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时光宝盒

◎季羡林

我于1935年夏天到了德国的柏林，临时在大街上的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一个盛刮胡子刀片架的小盒。小盒深紫色，非木非金属，大概也是一种塑料制成的，并不起眼。它绝对不是名牌，我临时急需，顺便买来而已。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我并不特别重视的小盒竟陪伴了我六十多年，到现在我仍然天天用，它仍然完好无缺，没有变形，也没有损坏。我日常使用的钢笔、小刀之类的东西，日常穿戴的衣、裤、鞋、袜等等，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代，独独这一个小盒赫然在目，仍然像六十多年以前那样天天为我服务。

这个小盒是见过大世面的。它在德国陪了我整整十年，在瑞士陪了我半年，又陪我经过法国和越南回到祖国。我在亚洲到过许多国家，四下日本，五赴印度，两访韩国，许多地方都曾留下我的游踪。非洲我走过大半个，短期的出国以及在国内的旅行更是无法统计次数。衣服屡屡更换，日常用品常常翻新，以不变应万变者，唯此一个小盒。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我最初并没有感觉到。1965年，我在农村中搞“四清”。有一天，小盒忽然不见了，我急得满头大汗，怀疑是房东小孩由于好奇拿去玩了。后来忽然又神奇地找到了它，我心中大喜，从此才意识到它对于我的重要性。“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一跳就跳进了牛棚。在牛棚中，自己的性命就悬在牢头禁子的长矛尖上，谁还有胆量和兴致去刮胡子？胡子拉碴，习以为常，同我的小盒真是久违久违了。一想起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到现在又过去了三十多年，而小盒仍然在我的洗脸盆中，一看到它，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温暖。我这位终生陪伴我的老友忽然变得大了起来，大到充天地塞宇宙。它是我这个望九老人一生坎坷的见证人。

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起来。

（摘自《季羡林散文全集》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