月没来信了,不晓得还认不认得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劳他操心。

胡桃终于还是上了姚大的车。一只小山雀,不借点风力能飞得了多远?

胡桃的高考成绩刚好过了委培班招生入门线。面试组对胡桃现场表现很满意。胡桃面试完就和麻客来到姚家大院。

麻客叔侄本是去谢恩的,偏骡子一家却把他们当成上大人来招待。偏骡子两口子对胡桃越看越欢喜。姚家个个都是人精,就差个胡桃这样的儿媳。两口子把儿子拉到一边说,缘分来了莫放脫。姚大说,胡桃已有意中人,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偏骡子说,我打听明白了,她与杨大伢崽过场都没走一趟,你算不得挖墙脚。你把生米煮成熟饭,别人就没份了。姚大说,我好歹也是个公司经理,争要争在明处,不干这下三滥的事。偏骡子冷笑道,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下三滥的事还干得少吗?别在老子面前耍斯文!老子当年还不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才有了你。姚大母亲结结实实扇了偏骡子一耳光,压低声音骂道,说话不看场合,老混账!偏骡子横了她一眼说,老子不混账,哪有姚家今天的排场!

酒席摆好了。酉中县吃酒不分男女,在主人家的再三相劝下,胡桃只好接了一杯。医生本已嘱咐麻客禁酒,麻客想,老子不喝酒还活起搞么?便照样逢酒必喝,只是量却小得多了,有时简直是沾酒就醉。这次喝的酒是偏骡子特意找来的新品种杨梅酒,酒味压在甜味里,入口像喝蜂糖水。麻客喝得爽口,胡桃也不觉得醉人,偏骡子两口子便劝得更殷勤。杨梅酒后劲来得很慢,也很足,麻客不知不觉便烂醉如泥,胡桃也口干舌燥两眼蒙眬,慢慢往桌下缩。偏骡子两口子也一并醉糊涂了。姚大酒醉得不深,他看到胡桃酒后百般娇羞,怎么看都顺眼。姚大看腻了穿金戴银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便更加喜欢胡桃这样的真性情、真容貌。姚大的心痒了,痒得脸上发烧,眼睛发亮。他想,这样的女子都不求,我姚某难道还要求个神仙妹妹?胡桃又不是杨成飞的堂客,我有么求不得?

胡桃醉了,躺在姚家的床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杨成飞请假回到三道水和她成亲。杨成飞把她抱进洞房,放上鸾床,把她从姑娘家变成了女人。胡桃又羞又急,翻身坐了起来。睁开眼,却见姚大站在床前,痴痴望着自己,像猎手望着中意的猎物。姚大的手还放在被子上。

胡桃的酒全醒了,想起梦中的事,不由又气又急,怒火冲天地去找麻客。拖了半天麻客也不醒。胡桃一气之下冲进冰天雪地的黑夜,拼命往三道水跑。她跑到哪,姚大也跟着跑到哪。眼看出了小城,胡桃真的要一个人摸黑跑回去,姚大才一把拉住她。胡桃又抓又打又骂,姚大只是不松手。胡桃骂,畜牲,再不松手我报警!姚大听得一愣,随即大声说,胡小姐要报警请便,老子不是畜牲!胡桃冷笑道,谁要你管我的事,吃多了撑着?姚大也冷笑,今天你叔侄是我姚某请来的客,不把你们完完整整送回去是我姚某无能。明早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绝不再高攀你!姚大要去找兄弟开车,胡桃不屑地说,你要是心里没得鬼,自己一个人开!姚大想了想说,行!两人一言不发回到姚家,姚大把麻客扛上车,安全带系好了,轰轰烈烈驶进了风雪夜。

五十公里山路花了两个多小时。姚大把麻客背进屋,才发现自己仍然在半醉中,脚步有点虚,眼睛有点晃。胡桃早就不生气了,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盆里说,先擦一把脸,一会儿泡了茶,加点烫水我给你搓脚。姚大听说过年轻女子给到家客搓脚是极难得的礼遇,唯有酉中县的高山寨子里还偶尔能遇见,受礼人只有两种:对主家有大恩的;主家有意招为上门郎的。姚大不由心里一热。不过麻客老汉还大醉没醒,他不敢留,又想起胡桃此前故意为难他,他就没好气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抬腿就要出门。胡桃拦住他说,气消了再走,你是我带来的客,装一肚子气回,姚家人要骂我!姚大忽然笑了,爽快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哪里还有气。坚持上了车,又轰轰烈烈驶进雪夜里。

第二天中午,烟草站进来个烤火的过路客,一坐下来就高门大嗓地说,姚大命好长,几十丈高的陡山冲下去竟还留着口气。胡桃脑子嗡的一下炸了,换了双靴子就往门外跑,麻客在后面喊都喊不住,只得也换了双靴子追了上去。胡桃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一辆过路车,讲了一大通好话,和麻客挤了进去,赶到县医院急救室时,天都快黑了。

姚大出车祸后一直昏迷不醒。急救室外围着一大群人,还有不少人长得好看的姑娘在低声哭。偏骡子两口子见了胡桃,头一转看都不看她,却把身体横在她和病床间,怨恨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胡桃只好找了个不认识的打探病情,又找医生去问。越问她就越惊心。姚大颅骨破裂颅内出血,身上多处骨折,失血过多体温过低,抢救了几个小时仍然处于重度昏迷。酉中出山太远了,又是大雪天,这样的病人转院都不敢。

一大群人心惊胆战守到第五天。胡桃早已疲惫不堪,站不好站,坐不好坐,吃也是零打碎敲,还不受偏骡子两口子待见。麻客就成了胡桃的保障员,既要观察姚大,又要陪伴胡桃。他知道偏骡子夫妇恨胡桃,怕她吃亏,胡桃却倔强地待在医院不肯走。胡桃不走,麻客也不敢走。有了麻客关顾,胡桃好歹坚持了下来。

急救室忽然一阵骚动,偏骡子冲出来,一把将胡桃拖进去推到姚大的头边。胡桃惊喜万分地看到姚大睁开了眼,吃力地张着嘴,低低喊着她的名字。胡桃是姚大醒来后叫的第一个名字。

胡桃成了主要护理人。麻客也便一直守在医院。到了第十天,姚大已经能喝一碗茎豆洋芋汤了,汤自然是胡桃煮的,姚家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有厨房。医生建议把姚大转到贵宾房。清房时卫生员大姐对偏骡子说,大哥好福气,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偏骡子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不心急,这还不是迟早的事?胡桃听了心里咯噔一声,拉着麻客走出住院部说,嗲嗲,我们该回去了,过几天我再下来看情况。刚要走,偏骡子匆匆走过来说,姚大想吃碗汤,你去煮。胡桃看都不看他,抬脚走了。

气宇不凡的姚大也成了偏骡子,偏得比他老汉还厉害,左腿比右腿短了好几寸。脸上也败了相,笑时都是一脸恶气。一条瘸腿一张丑脸像块大石头,重重压在胡桃的心口上。姚大样子定型了,伤还没好完,还不知要在医院待多少天。开始入院时那一群常来的、常哭的、好看的年轻姑娘一个个都不见了。

杨成飞放寒假回来,精神了好几倍,最大的变化是说话底气足,条理好,一听就是干事创业的,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在养家活口。

杨成飞在家稍歇,便把老汉的钥匙拿了往下三道水赶,还专门打了一壶包谷老烧。好久没见麻叔了,不知道他又在给哪个不走运的人安神。半年没吃到胡桃煮的茎豆洋芋汤了,想起来肚子就咕咕叫。

杨成飞走到林检站,便见麻客站在烟草站院坝里,一声清脆的唿哨吹出来,叽喳喳飞来一群花喜鹊;一声闷闷的唿哨吹出来,嘎嘎嘎飞来一群黑渡鸦。一声哦嗬喊出去,一大群鸟儿轰的一声全都飞走了。麻客仍然是萬年宽,还学会了御鸟术。

杨成飞一冒头,麻客又扯起嗓子喊他打牙祭。又是几只烤野兔,却没有了茎豆洋芋汤。杨成飞问,叔,胡桃呢?麻客说进城办事去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杨成飞说,那就等她一块吃,以前是她弄我吃,今天我也给她煮顿饭。

饭菜弄好了,胡桃也回来了。胡桃懒懒地和杨成飞打了个招呼,像不常走动的亲戚。杨成飞看出了异样,问胡桃是不是遇上事了。胡桃说没事。麻客笑着说,好事,开年她就要上委培班了,出来后就是公家人。杨成飞笑道,大好事啊,还愁么?喝碗酒祝贺!胡桃淡淡说,嗲嗲莫提那事了。麻客问,泡汤了?胡桃轻轻“嗯”了一声说,不光泡汤了,还有一堆麻烦。

胡桃进的那个委培班是两个大人物为了安排亲戚硬弄出来的,为了两个人,拉了一群人陪,是为了把事情搞得有模有样,经得起审查。不料那两个贵公子却酒后吐真言,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到,录了音送给他们老子的对手。调查组马上提出了委培班暂缓开班的建议。新问题切进去,又带出一大堆老问题,姚大为了胡桃的事行贿,还有几件其他见不得光的事也被带了出来。扯来扯去,偏骡子长期超批砍伐的事也摆进了森林公安的档案柜,而且比姚大的麻烦更大。姚大已接受了初查,只待他伤好便要去过堂,说不定还有几年牢狱之灾。

杨成飞问,姚大的事情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麻客摇摇头说,莫提了,逮酒!胡桃把酒壶按住说,既然事情都出了,说出来也不怕见不得人。怪就怪我不该想不劳而获,不该说赌气话,让姚大喝酒开车成了残废人,还要为我的事受牢狱苦。

杨成飞对胡桃说,莫把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没有错,对姚大尽尽人事就行了。

胡桃忽然怒了,对杨成飞吼道,你在干坎上讲话,哪里晓得别人的苦处!哭着跑进闺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了。杨成飞挨了一顿没头没脑的骂,呆着不知如何是好。麻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大伢崽,你不受胡桃的气,莫非要她到别处撒气?她这一肚子闷气不撒出来,人都要憋坏哟!

杨成飞这顿饭越吃越不舒服。姚大的事他越听越不想听。草草刨了几口,他把碗里的酒喝了,推说脑壳昏就回了林检站。第二天一早,杨成飞骑着老汉的破自行车,风一样往山下冲去。

又睡了一夜,杨成飞想起麻客的话,跑到县城买了几盒补品去县医院看姚大。他想,姚大的伤因胡桃的倔强而起,对他尽一下怜悯之心是必须的,要是需要守几天,他也必须守,还得满面笑容随喊随到。杨成飞找护士办问了房号,从门上的透明小窗里看进去,胡桃正扶着姚大的背给他喂汤,两人都贴到一块了。杨成飞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把补品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了。胡桃听到响声开门一看,只看到补品和杨成飞远去的背影,雄健高傲的背影。胡桃的眼泪立刻喷涌而出。

姚大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久病床前清,何况姚家明显在走下坡路。偏骡子两口子吃力地应付着调查的事,不客气地把姚大交给了胡桃照管。胡桃一个姑娘家照顾姚大不方便,麻客便挑起了重任。麻客像中年得子,乐癫癫地忙前忙后,端盆递水不厌其烦,困了,随便歪一下都睡得香。姚大烦闷,麻客就和他扯散白。每次扯散白姚大都会叹命运不济,想斩断六根青灯黄卷度余生,甚至还想一了百了。麻客便说,莫急,我给你安神后,你还有几十年富贵!姚大便大笑说,等我出院了东山再起,请您到我公司里做安神师!时间一久,别人都以为姚大是麻客的儿子或小兄弟,倒把偏骡子认成了姚大的远亲。

姚大出院后,被判刑两年,缓刑两年执行。成了罪犯后的小偏骡子反而精神抖擞起来,卖了栋老房子买了个新鲜东西——大哥大,搞起了山货外销生意。姚大一入行就上手,路子走得极顺,就像拿到了藏宝图。

杨成飞的信越来越少了。姚大又常到三道水烟草站扯白。胡桃的茎豆洋芋汤越来越爽口,人却越来越消瘦。麻客的安神术在她面前都不济事了。

夏日快走完了,三道水还不见燥热,北纬三十度在这里成了一条清凉线,随意抬眼一看就是清溪与青山想伴,像健壮却傻笨的痴汉守着娇妹妹。姚大的新越野像头敏捷的豹子,刚刚听到叫声就溜进了烟草站。

姚大一见麻客就说,您是不是想叫我偏骡子?我现在的名号是偏锅!麻客大笑说,偏锅好舀食!我早说过你还有几十年富贵!逮酒!见胡桃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酒茶随意!

姚大悄悄问麻客,杨成飞一个夏天都没回来?麻客叹口气说,莫提这事!

姚大却说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麻客小心问道,你妈、老汉支派你来的?姚大摇了摇头。胡桃来添茶,姚大才说,他们说了,我的事他们管不了,全凭我作主。胡桃的手稍稍停了一下,耳朵稍稍偏了一下,姚大全看在眼里。

吃了饭,喝了两碗茎豆洋芋汤,姚大从车里取出一个盒子递给胡桃说,我要到外地开办事处去了,可能三两年都不回酉中,这部大哥大算是偏锅给桃妹妹送行的小礼。胡桃呆呆站着一言不发。麻客把盒子推了回去说,既然是告辞,就不要送这么贵重的礼,大哥大放在三道水也打不通。

胡桃轻轻说,嗲嗲,我也要离开三道水了。

麻客惊呆了。

姚大强笑道,要不是我重残,也不会便宜杨成飞那小子。桃妹妹,感谢你对我的义,下辈子要先到我家来哟!来时莫带义,只准带着情!说完话,对麻客深深鞠了个躬,瘸起短腿钻进越野车,一溜烟去了。留下胡桃泣不成声。

胡桃爹提前几年出狱,因在狱中表现极佳,出狱后直接成为产业工人,很快有了自己的新家。刚刚安顿好,他就和小女儿一起来接胡桃和麻客过去。公司为了体现对甚层技术骨干的重视,还专门派人派车到三道水来接人。胡桃在三道水待得累了,她要找到自己的将来,找个属于自己的安稳的窝。麻客却不愿离开那帮赶山汉,一旦远离这清幽幽的水极山源,麻客便会成为一个痴呆、空虚的小老头,就像被谁抽走了灵魂,更不用说给人安神骗酒喝。既然胡桃长了翅膀,就让她飞吧。

上车前,胡桃在院坝里对麻客长跪不起,直到被妹妹架上了车。

七夕,同学们该约的约去了,该聚的聚去了。有个女生怯怯地邀杨成飞,被他支吾了几句,气得甩袖而去。杨成飞心烦意乱,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地晃荡。晃来晃去晃进一处老巷,一小餐馆木板上的几个阴刻小字蓦然跃入眼帘:茎豆洋芋汤。那小字只是店名旁的附文,却死死拉住了他的眼睛。他走进餐馆,只要一份茎豆洋芋汤,看店姑娘说这菜是免费赠送的,便从厨房舀了一大碗端给他。姑娘口音里带着几分酉中腔,和胡桃有几分像。

杨成飞几口便把一海碗茎豆洋芋汤吞了。姑娘赫然,小心问他,你是从三道水来的?杨成飞心头大动,痴痴看着她。姑娘红了脸说,哥,你看人好野!杨成飞一把捉住姑娘的手,又急急放了。他定了定神,给姑娘道了歉,问她是不是三道水的人?

姑娘埋怨说,我是哪里人管你么事!从没见过你这样的野人,把我魂都吓掉了!

杨成飞苦笑说,得罪姑娘了,我以为这店是一个酉中亲戚开的。

姑娘说,做这道菜的酉中餐馆在省城有七八家,你有好多亲戚在里头?是你的堂客还是姨妹子?

杨成飞听出了意思,急问,你姓胡?

姑娘笑道,算你不苕!胡桃托她妹妹告诉你,读不好书,安不了神,就莫进胡家的门!

选自《来凤文艺》2017年第4期

(转载时标题和内文有改动)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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