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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尾(短篇小说)

2017-11-13苏二花

文艺论坛 2017年17期
关键词:大伟陌生

○ 苏二花

鱼尾(短篇小说)

○ 苏二花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的。四周的白墙让我觉得自己身在云端,恍恍惚惚的,我飘了起来,病床就成了飞翔在云端的大鹏鸟,我就是骑在大鹏鸟背上的仙客,在穿越不完的白云中自由飞翔。我愿意就这么一辈子飞着,永不落下。

哗啦,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的男子,一脸成熟。这个男人走近我,俯下身来,关切地问:“怎么样,好多了吧。”好像我们有多熟似的,我没有搭理他。现在的男人都进化到这种地步了?长得稍微英俊点儿就可以这么嚣张了?我真是懒得搭理他。请为我想想,此刻我是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蜡黄,精神萎靡,突然有个一眼看上去还挺有感觉的男人如此亲密地坐在我旁边,我该怎么搭理他?总不会让我蜡黄着脸,抬着虚弱的手臂,喷着隔夜的口气问你是谁吧。

我冲他翻了一个懒懒的白眼珠。陌生男人丝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对着我露齿一笑。我靠,居然性感十足。

简直受不了。我闭上眼。

闭上眼睛后,心顿时空明了许多。我今年三十五岁,额前有了皱纹,乳房不再挺拔,腰围无限制增大,坐下来时小腹、胃、前胸,呈现三个台阶的肥圈。这个年纪的女人往往气血肾三亏,早晨起床时流满枕巾的头发,脸色晦暗皮肤松弛,摆在柜子上的化妆品够开一家日化门市。这样一个女人只能激发一个男人的性欲,却不能激发一个男人的斗志。这就是中年女人的悲哀。

我现在很悲哀。

“闭着眼干吗,不舒服?”陌生男人带着磁性的声音钻入我的耳膜。我懒得理他,我只用眼睛逼视他。他的眼里有刀,我赢不了他。

“二床,量体温。”护士小姐清脆的声音剥开我俩胶在一起的眼光。年轻的护士小姐一笑,模样儿妩媚。

“我妻子明天就能出院了吧?”

“病情基本稳定,脑部的淤血也排除干净了,今天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

我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原来这个陌生男人的妻子也住这家医院,也是脑部受伤。我听到年轻护士小姐问:“你妻子好像不太爱说话,以前就这样吗?”“不,以前不这样。车祸之前才不爱说话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点迷惑,他来看他妻子,跑我病房来干吗?就为和这小护士调情吗?可你们哪儿不好去,偏来我这儿?我恨恨地睁开眼,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把这对狗男女赶出去。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陌生男人关切的脸。怎么回事?

“小雅,来告诉护士,你为什么总是不想说话。”什么?恰似当头一个霹雳。他居然叫我小雅,可我确实不认识他。年轻的护士小姐笑眯眯对我说:“不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要保持有开朗的心情……”“等会儿,”我粗暴地打断她:“你先告诉我,他谁呀?”我用下巴指向陌生男人。

我这么一问,护士小姐显然愣了一下,她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冲我笑,“怎么,生我气了?我不过昨天一天没来看你,你就说不认识我了?”还暧昧地冲我挤了一下眼。天哪!

护士小姐出去了,陌生男人拿着温度计,举起来迎着窗户看看,笑容满面地,就来掀我的被窝。这下我慌了,急问:“你!你想干什么?”他笑,“我还想干什么,量体温哪。”我把脖子底下的被子捂紧,厉声问:“你到底是谁?”陌生男人说:“我还能是谁,你的丈夫贾大伟呗。”“开什么玩笑?!”我感觉我吼出这句话时,喉咙都破了。“什么开什么玩笑,赶紧的,把温度计夹上。”陌生男人虽然笑着,但不像在开玩笑,又来掀我的被子。我死死抠住被子,高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来人哪,啊——”

我锐利的声音立即刺穿门窗,箭一般发射出去。医院的走廊应声而起杂乱的脚步。一群人闯进来时,陌生男人还保持着要给我夹体温计的姿势,他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一脸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拨开众人走进来。我颤抖着声音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掀我被子。”众人顺着我的所指,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一脸尴尬,对我说:“小雅,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丈夫大伟呀,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啊——”我凄厉地尖叫一声,这穿透力极强的一声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我尖叫:“你不是!你不是!来人呀!我不认识他!”我的脸由蜡黄转向潮红,我满眼惊恐,虚弱的身体因激动而强烈地战栗,头发也因强烈扭动而散了一脸。

我的丈夫的确叫贾大伟,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绝对不是。

我是一名小学老师,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可因为我最近老是精神恍惚错误百出,这引发了学生和家长对我的强烈不满,已经有家长投诉我了。

在校长办公室,校长严厉苛责我。我木呆呆的。“秦小雅,从今天你就停课,由三班的王老师来接替你,你去文印室。”我木呆呆地看校长指着我鼻子的手。因为他的手指距离我的鼻子太近,我看他手指的两个眼珠就聚到了一起。

我抱着从教学组搬出来的纸箱,来了文印室。文印室的崔大姐热情地接待我。我木呆呆地看她。崔大姐的脸比校长的脸生动不止十倍,她狭长的眼皮里,一双褐黄色眼珠经常会无缘无故地乱转几下。不过,这几下转动,与少女的眼珠转动截然不同。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女人都这样,长着长着,就把自己给毁了。崔大姐接过我的纸箱,放在一个阴暗角落的桌子上,说:“秦老师,以后你就在这儿办公吧。秦老师?秦老师?”我好不容易才把眼光聚焦在她脸上。“你脸色不对,病了?”

我木呆呆地看着崔大姐一张一合的嘴。那是两片薄而锋利的唇,适合长在任何中年女人的脸上。那是一个象征符号,女人的脸上一旦有了这样的符号,就失去了原有的性别,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为此,我深感悲哀。不是为崔大姐,而是为我自己。因为我受地球磁场的吸引,正向这个符号靠拢。

在文印室上了几天班后,崔大姐向校长反映我的情况,说我“总是木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树杈一盯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下班”。崔大姐最后总结说:“这货不是有了神经病吧。”于是,文印室隔三差五会进来几位同事,她们假意要资料,眼睛却看向我。崔大姐忙碌着与她们交换眼神。

我懒得理她们。

我再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这是崔大姐对我什么都不干严重不满的后果。这回校长没有用他短粗的手指指我,而是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并为我端来一纸杯的热茶。他坐在我对面,双手捧着一个特大号的玻璃瓶。大概瓶里的水太热,每喝一口,他都会重重叹息一声。一声声叹息后,他对我说:“小秦呀,你不要因为我让你去文印室就有情绪,我那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一连三个礼拜不讲新课不改作业,那些家长们连打你的心都有了,如果我不及时把你调开,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呢。”我木呆呆地看他手里的大号瓶。那个瓶子是透明的,校长每喝一口水,脸就被瓶子装进去一回,每被装进去一回,脸就在瓶子里变一回形,每变一回形,校长就叹一口气。“小秦!小秦!”校长推我。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目光从他的大口径瓶口移到他脸上。我发现校长的眼睛也是褐黄色的。

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其实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珠是褐黄色的。什么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永永远远是中国人,黑眼睛是年轻姑娘才能有的眼珠,才配被称为“乌溜溜的黑眼珠”。可惜,姑娘最终都会变老,乌溜溜的黑眼珠最终都会变成狭长的褐色眼珠。悲哀啊。

我木呆呆地看着校长。校长也看着我,他甚至用他短粗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最后他说:“小秦,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在家歇几天。”我木呆呆地站起,木呆呆地走出他的办公室。

走在街上,我看上去还是木呆呆的。一直以来,我都弄不太清楚我到底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这全怪我喜看文学书而不能很好吸收。打开文学书,“人生如梦”“浮生若梦”“恍若一梦”“黄粱美梦”的词语到处都是。这些词语都有梦幻般的魔力,让我如痴如醉的同时就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什么不是梦了。

与我的木呆呆相反,街上每一辆行驶的汽车都像出膛的子弹,其它交通工具也都受了惊一般急窜,所有的行人都跟逃荒一样奔着。这都是急什么?猛然间,急速的刹车声像石块剐着锅底一样在我的耳膜上剐过,我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在半空中,我才看清原来我已经走到马路的中央,四周有大量的行人和车辆。我是被车撞了,整个人都腾飞起来。

如果腾起来能让时间定格的话,我愿意我永远这么腾着。可惜,地球引力把我生生拽了回来。我的身体轻飘飘地跌落,脑袋却重重磕在地球表面坚硬的水泥壳上。在脑袋着地的时候,我想,小样儿,不信洞穿不了你。

我的脑袋轰嗡嗡直响,像有一大群马蜂住进我的脑袋。人群和车辆急速向我围来,那感觉就像把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水向四下里急躲,一旦石头落下又都急速地聚拢回来,一散一聚间水就荡荡漾漾。无数个黑脑袋向我聚拢过来,我就是那落入水中的石块,被荡荡漾漾的人群重重包围。我笑了,你们倒是奔呀。

本来我以为是在梦里,即使用脑袋和地球叫板也无大碍,没想到,我不但没有洞穿地球,还让自己躺进了医院。最关键是,还多了一个我不认识、却硬说是我丈夫的人!悲哀啊。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这过程中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做梦,就是为了醒来后一切都会好。可当我在第二天张开眼睛时,发现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依然在我的床前。

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么,我到底是醒着做梦还是睡着看梦,我搞不清楚了。

一直以来,我都像是乘坐在一辆高速列车上,四周的景物飞速后撤,我来不及看清楚任何东西就被裹挟着向前飞奔。这是我近几年来的一贯感受,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因为周围的变换实在太快,还是因为我未老先衰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我也不太明白我是怎么坐上高速列车的,这破车一旦坐上来还下不去了。在这破车上,除了飞速后撤的景物外,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攒了一身的肥膘。所以我在非梦非醒的时候也考虑过是否该跳下这列破车,可只要一有这念头,身上就是一层冷汗。请为我想想,我不过是个凡胎肉体,这样冒失跳下去没有不被碾成肉酱的道理。肥膘和肉酱,我选择前者。尽管有时因为晕车我也吐一些类似肉酱的东西出来。

为了不使我因为这破车的速度太快而晕车,我发明了现在这种办法:只盯住一种事物看,任凭周围千变万化。这样做的优点当然很多,缺点是我看上去总是木呆呆的。好在我总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缺点就可以完全忽略。现在,不论陌生男人如何柔声与我说话,不论大夫如何翻来覆去检查我的身体各部件,我都懒得去理他们。我只让我坐在大鹏鸟的背上,自在地飞在空洞的天上。

对了,我说过我其实是个杀人犯吗?

终于,我等到我们学校的人来看我。校长、崔大姐还有小菊,他们终于来看我了。他们敲我的病房门,我把眼睛从墙壁上错开,惊喜地发现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此刻不在我的病房,真是天赐良机。我几乎乐出声来,忙说:“进来,快进来”。他们仨鱼贯而入,手里各自提着些鲜花、鸡蛋、水果。小菊第一个扑向我,呼叫着:“小雅,你怎么搞的?怎么还能让摩托撞了?”

这家伙真噪,像冬天里饿了三天的老家贼。我冲她嘘了好几声,然后眼睛警惕地看看外面。我的这一举动让他们三人大吃一惊。崔大姐不由自主地转回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又转回头来看我。我示意他们把门关上,悄声说:“你们来得正好,有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自称是我丈夫。你们快去报案,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校长、崔大姐和小菊三人互相看,都是大眼套着小眼。我催促他们:“快呀,快去报案,还愣着干什么?”正说着,那个陌生男人提着个热水瓶进来了。我尖叫起来:“就是他,快,快去报案!”可是,他们三人不但不去报案,反而都看向我。陌生男人说话了:“校长,崔大姐,小菊,你们来了。”怎么?他们是认识的?我惊恐地盯着他们三人看,希望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大伟,这几天你辛苦了。”校长说。什么?他称他是大伟?不可能,不可能,这太疯狂了。我看向小菊,小菊是我的好朋友,她不会骗我,更重要的是小菊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姑娘,她还保留着一双单纯的黑眼睛,而不是像校长和崔大姐那样的褐黄色眼珠令人无法琢磨。“小菊。”我低低喊她,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小菊,这个人不是大伟对吧,你看在我俩是好朋友的份儿上你告诉我,他不是大伟。”我很恳切,眼里充溢着泪水。小菊眼底一软,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她却说:“小雅你怎么了?真的精神出问题了?他是大伟呀!小雅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甩开她的手,急切地抓向校长。我牢牢抓住校长的手说:“校长我求你了,你快去报案,这个人真的不是大伟,真的不是。”校长看着我,重重地叹口气。陌生男人说:“昨天她就说不认识我了。”校长看着我摇头,对陌生男人说:“大伟,小雅最近一直这样恍恍惚惚的。”我松开紧紧抓着校长的手,手臂重重跌落在床上。除了我,这一屋子的人都该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我终于被推进治疗室。我坚决拒绝,一路高呼救命。我尖利的嗓音刮着医院走廊的白墙,刮起片片白雾。他们用输液管子捆住我的手脚,我在推车上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我拼命呼叫,像一辆呼啸着的消防车,整个医院都为我颤抖。我没有病,我思维正常感觉正常一切正常,我没理由进治疗室。

我的身上很快被一群手脚麻利的大夫们插满白的绿的红的黄的电线,我尖利的呼叫声能刮下墙皮却刮不动他们的耳膜。七手八脚的医生散开后,我成了一个没下生产线的机器人,浑身上下到处是电线。我诅咒他们。我愤怒到了极点,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想站起来,可我一动不能动。

我正对面的仪器后面有一个中年的医生,他按下仪器上的一个按钮。立刻就有一股电流击穿我,我被强烈的电流一瞬间击得金星四溅,手臂不由自主抬高一尺。又一个按钮被按下,我的脚猛然自己跳起来,我猝不及防,两个眼珠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地跳开。同时我全身麻酥刺痒,如同有一百万个针头同时刺向我。“啊!”我锐声尖叫。按钮被一个一个按下,我像被按了快进八的碟片一样疯狂扭动,身体里的每一个脏器都像被挪移了位置,重新安排了一次。我的难受无法言喻,我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都宣布独立……

我被推回病房。

我不再愤怒了,真的真的。生活啊,你是那么的美好。谁要说生活不美好我拿大耳刮子抽他,没插过电线就没资格谈论生活美不美。这个道理插过电线的人都知道。

诊断结果是“未发现植物神经混乱”。

这帮混蛋。

但是,诊断书上另有一行字:不排除意识精神混乱。“也就是说,她是一台家用VCD,所有零件都正常,只因为搭错了一根线造成图像混乱功能失调。”这是我的主治大夫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对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解释。这孙子。

为了“图像混乱、功能失调”,我在医院多待了近两个星期。这期间校长和小菊分别来看过我,每次我都在暗地里非常诚恳地求他们报案,可他们除了对着我摇头和叹气外,什么都不肯做。我开始明白,能救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难道我失忆?

“看清楚,这是你们的结婚证。”

一个女警官把一个红皮儿的本举在我眼前。这是我选择报警的结果。我看清了,是我的结婚证,可那个和我头挨着头甜腻腻地偎在一起的绝对不是贾大伟。女警官又把一个身份证举到我眼前,说:“看清了吧,是叫贾大伟。号码你记着吧,看看有没有错。”号码没错,身份证也没错,可照片错了。

“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来人哪!他不是,他不是——”我尖利的声音隔了三天还在医院的上空袅袅盘旋,气韵不衰。为此,我又被推进治疗室插满电线。

之后,我彻底无声了。

后来,我被推到一个小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看上去面貌忠厚的男医生接待了我。他没戴口罩,笑容满面地请我坐下。被电击过后,我的眼睛始终一片血红,被蒙了水果糖纸一样,这使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他。他给我端来一杯热水。这增加了我对他的信任,他能不能救我?我喝了杯里的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极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我也非常仔细地琢磨着他,我在盘算着该怎么求他救我而不被认作是神经病。

“你好,”他说,“我是精神科专家。”

我不管他是谁。我左右看看,又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确信没人监视我。我把上半身放在桌上,凑近他。他立刻就明白我要对他说什么,也凑近我。这次我没有看错人。“我求你帮个忙。”我说。他说:“你说。”我压低声音:“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人,我确实不认识。”他点点头。我像找到亲人一样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压低声音问:“那你说他是谁?”“是谁我还不知道,但他绝对不是我丈夫。”他调整了一下看我的角度与光线,压低声音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你能不能帮我报案?不要在这个区,要到别的区,不,最好到外省。”他慎重地点点头,并握紧我的手说:“好。”我激动地回握他。

“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你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愣,我胸前的病号卡上和他面前的病历本上都有我的姓名年龄,他不会是不认识字吧?

“秦小雅。”

“多大年龄?结婚了吗?”

我坐后去,把后背贴在椅子上。然后,他居然拿出一张图片,指着上面的三个大鸭梨问我:“这是什么?”

他妈的我上当了。我早该明白,越是看上去值得信赖的人,其实越是骗我们的人,这种例子多得是,你要信他们,被插电线时就不要喊冤。他又举起一张卡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大苹果问:“这是什么?”我认真看看,然后像他那样慎重地对我,我也慎重地看他:“这是张大千的水墨荷叶图。”他大吃一惊,提醒我:“再仔细看看!”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母亲的大腚。”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的住院日期又被延长。我算明白了,如果我想出了医院这个牢笼,就得老老实实认下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而这,可能是又一个牢笼。

我被恐惧深深地扼住。

我没有失忆,也没有发疯,我说了我是个杀人犯。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这个陌生男人,很可能是个警察。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回到家,我就急忙打开柜子,三翻两翻,翻出了我的影集。令我惊讶万分的是,影集里所有关于我和贾大伟的照片,全被换成我和陌生男人的合影。疯狂,太疯狂了。我绝望地合上影集,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谁蒙了一块布似的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由来已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强烈。

我抬头,看床头上方挂着的巨幅结婚照。在那里,陌生男人穿着贾大伟的礼服嘲弄般冲我坏笑,而我在那里面装模作样地依偎着他一脸的甜蜜状。我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照片里的我,我发现我不但不认识那个陌生男人,就连我自己,我都有些不认识。我见过很多巨幅的结婚照片,可几乎每一张照片都和这幅一样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都假得叫人信以为真。千篇一律的结婚照片让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是谁。也就是说,如果这张照片里的人不是我而照片是挂在我的房间的,我就得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我。或者说照片里的人本来是我,只因为我太像其他人所以我也就不一定是我。同样的道理,照片上的我丈夫可以是贾大伟也可以不是,反正天底下的结婚照都大同小异差别不大。

我用手中的影集狠狠地砸向墙上的巨幅照片。“咣啷啷”一声巨响之后,相框上的玻璃掉在床上和地下,巨幅照片败叶一样飘下来,玻璃渣碎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陌生男人从卫生间火速奔来。我顺手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逼向他的咽喉,厉声问:“你到底是谁?自称是我的丈夫有什么目的?”陌生男人不知怎么晃了一下手,我的手腕就被他捏住。他说:“看来你的病还是没好,你还需要住院。”

为了不住院,我就不能再逼问他是谁。但是,他绝不是贾大伟,贾大伟从来不捏我的手腕。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却发现陌生男人正躺在我的床上。我惊呼一声。他被我的惊呼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你能不能不叫?会吓死人的。”

“不许你睡我的床。”

“什么叫你的床?这是咱俩的床。”

“什么叫咱俩的床,这是我的床。”我简直要疯掉了。

“这是怎么话儿说呢,别装大尾巴狼了,宝贝快来睡吧,我都等不及了。”他嬉皮笑脸地下床向我扑来。他居然只穿着背心裤衩,裤衩的中央,居然还有个可耻的凸起。

“来人呀……”

他以迅雷之势捂住我的嘴,慌乱地说:“姑奶奶,求你别叫,别叫,成么?”我被他紧紧箍着,一股浓郁的男人气息直扑我的鼻腔。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他的手指有烟草的味道,我感觉我是进了一座森林,幽远,博大……他松开手,说:“行,这是你的床,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睡到了书房。

我睡在双人床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起床,赤裸着脚走到客厅如同风过浮萍。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赤脚踩在冰冻的河面上,冰冷的清冽由脚底直冲脑门又由脑门回转直通脚底。我喜欢这清冽透明上下通彻的感觉,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蹑手蹑脚地打开电脑,放入一张碟片。

结果,无显示。

我推开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陌生男人的床边。就着月光,我看到一张熟睡的男人的脸。我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起他来。因为我观察他的距离太近,他被惊动,张开眼后他立即喊:“谁?干什么?”人如弹簧一样骤然弹起。我躲闪不及,被他钢铁一般的脑门碰了个正着,我捂着下巴,惨叫一声。

吃早饭的时候,我的下巴淤青。我气狠狠地把碟片放在餐桌上,“谁允许你删的?”“这什么东西?”他问。“婚礼录像。”“噢。”他往嘴里塞一块面包,面包咽下去,他翻上来一句话,“谁的?”我忍着怒气,轻蔑地说:“我和贾大伟的。”“噢,是咱俩的。”他面不改色。我瞪他,他冲我嘻嘻一笑,说:“咱俩的结婚录像不是早被你删了吗。”“什么?”我被这个猪八戒倒打了一耙,我气愤难耐,“你胡说!我为什么要删掉录像。”他最怕我的高分贝声音,马上收敛嬉皮笑脸,“怎么你不记得吗?上次咱俩吵架,你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还说你是瞎了狗眼才嫁给我的,一怒之下,你就把结婚录像给删了。”“你才瞎了狗眼。”我更加怒不可遏。他口含面包片,两眼里全是诚恳的迷惑,双手向我坦开,“的确是你说的。”他口齿含混不清,有面包渣随着他说话向我飞溅过来。我怒:“说话的时候不要吃东西!”他忙把手里的面包片一起塞进嘴里,这使他的两个腮帮子鼓胀如蛤蟆。

“不是,我觉着咱俩得好好谈谈。”痛彻地咀嚼过后,他对我说。

“有屁快放。”

“这叫什么话,有老婆这么跟老公说话的吗?”

“谁是你老婆?”

“又来了。你不能老这样,生气归生气,不能没完没了,那你要不是我老婆干嘛和我一桌子吃饭一屋子睡觉?”

“是你赖皮非得自称是我老公。你说,你到底是谁?”

“姑奶奶,你换个问题问行不行。”

“行,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嘿。”他用手扇自己的脸。低头沉吟片刻,他抬起头说:“小雅,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那辆摩托车撞你的时候,你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于是,就图像混乱、功能失调对吧?呸,全是他妈的放屁”。

“对,全他妈的放屁,”他接着我的口气说。“可是小雅,你必须面对一个现实,你是在脑袋磕了地以后才觉得颠倒混乱起来的,对吧?”

那倒是,在我脑袋磕向地球之前,我感觉一切都是悲哀的,在我脑袋磕了地球之后,一切都是疯狂的。我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也怀疑我有神经病?”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老婆不可能有神经病,谁说我老婆有神经病谁就是真正的神经病。”

“扑哧”我没忍住。他趁机把他的爪子放在我腿上:“小雅,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想一下,你的头磕在地上,于是脑部受了伤——别急别急,听我说完,你可能失忆了。”

“失忆?”我睁大眼睛,转了几转后,我骂:“放屁。”他并不生气,耐心地对我说:“失忆也不一定是把以前的事全忘掉,有一部分忘记了,但大多数还记着,这叫选择性失忆,比如,你选择把我给忘了。”

“我干嘛单单要忘记你?”

“这就得问你。有可能是咱俩太熟悉了,太熟悉的东西往往被忽略,比如有人往往记不住自己的手机号码而能牢牢记住领导的号码,也有可能是你对我心存不满,想让我彻底消失……”

“够了!”

我暴喝一声,手臂开始哆嗦,冷汗在我的后背嗖嗖直冒。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我抬头看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他虽然脸上笑嘻嘻,可他的眼里却有冷电一般的光。

他,绝非贾大伟。

绕过楼道里堆放的大白菜、蜂窝煤,低头躲过悬挂着的一辆可以进历史博物馆的自行车,我敲开四楼东边的门。开门的是我婆婆,她看见我就沉下脸来。我们和天下所有的婆媳一样,是上辈子不分胜负的冤家这辈子接着干的对头。

“你来干什么?”

我懒得理她。进了屋,我直奔衣箱上的玻璃相框。相框里的照片多是些旧照片,远的可以追述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婆婆追在我屁股后面直问:“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好像我是日本人进村儿执行三光政策来了。我把眼睛凑近相框,在看似整齐实则凌乱的照片里寻找贾大伟的照片。从一个光着屁股啃着手指的满月娃娃,到露着鸡鸡骑在小三轮车上;从戴着红领巾理着小寸头,到手插在裤兜面向阳光;从挤破青春痘留下疤痕的脸,到面色开始转向成熟晦暗。像是一本急速翻动的手动动画书一样,我看到一个人在岁月里穿行与蜕变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确实是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过程。

我轰然坐下,脑浆子像开了锅一样地翻腾着,天与地此时在我眼中上下倒了个位置,我的眼睛仁缩小成一条线,如正午的猫。

“真不知道大伟娶你干什么?不会做饭,不会干家务,连生孩子也不会?”我婆婆却冲我嚷嚷。

这老帮子。

此时在我眼里,她是头冲下的。我看到她鼻子上面的嘴得啵得啵没完没了,唾沫星子四溅。我转头看屋里,发现屋里的家具也全是四脚朝天浮在半空的。疯狂,太疯狂了。

我猛地站起。我婆婆吓了一跳,立即后退一步,双拳护胸拉开架势:“你想干什么?”我木呆呆地转过身,头冲下,划着空气走向门口。我婆婆在背后骂:“神经病。”我懒得理她。“我儿子呢?”她追问。我头冲下,回过身来,对她说:“你儿子死了,我杀的。”“哇”的一声,她杀猪般嚎哭起来。我轻笑一下,双脚划着空气走下楼来。

划到街上我发现,太阳是在下面的,而所有的汽车和行人都是在空中浮着的。这也就是说,假如我此时还有决心和勇气企图洞穿地球的话,难度就会加大一百倍。

我被禁止出门,理由是我差点又被车撞了。我当然不服,冲陌生男人叫:“凭什么?”他说:“容易出事。”这也就是说,我再不能出去求证这个陌生男人的真实身份了。

吃过晚饭,我擦擦嘴就要回卧室。

“站住。”他说。

我回头望他。

“凭什么老是我做饭我洗碗?”

“从来都是这样的啊。”

“那是你失忆,实际上,一直都是你做饭你洗碗。”我看着他微笑。还好,他顶住了,也看着我微笑。

好吧。

我在厨房洗碗,他倚在门框上双手抱着膀子看,一副在欣赏我的样子。这个混蛋。打开热水,在池里滴几滴洗洁精,我用一块棉布轻轻地洗我的这些碗。我的这些碗,是我以前托人从景德镇买回来的正宗青影细瓷碗,胎质细腻、轻薄温润。可惜,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划痕,那是用钢丝球刷碗的后果。每当看到这些划痕,我就想到我自己。那些细细密密的划痕,那些飞逝不再的时光。“你洗碗的时候最漂亮。”陌生男人说。我心一抖,甩了擦碗布说:“你装的一点都不像。”他呵呵一笑说:“你失去的记忆太多。”

以前我洗碗的时候,我的丈夫贾大伟总会急吼吼:“干嘛挤洗洁精,洗洁精不要钱啊?”

“不挤洗洁精能洗干净吗?要不你把热水打开。”

“开什么热水,热水器耗多大电你知道吗?”

“这碗我没法儿洗了。”

“我来洗,我来洗。”

“哎你怎么能用钢丝球刷碗?”我急了。

“不用它怎么办,总得洗干净吧。”

“……”

我不知道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做过的梦还是醒着的时候看到过的梦,我只知道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为了它不往上翻腾,我在上面盖了许多东西,计有五袋水泥、七斤稻草、三车灰渣、六立方的黄土,外加在上面拉一撅黄屎。可是,它还是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

藏匿从来都不是最有效的办法。

我家的楼后是一个大型的垃圾场,不是政府规划的那种正规垃圾场,是地产开发商规划的未来工地。当初贾大伟拿着地产商印制的精美广告,兴奋地告诉我,这是全市价格最低的楼盘时,我拿着广告图片认真地看了又看,最后拍板,就它了。请不要就此小看我的审美水准和消费智慧,我其实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傻不到哪里去,完全明白印在铜板纸上的广告与盖在地面上的楼,往往不是一回事的。但是,请为我想想,我是把脸踩地下和婆婆挤在一起住受尽闲气好,还是买一套最低价的楼搬出来自己住好?我是在听到别人谈汽车楼房时击破自己的耳鼓膜好,还是也凑过去自豪地说我也新买了一套楼好?“海上明珠”“世纪花园”“梦幻巴黎”的楼盘不用铜版纸的广告蒙事,我买得起吗?

楼房是住进来了,可从家里往外一看,目光所及是一片广袤的待开发工地。地产商的心胸与远见博大而深远,售完我们居住的一期,还有二期三期四期五期无限期的楼盘在美好远景的路途上。在排队等待民工们把它竖立起来之前,我们只好面对工地上的无数建筑垃圾。既然它已经是垃圾场了,我们也就不必客气,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各种垃圾向它倾倒,连楼都不用下,推开窗户,直接把鸡蛋壳、白菜帮、酱油瓶投掷手榴弹一样投出即可。每到晚上做饭的时候,从各个窗户“嗖嗖”飞出的“手榴弹”蔚为壮观。这才知道,原来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位伟大的投掷战士。

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珠子盯在垃圾场中的某一处已经多时了,那里,藏匿着一个秘密。

满眼满眼的废砖破瓦、像最邪恶的花朵一般夹杂在其间的红的黄的黑的塑料袋、嗖嗖飞出的各种质地的“手榴弹”、隔壁咚咚的高分贝的士高音乐,都已经不能刺激我的神经了。在它们的重重包围下,我依然能够静静地站着,足见我并不是不堪一击的脆弱。做生活的强者,指的就是我。

“受不了了。”陌生男人终于在隔壁高分贝的音乐下愤怒了。他冲出去砸开了隔壁的门。事情很快就解决了,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快。高分贝的音乐突然止住,骤然而来的安静反倒让我不适应。

我微笑,一直看着他。他的眼光移向地下,移向沙发,移向自己的脚。突然脖子一梗,看向我:“你老这么看着我干嘛?”

“说吧,你到底是谁?”

他伸过手来想摸我脑门,被我一把推开。“不行,你还得上医院。”说着,他穿起外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穿衣服,上医院。”我一听医院二字就崩溃。我尖起嗓子“啊”一声。他飞速向我扑来,其势如俯冲的老鹰。没来得及提起的裤子绊倒了他,他用手捂着我的嘴,我俩一齐摔倒。他不肯放开捂着我嘴的手,“姑奶奶,咱不叫,成吗?”我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我们僵持着。

他的手掌很温暖。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我面飞红霞,媚眼如丝。“想什么呢?”他眼睛不好掩饰地闪了一下。我伸出舌尖,舔他的手掌心。他眼里紧闭的门窗松动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他就一跃而起。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我饿了,给我做饭去。”

“贾大伟从来不这样对我说话。”

“那是你失忆。”

我懒得理他。

他抱着膀子看我做饭。

饭菜放在桌上的时候,他睁大了眼。我暗暗得意。“做一手好菜,就是不做。”他叹息着拿起筷子。我微笑着看他。他抢人似的急速往嘴里扒几口,“好吃。”菜沫飞溅出来,落我一脸。我把筷子掼在桌上,“你猪啊!”他说:“恭喜你,答对了。”他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

“事实上,”我说,“贾大伟从不夸我做菜好吃。”

“你记错了。”他松了松裤腰带。

我说:“饭后陪我出去散步,这我没记错吧。”

“没影儿的事。不过看在菜的份儿上,陪你。”

我白了他一眼。

“干嘛走这儿?黑咕隆冬的。”他问。

“每回散步不都走这儿吗?”

“记忆失误,咱俩从不走这儿。”他冲我笑。我白了他一眼。“你看你,挺美一美人,为什么老用白眼珠子看人。”

我大步向前走,他在后面跟着。这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我非常熟悉。

不出所料,一个黑影向我窜来。我收住脚步。黑影对我说:“这几天老没见你,哪去了?躲我?”在昏暗的灯影下,我看清他的嘴脸,这个长期骚扰我的流氓。

“我躲你?你也配!滚。”

“别介,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滚。”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干嘛要让人怕,谁又怕过我?我说了只是爱慕你,你看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也没伤害过你吗?”说着,这流氓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

“哎哎,哎,干吗?干吗?”流氓被一个壮实的手臂提起来,双脚在半空中乱蹬。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像山一样的挡在我身前,拎布袋子一样拎着流氓。流氓在空中扭动,陌生男人低吼一声:“滚。”流氓一挨脚落地,立即后退三步,嘴里直嚷:“我谁呀?”陌生男人说:“再这么骚扰我老婆,你试试。”

“我没——哎哟妈呀。”陌生男人蓦地飞起一脚,正中他的鼻梁,顿时鲜血长流。

“滚。”

流氓捂着鼻子,兀自问;“你到底谁呀?”我一步跨前对他说:“你不认识他,他是马王爷,三只眼的。”

都回到家了,我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止下来。他说:“特得意吧。”我白他一眼。他说:“你怎么说我是马王爷?你应该说我是你丈夫。”我不笑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却笑了。

贾大伟从来不这样。他给我画一张图,然后告诉我:“你可以绕这条路走,从这里拐进去,再从这里拐出来,这样走虽然绕了些弯路,但完全可以避开这个流氓。”

这个流氓已经骚扰我很长时间了,我不怕他,但我也没办法解决他。当初他猛地从黑暗里窜出来的时候,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当时他冲我喊:“美女。”我定定神,想这家伙眼神不好使吧。请为我想想,我都已经三十五岁了,没有资格在街上被流氓骚扰了。我尽量把脸扭向亮处,我想让他知道我不是少女,不要白费心机。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但还是挡着我的去路。他居然问:“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三十五岁了,悲凉地知道什么应该害怕什么不应该害怕。更为悲凉的是,他喊我美女,让我心里热烘烘的。他的手向我胸前袭来,我目光凛冽,“你敢?”他缩回手。“要不,你给我点钱?”他迟疑着说。看看,三十五岁的时候连遭遇的流氓都是这么疲软。这家伙这辈子看来就这么点出息了。让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拿出钱来,这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我懒得理他。此后他就不定期地等在这里,每次都有所企图,但每次都什么也做不了。我解决不了他,就不去解决。对此我是这么理解的,有些东西是我们不喜欢的,但却是与我们形影相随的,除非我们死。比较而言,当然是活着,与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在一起更为上算些。也就是说,想要活着,就必得忍受一些东西,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是活着的代价。我又开始糊涂了,老是这样,那样说,是这个道理,这样说,也是这个道理,同样的道理可以有上万种不同的说法,而上万种的说法其实就是这一个道理。就像人有上万种不同的活法,而上万种不同的活法,其实走的是同一个程序。这样绕过来绕过去,我就又不太知道我原来是想说什么了。连人生都是这样,何况一个成不了气候的流氓?

深夜里,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睛盯着窗外垃圾场的某一处,那里藏匿着我记忆的源头。有些东西,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能不能。

我像一截木棍一样地站着,可我觉得我除了身体,其余一切都是瘫在地下的,任凭我怎么拽怎么扶,它们都立不起来,像鼻涕一样。它们会突然地失声痛哭,搞得我总是击鼓一般耳鸣。看着它们捶胸顿足、痛苦嚎啕的样子,除了鄙夷,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救我!”它们喊。

打开衣橱,拿出我的真丝豹纹睡衣。

洗了个热水澡,对着镜子,我打开头上的浴巾,万千青丝披散开来,曲曲弯弯,极尽风韵。在脸上涂一层极薄的象牙白色,粉底在脸上晕染开来,醉酒一样陀红,淡,而雅致。香奈儿喷在耳后,腕上,人在近处,香味却从远处而来。吊带豹纹睡衣附在身上,被体温一蒸,就有了豹的轻捷。

我走向陌生男人住的书房,他的灯还没有关,我轻盈地飘进去。他在看墙上的字幅,“你一直临摹赵孟頫。”他不回头说。我不说话。他回头看,发现我穿着豹纹睡衣,立刻回过头去。“写得一点都不好,一看就是女人字,阴柔,还透着郁闷。”他鉴赏家一样,摇头晃脑。我冲过去一把撕下墙上的字幅,揉巴揉巴踩在脚下。他推我一把,拯救那字幅:“逗你玩儿呢。”我坐在床上,盯着他:“贾大伟从来不知道赵孟頫,说吧,你是谁?”

“又来了。”

我看着他,微微笑。

他不自在起来:“来我这屋干什么?回你那屋去。”

我看他,很恳切地看。

他眼睛是软了那么一下的,但最终还是坚定了。他说:“回你屋去。”

我对我瘫在地上的东西说:“贱!”它们无声无息。

我知道,我不去那个地方,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不会!

空旷的夜幕,高悬着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粗粝的废砖烂瓦割着我赤裸的脚,我愿意我的脚是疼痛的,这种疼痛我能够承受。偶然踩在装满垃圾的塑料袋上,黏黏地凉,如鼻涕,如我的它们。我带着它们朝那个我总是木呆呆看着的地方走去。

藏匿,从来不是最好的办法。

蹲下身子,我用双手刨那些废砖烂瓦。深夜里的垃圾场寂静无人,大片大片的废砖烂瓦在月色下沉默着,如一幅线条粗放的黑白色版画。我,用我的手在刨它们。我的头顶,是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没有几下,手指就被磨破了,指甲不堪重负,与皮肉分离,鲜血飞溅在废砖烂瓦上,恰似桃花在版画上盛开。今夜,我是这版画的中心,我桃花般的鲜血,是这版画的灵魂。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新一轮的太阳就会到来,挡也挡不住。然而,今夜却是我的。微风掠过我的发梢,吹皱了我的豹纹睡衣,我感觉我像一只蝴蝶般飞舞起来,美艳绝伦,心痛难耐。瘫着的它们,前所未有地雀跃。

我血肉模糊的手指终于触到一块柔软的东西,就在此时,我的四周骤然巨亮,七八道雪亮如柱的灯齐齐向我照来。与此同时,警车响起凄厉的警报声。我的版画被无情撕碎,我的夜空被残忍割破。我知道,此时我是个孤独站在舞台上的舞者,追光灯的灯柱一道一道打在我身上,有很多的眼睛在看着我。我的舞台已经备好,我要在今夜超凡脱俗,羽化成仙;我要在今夜长袖独舞,舞姿翩跹;我要在今夜荡平胸臆,长啸如歌。

继续向下挖,我手指上的肉一片一片四散开来,十指连心,痛彻心扉。我用力睁着眼睛,让眼球裸露在风中。我在心中狂笑。我挖出一张脸来,一张似笑非笑忠厚善良的脸。是的,是的,是的,这才是我的丈夫贾大伟。他是被我用尖刀刺穿后,埋在这里的。此时,他的双眼半张半合,他还在微笑着,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表示疑问。对此,我深表谢意。

那夜,我回到家中,我的丈夫贾大伟,他急忙把我拦在门口,“请你先换鞋,再进屋。”我木呆呆地站着不动。他对我笑,“我用毛巾擦了四遍地,请你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像提线木偶一样,一动一停地换鞋。“呀,不要把包放在沙发上,要这样挂在衣钩上。”他冲过来接住我的包,端端正正挂在衣钩上。

要么爆发,要么死去,我得有所选择才行。我木呆呆地坐下。他看看我的脸,问:“怎么,那个小流氓又欺负你了?我不是说了嘛,走另一条路,绕一下就可以。我亲自去量过的,多不出多少路程来,”

我无声。

我的丈夫贾大伟,他去了厨房。水冷冷地流着,我木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你在洗什么?”“是这样,”他背对着我,一边忙碌,一边说:“这些牙签,我收集了一下,还好好的,扔掉太可惜。我把它们整理整理洗洗干净,再用开水烫烫,还可以再用一次,反正是咱俩用过的,谁也不嫌谁是吧。小雅,你下次用牙签的时候注意不要把牙签尖挑破。我倒不是说牙签能节省几个钱,我是说任何事情都要从小处看起……”

一只苍蝇进了我脑子里,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恐怖的了,它会下蛆,我会烂掉。我眼前一黑。当我再睁开眼时,就惊奇地发现,我的丈夫贾大伟,他的后背上开了一扇窗户。我不知道我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也不知道我是梦里的我,还是梦外的我。他背上的窗户里有一台液晶电视,而我,是屏幕里的主角。在屏幕里的我对着在屏幕外的我嫣然一笑。在那里,我时髦又漂亮,头发是光闪闪的金黄色,眼眸如夜空的星星,嘴唇像樱桃一般殷红,皮肤胜雪似的洁白;在那里,我的腰肢像杨柳一样柔软,双腿像小白杨一样挺直,小腹像面板一样平坦;在那里,我有汉白玉石一样的脖颈,天鹅翅膀一样的双臂,白鸽振翅一样的乳房;在那里,天上有个太阳,红艳艳。

屏幕外的我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我眯起眼睛。就是我这一眯眼,那个太阳就收拢了光辉,由热烈变成清冷,变成了月亮。在明月下,我猛然发现屏幕里的我正在逐渐枯萎。我金黄的头发首先干枯,像一蓬墙头上的枯草;我眼睛周围开始有了皱纹,像金鱼的尾巴;我的身体上,也有了密布的细纹,像我的青影瓷碗上的划痕。然后,我的牙齿开始松动。这一系列的变化虽然缓慢,但却进行得异常酷烈,让屏幕里的我和屏幕外的我都心胆俱裂。我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和屏幕里的我一起惊恐万分。我亲眼目睹了我的牙齿一块一块变灰变黑,再一块一块地松动脱落;随着牙齿的脱落,我的双颊迅速塌了下去,颧骨高耸起来,眼窝深陷下去;我的脖颈、我的腰身也迅速枯朽如千年的树皮;而我的乳房,变成了空着的口袋,风吹过来时,与我的头发一起,随风摆动。

岩浆在瞬间喷发,我拿起一把尖刀,拼尽全力掼向那扇屏幕。

好了,终于剧终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背插着没入手柄的尖刀,我的丈夫贾大伟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看到他曾经挺拔的腰身其实也已经弯曲,他的后脑勺已经谢顶,稀疏的头发掩饰不住红鸡蛋皮一样的头皮。“为什么我的后背发凉?”他回头看我。我对着他嫣然一笑。

这就是我杀人的全部过程。

我站起身来,回头望去。不少的警车和警察围着我,还有看热闹的人。灯光雪亮中,我看到我的婆婆,她哭得立不起身来。我还看到眼睛狭长的崔大姐,手指短粗的校长,和有着黑色眼珠的小菊。我还看到孙子医生,他看到我在看他,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还看到那个给我看结婚证和身份证的女警官。最后,我看到了身穿警服的陌生男人。

他是个警察。没错,他是个警察,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警察,可除了束手就擒,我还能怎样?

我冷笑一下,抬头仰望,我的头顶是一弯精美绝伦的下弦月。我被它的清辉拥抱着,旷世孤独。我抚摸我的脸,我的脖颈,我的肩。我把豹纹睡衣的吊带脱下肩头,轻薄的睡衣轻轻滑落下去。

“哗!”四周一片惊呼。

在下弦月下,我赤裸的身体光洁如一尊玉雕的女神,清冷,完美,惊艳。今夜,我的身体摒弃了世间所有的声音,使天籁逐渐清晰。

在下弦月下,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明眸善睐,瑰姿艳逸。

在下弦月下,我风姿绰约,气韵绝代。我是夏朝时翠绿山林间的少女,在淙淙的溪水里濯足;我是唐朝时骑在马背上的红衣女侠,在大漠戈壁上弯弓射雕;我是宋朝时怀抱琵琶坐在绣墩上的少妇,芊芊素指,弹奏一曲十面埋伏。

在下弦月下,我是偷吃了灵药的嫦娥,正在等待奔月。我喜欢蚕头雁尾,颜筋柳骨;我喜欢婉约豪放,绝句律诗;我喜欢西风古道,壮怀激烈。我要带着这些飞离尘世,到月宫中舒舞广袖。

在下弦月下,我是“凤兮凤兮归故乡”的卓文君;我是“我生之后汉祚衰”的蔡文姬;我是“何须浅碧清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李清照。

在下弦月下,我是头顶光圈的天使,背上生着洁白阔大的翅膀。我愿我能随着清风,飞到天的尽头,花瓣雨落下时,我正从树下经过,从此,乌溜溜的黑眼睛永不消退。

我什么都是,除了自己。

我深呼吸,气沉丹田,啊——一声长啸破喉而出腾空而起。我的啸声绵长深厚,力道强劲,像春天密林间声声滴血的杜鹃;像冬日苍茫草原上一飞冲天的鹰隼;像盛夏里干旱沙漠上绝望的乌鸦;像深秋高空边掠过的孤雁。

我什么都像,除了自己。

啸声落下,四周寂静无声。

又如雷霆万钧。

一阵黄风平地而起,下弦月陡然翻落。一道霞光在天际划过,新一轮的太阳正在破茧。

穿着警服的陌生男人走向我,给我的双手戴上了手铐。卡,我被牢牢锁死。呸,我唾他,“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苏二花,女,山西代县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都市》《黄河》《山西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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