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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中的母亲

2017-11-14张抗抗

特别文摘 2017年15期
关键词:管子苏醒意识

张抗抗

走进重症监护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我的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一天,猝发脑溢血的母亲在手术后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了管子,头顶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而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母亲大脑表层的瘀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就是無数次俯身在母亲耳边轻声呼唤:妈妈,妈妈,你听到我在叫你么?妈妈妈妈,你快点醒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母亲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母亲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颤动。那个瞬间,脚下的地板也随之颤动了。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突然一扇一扇地敞开。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器维持生命,她的嘴被管子堵住了。许多时候,我默默站在她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我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说话了。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母亲不再说话,我们说再多的话,有谁来回应呢?苏醒后睁开了眼睛的母亲,意识依然是模糊的,母亲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视我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母亲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停用后的第二天夜晚。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从医院打电话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们妈妈会说话了——我和父亲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说不出话来。妈妈会说话了,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妹妹很晚才回家,她详细地复述了妈妈当晚在病床上一口气说的那些话。妈妈反反复复地说:“太可怕了……这个地方真是可怕啊……”妹妹插话说:“我是婴音啊。”妈妈说:“你站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妈妈的那些话,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似乎在一场长长的梦魇中挣扎。她一生里曾经历的所有屈辱和苦难,如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深处闪烁浮游。她正在试图用嘴唇和牙齿与梦魇对抗,在语言中逃脱并复原自己。是的,不管怎样,我们的妈妈会说话了,妈妈的声音、表情和思维,正从半醒半睡的噩梦中一点一点复苏。

第二天清晨我急奔医院病房,悄悄走到妈妈床边,问:“妈妈,认识我吗?”

妈妈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说:“妈妈,是我呀,抗抗来了。”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妈妈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她固执地重复强调说:“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母亲依然昏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妈妈,重新开口说话的最初那些日子,从她嘴边奇怪地冒出了许多不连贯的文言文。那几天我们差点儿以为母亲从此要改用文言文了,我们甚至打算赶紧温习古文,以便与母亲对话。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母亲的语言功能开始一天天恢复正常。每一次医护人员为她治疗,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

离开重症监护室那天,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灾难过后的母亲,意识的康复却十分艰难缓慢。她明明是醒过来了,但我时常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

母亲也许是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她说:“敞开音乐的大门,春天来了。”医生带着护士们查房,在她床前嘘寒问暖。母亲微笑着夸赞说:“这么多白衣天使啊……”又说:“多么好听的声音。”还说:“多么美好的名字啊……”护士们都喜欢与她聊天,她们说朱老师说话真的好有意思。

也许是得益于母亲乐观平和的心态,母亲在住院几个月之后,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母亲回到了自己家里,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坚韧仁慈的母亲而骄傲。

(摘自《回忆找到我》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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