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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灾难

2017-11-13汪曾祺

特别文摘 2017年12期
关键词:赵朴初橱窗用笔

汪曾祺

北京人遭到一场字的灾难。

从前在北京上街,遇不到这样多的字。看到一些字,是很愉快的。到琉璃厂一带看看“青藜阁”之类的旧书店、各家南纸店的招牌,是一种享受。这些匾大小合适,制作讲究而朴素,字体清雅无火气。北京牌匾的字多可看,让人觉得北京真是“文化城”,有文化。

现在可不然了。满街都是字。许多店铺把所卖的货物用红漆写在门前的白墙上,更多的是用塑料刻的字反贴在橱窗的大玻璃上。一个五金交电公司,可以把阀门、导管、扁线、圆线、开关、变压器……全部都标明在橱窗上,写得满满的。于是北京到处是字,喧嚣哄闹,一塌糊涂。

“文化大革命”以后,逐渐恢复了请人写招牌的风气,这本是好事。我很欣赏天桥实惠餐馆的一块很小的匾,黑底绿字,写的是繁体字,笔画如兰叶,稍带分书笔意,却不作蚕头燕尾,字体微长,横平竖直,很雅致。大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懋隆”,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笔画都多,本不好摆,但是位置摆得恰好,很稳,而且笔到墨到,流畅饱满。我最初怀疑这是郑孝胥的字,后来看落款,是赵朴初写的。赵朴初的匾还有一块写得很好的是“功德林”(这是一个素菜馆)。启功写的匾,我以为最好看的是“洞庭春酒家”,不大,黑底金字,放在一个垂花门里,真是美极了。启功的字书生气重,放得太大,易显得单薄,这样大小正合适。近二三年,写的字在商店、公司、餐厅间最时兴的,似是劉炳森和李铎,他们是中年书法家。刘炳森的字我在京西宾馆看过两个条幅,隶书,规规矩矩,笔也提得起,是汉隶,很不错。但是他写的招牌笔却是扁的,完全如包世臣所说,“毫铺纸上”,不知是写时就这样,还是做招牌做成了这样?他的字常被用氧化铝这类的金属贴面,表面平滑,锃光瓦亮,越发显得笔很扁。隶书是不宜用这样的“工艺”处理的。李铎的字我在卧龙岗武侯祠看到过一副对联,字很潇洒,用笔犹有晋人意(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但他近年的字变了,用笔捩转,结体险怪,字有怒气。这种字写八尺甚至丈二匹的大横幅,很有气势,但做商店的招牌不甚相宜。抬头看见几个愤愤不平的大字,也许会使顾客望而却步。刘炳森和李铎的字在商业界似乎已经产生一种迷信,似乎有了这样的字的招牌,这个买卖才算个像样的买卖,就像过去上海的银楼、绸缎庄都得请武进人唐驼写一块匾,天津则粮食店、南货店都得请华世奎写一样。刘炳森和李铎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除了照顾老板、经理的商业心理(他们的字写成某种样子可能受了买主的怂恿),也要照顾一下市民的审美心理。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你们的字对北京的市容是有影响的?

北京街上字多,而且越来越大,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这反映了北京人一种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点,小一点,写得好一点,使人有安定感、从容感。这问题的重要性不下于加强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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