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花 苏福星

(1.西京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3；2.内蒙古大学满洲里学院，内蒙古 满洲里 021400)

20世纪80年代的经典影片《愤怒的公牛》取材于拳王杰克·拉莫塔的真实事迹，这位1949年的世界中量级拳击冠军在自传中讲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并非体育迷的罗伯特·德尼罗，于是他将这本书推荐给了正当失意的马丁·斯科塞斯。拳王大起大落的戏剧性人生令斯科塞斯产生了很强的共鸣，因此他决定将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融入自己全新的解读，塑造拳王的传奇人生。

该片对斯科塞斯的导演生涯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拍摄此片之前他正陷入吸毒、离婚和濒临破产的重重麻烦之中，杰克·拉莫塔跌宕起伏的一生不仅让他联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也让他找到了一个重新理解人生的契机。这部影片帮助马丁·斯科塞斯获得了次年的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影片主演罗伯特·德尼罗获得了最佳男主角的奖项，另外，影片在剪辑和音效方面也效果出众，向来为人称道。

不仅如此，这部影片在人物塑造方面也十分出色，不同于充满励志色彩的一般体育传记片，影片的侧重点不在于描述杰克·拉莫塔的成功之路，而是精心刻画了他在成功之前所承受的压力、痛苦以及成功之后遭受的不幸、打击。影片将镜头对准了辉煌背后的黑暗，让观众体味到人生的五味杂陈。或许在看遍了拳王大起大落的一生之后，观众才能够对他最后找到心灵救赎的瞬间充满共鸣之感，这种深刻的情感体验不同于简单的感动或被激励，而具有更广泛的超越性。

一、拳王之路：人物形象的构建

影片在开场即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拉莫塔独自在拳击台上挥动拳头、移动步伐，然而他在围栏之中显得如此孤独，逆光的效果加上抒情性极强的音乐凸显出主人公的渺小。影片中呈现的第一场比赛是拉莫塔的失败，他与吉米·里维对战，在前几局中他一直未能充分展开攻势，直到第十局才终于凸显优势，三度将对手打倒在地，但裁判却认定里维是这场比赛的获胜者。无论是拉莫塔自己还是场下的观众都认为比赛结果有失公允，但也无非是一阵嘘声、一番打闹和一点宣泄，结果已注定不能更改。

拉莫塔心中有许多不满，他却只能跟妻子过不去，因为一块牛排而大发雷霆。至此，影片在开场十分钟之内已经将主人公所面临的现实困境基本全部展现了出来。一方面，当时的拳击比赛受到黑手党势力的掌控，拉莫塔若想在纽约打比赛就必须听从黑手党的指挥，否则将永远没有机会成为拳王；另一方面，他将心中的不满完全带入到家庭生活之中，他无法处理好事业为家庭带来的影响，将必然导致家庭关系的破裂。

杰克·拉莫塔性格十分倔强，他一开始不愿意与黑手党势力妥协，希望靠自己的实力获得冠军，这是一个只相信自己拳头的男人。在拳击台上，他喜欢用下蹲如公牛的姿势进行防守，这只“愤怒的公牛”从不露出任何软弱的姿态。拉莫塔的弟弟作为他的经纪人原本试图在与黑手党势力联络，为他争取冠军赛的资格，但在拉莫塔的反对下只能作罢。拉莫塔虽然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但现实却十分残酷，尽管他在拳击场上风头日盛，在与罗宾森的两场对决中都将对方打倒在地，但他只取得了第一场的胜利，第二场裁判判定胜利者是罗宾森。这样的失败尚且没有击垮拉莫塔，1945—1946年或许是他人生中的黄金时代，在赛场上他不断取得胜利，同时也与新的女友维琪结婚生子，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这是整部影片中唯一一段彩色的场景，象征着和谐与幸福。但到了1947年，彩色的画面又重新回到了黑白，拉莫塔需要面对的现实是，尽管他已经赢过很多场比赛，却没有机会进入冠军赛，更无法靠近自己梦寐以求的拳王金腰带。

尽管心中有百般不情愿，拉莫塔还是在弟弟的联络之下听从了黑手党势力的安排，故意输掉了对阵福克斯的一场比赛，并由此获得了进入拳王挑战赛的资格。从拉莫塔妥协的那一刻起他就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与压力，因为他原本相信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拳王，但如今即使真的挑战成功似乎也变了味。拉莫塔在这场注定要输的比赛中承受着对手的拳头却不还击，咬牙坚持不被对手打倒，这是“愤怒的公牛”最后的底线。

忍受了屈辱的失败之后拉莫塔才终于有机会挑战拳王，在1949年的拳王争夺赛中拉莫塔挑战马赛瑟顿并获得胜利。这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比赛，从第一局开始就十分激烈，背景音乐却极具抒情性，和缓而略带悲伤，与观众的欢呼呐喊声之间构成了强烈的张力。当拉莫塔最终得到拳王金腰带之后，影片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展示这一辉煌的瞬间，他用多年的努力换来全部的荣耀，但观众很快会将他遗忘。正如他取代了马赛瑟顿一样，终会有其他人取代他登上拳王之位，这个人就是他昔日的对手罗宾森。在比赛的第13局，罗宾森不断对拉莫塔施以重拳，鲜血溅到观众席上，但拉莫塔却始终没有倒下，“没有人能将我击倒”是他恪守的底线，然而英雄的屹立却多少显得有些悲情。

二、成功背后的失意：人物性格分析

拉莫塔靠着拳头一步一步成为中量级世界拳王，然而对他自己而言，这个世界冠军的头衔却始终不是那么纯粹。该片的叙事虽然始终围绕着拉莫塔走向拳王之路，但影片在构建人物形象之时却没有着重刻画拉莫塔的成功，而是紧紧围绕着人物内心的挣扎进行。因此，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抵抗才是解读影片的核心着力点。拉莫塔是个十分固执、顽强、永不服输的人，然而外部现实却对他步步紧逼，让他不得不屈从于某些无法抵抗的力量。所以，从拉莫塔的角度来说，他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胜利，他如今的全部辉煌都因曾经的妥协而显得不再那么耀眼。成为拳王后的拉莫塔看透了这一切，冠军的争夺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终于以“从未被打倒”的姿态退出了拳台。

在外界看来，拉莫塔的职业生涯颇为辉煌，从一文不名到世界之巅，他已经铸就了传奇。然而影片却在不断展示着生活中的拉莫塔所承受的失意与痛苦，成功背后这些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一切的悲剧并非因他人酿成，而是拉莫塔自己的性格造成了众叛亲离的结局。

拉莫塔在拳台上凶狠勇猛，在家庭生活中也霸道专横，他与第一任妻子不断争吵，与第二任妻子维琪度过一段幸福的生活之后同样陷入了僵局。拉莫塔的控制欲和嫉妒心很强，他要求妻子百分百忠于自己，但同时又总在怀疑妻子已经出轨。拉莫塔只因为妻子说了一句吉尼洛很帅就十分嫉妒，在赛场上狠狠地打了对方的脸，但实际上维琪只是随口一说，她之前根本没见过吉尼洛，看到丈夫在拳台上的疯狂进攻维琪感到惊愕不已。更令维琪感到崩溃的是，她和别的男人只是打个招呼拉莫塔也要追问谈话内容，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会感到不满。实际上拉莫塔对妻子的不信任源于对自己的怀疑，在拳坛上他无法只依赖自己的能力获得冠军，因此在生活中他也怀疑有更强大的力量在试图摧毁自己。

影片中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说明维琪有外遇，但在拉莫塔的不断怀疑与质问之中，观众也会开始疑惑他的妻子是否真的不忠于他？然而实际情形证明关于妻子出轨的事情不过是拉莫塔的幻想而已，他的不安来源于性格中的控制欲，他不能忍受任何事情不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在拳击场上还是在生活中，拉莫塔害怕自己被其他力量所支配。妻子维琪在拉莫塔的不信任中受尽了委屈，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拉莫塔竟然怀疑到了自己的弟弟头上，他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妻子和自己的弟弟大打出手，从此彻底摧毁了和弟弟的关系。

拉莫塔的性格造就了他的悲剧，但这个人物身上的闪光点却又让人对他产生同情。退出拳坛的拉莫塔渐渐发福，他开始自己经营夜总会，甚至在俱乐部当热场的主持人，讲笑话逗顾客开心。拉莫塔的人生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妻子在结婚11周年纪念日时离开了他，带走了所有的孩子。更糟糕的是他的行为不检点，不慎让未成年少女进入了自己的夜总会，最终被警察逮捕。拉莫塔为了筹集一万元的保释金卸下了自己拳王金腰带上的宝石，但珠宝店连两千块都不愿意给他。没有妻子，没有亲人，曾经风光无限的拳王在陷入困境之时竟无人可求助，最终进入了监狱。

三、悲喜交织的人生：人物心理分析

拉莫塔是一个不屈的斗士，正如“愤怒的公牛”这个名字所展示的，他永远做好了抵抗的姿势，在拳台上抵抗对手的进攻，在现实中抵抗更强大的力量，在生活中抵抗可能出现的背叛。拉莫塔永远“愤怒”，永远不愿意妥协，但这样的他显然很难与现实世界相容，不仅会伤害到自己，还会伤害到身边最亲近的人。

在牢房中他孤独而愤怒地不断向墙壁挥拳，大声质问“为什么”，或许是在质问自己，或许是在质问生活本身。拉莫塔委屈地说：“我没有那么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不坏”的自己会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实际上拉莫塔依旧在用一种孩童的心理与世界相处，他认为一切事物依旧可以用对错与好坏进行区分，而他只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让一切都服从于自己的意志。然而，实际上现实的规则不是非黑即白，对拉莫塔来说生活太过复杂，它似乎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中，而自己只是不断地失去。

在《愤怒的公牛》中，或许拉莫塔成为拳王的那一天他还没有长大，他只是获得了成功，而唯有与世界和解之时他才真正地长大成人。从监狱中出来的拉莫塔开始尝试走出孩童的心理状态，开启新的生活。他在街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乔伊，便一路追着弟弟来到了地下车库，希望与他冰释前嫌。二人终于以拥抱作别，那个曾经永远愤怒的、不愿放低姿态的“公牛”终于学会了请求原谅。

在影片的结尾，拉莫塔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主持台词，上场之前他整理了自己的领结，对着镜子挥舞起拳头，口中不断念叨着“我是老大”，就像昔日上拳台之前一样。只不过，如今的拉莫塔只是用拳头鼓舞内心，而不再需要用它击败所有人，他唯一的对手就是自己。拉莫塔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他试图学会如何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来创造价值，而不是靠拳头来毁灭。片尾的字幕引用《新约·约翰福音》第九章中的段落，颇具宗教救赎色彩，“(腓尼基人)再次召来那位眼瞎的人说：‘在神的面前说出真相，我们知道这个人是罪人。’‘他到底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那人回答。‘我只知道：我曾经眼瞎而现在却重见光明。’”暗示着拉莫塔已经重新找到了心灵的方向。

《愤怒的公牛》作为一部传记片实现了对人物的成功刻画，拳王拉莫塔不再仅仅作为一个“冠军”而符号化地存在于大众眼中，他的成功与失意、矛盾与挣扎都真实而立体地在银幕上呈现，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才是真正值得回味的传奇。作为一个拳击手，他真正获得心灵救赎的瞬间并非成为世界冠军的那一刻，而是学会与世界相处之时。“愤怒的公牛”永远无法被击倒，但他也终于学会不再用拳头来解决一切问题，这头蛮横、固执的“公牛”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才终于懂得不能永远以愤怒的姿态抵抗现实。但拉莫塔心中的火焰没有被熄灭，他的内心依然对这个世界存有一股热情，在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之时，他都可以随时挥舞起拳头，对自己说：“我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