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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纹与墨性的相互转化

2017-11-09杨小彥

数码摄影 2017年11期
关键词:摄影传统艺术

杨小彥

熟悉中西美术的人们,对于这两种艺术的相异品质都有视觉上的强烈感受。但是,具体而言,这种差异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何定义背后的文化含义,以及透过这一层文化含义呈现了怎样一种精神气质,自从西方艺术及美学进入中土以来,就一直争论不休,至今仍然没有明晰的结论,处于一种人云亦云的状态中,而又因时尚理论的进入给划分为不同的时期。从胡适的“科学主义”到今天的“福柯主义”,从“美的反应论”到李泽厚依据中式黑格尔主义转化的“积淀说”,再到无法廓清其边界的“现象学美学”和“关系美学”,无一不遵从这样一种割裂的传统延续至今。

落实到实践中,一百多年来所出现的各种风格流派,更以一种复杂多变的样式,书写着丰富多彩的历史。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一历史所表现的,恰恰是现当代艺术家,一方面他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另一方面他们又身处充满可能性的机遇之中,为实践带来难以想象的创造性契机。敏感的艺术家迅速抓住这千年未遇的契机,寻找风格和样式的突破口,以期闯出一条脱离中西羁绊的新路子。但是,更多的从事艺术实践的人们困于其中,茫然无头绪地挣扎在各样争论的泥潭之中,无法找到个人明确的方向,以致最后穷其一生而一无所获,徒然成为历史的过客与旁观者。

摄影在这当中一直扮演着一个独特的角色。

从科技上看,摄影绝对是西方的产物。幸运的是,这一视觉发明出现不久,就已随着殖民者的枪炮抵达了中國南方,不仅留下当年难得的影像,更重要的是,这一技术的早期进入使中国摄影获得了历史性的先机,使它的发展几乎可以与西方摄影比肩同步。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尽管1842年前后中国就出现了摄影家的身影,随后技术的进入也随西方科技而获得拓展的空间,但是,摄影作为观看方式,却又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触及了不同民族视觉文化传统的敏感点,以至出现了相异于“他者”的风格与追求。在这一方面,民国早期的“集锦摄影”无疑是重要的案例。

清末画家邹一桂对于西洋画的态度可以为上述现象提供一个说明,他在《小山画谱》中谈到“西洋画”时指出:“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具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中国传统精英主义艺术的“画品”趣味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成为抵制摄影,包括以摄影为表征的写实主义的重要力量,以至于摄影进入中国的时候,并没有出现类似西方摄影术发明之初艺术界所涌现的那种恐慌。今天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在西方,摄影的出现意味着传统绘画终结的开始。

的确,摄影作为一种有效的观看工具,天生带有记录物象质感的功能,和中国传统视觉艺术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内心体验式的“精神性”有着审美上的重大差别。挟带科技优势的摄影,其泛滥几乎是一股不可阻挡的世界性潮流,今天的景观社会,正是由以摄影为开端的全球化观看所造就的。正因为如此,摄影对于中国艺术家就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那些手持相机从事艺术实践的人们,一方面抵制观看的机械性,摆脱单纯的记录,另一方面试图在影像中创造全新的风格,使机器之眼走向内心体验。联结千年古韵,就成为一个重大的课题。从这一点来看,1930年代的“集锦摄影”,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延续至今的“画意摄影”和“沙龙摄影”,就成为中国现代摄影史中一道绕不过去、评价不一的奇异风景线。可惜,单纯模仿绘画风格的简单做法,恰恰巩固了摄影自诞生之日起就带有的自卑感,让摄影家无颜见艺术界的“江东父老”,因为始终为其是否属于艺术而纠结。

刘立宏作为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的领军人物,几乎从一开始就陷身在摄影自诞生以来所固有的典型悖论之中,摄影的纪实功能和走向艺术的历史包袱,不得不成为他实践的基点,因为他必须面对这一摄影事实。今天,强调摄影的纪实功能不再能够为这一媒介增加更多的“艺术性”,而历史上曾经耀眼的“画意摄影”,其意义也早就被历史所消解。那么,对于像刘立宏这样以摄影为媒介的艺术家来说,他对于摄影与艺术还能做什么?

在我看来,摆在刘立宏面前的问题是,首先,他坚决否认那种沙龙式的、用摄影去集锦民族绘画样式的做法,尽管这一做法曾经取得巨大的名声,并获得主流的支持,便因为其过于强调勉强地制造视觉的“绘画性”,多少取消了摄影这一器材本身所具有的物理和审美特性,所以,愈发展到后来,就愈显出其空虚的本质而难以为继。其次,他又不希望让摄影仅仅成为一种纪实的工具,通过记录物像让摄影呈现自身的特性。在他看来,摄影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媒介,重要的仍然是艺术本身。所以,长期以来,他就置身在这样的两难中,通过日常实践,努力让摄影中的问题获得一种艺术的解决,同时,又希望这一解决并没有离开摄影本身的特征,相反,是借助于这一特性而获得一种独立的视觉语言。

刘立宏把自己近年的摄影实践命名为“风物一城”,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题目。从语词意义看,我觉得“风”与“物”刚好代表了两个端:一个端是观看者,他正手持相机在机敏地寻找;另一个端就是对象,通过镜头的选择而呈现自身。“风”既指风格,指语言,并通过风格和语言上升为意义。“物”则是物自体,它被锁定在镜头中,然后转变成影纹,固定在相纸上,从而上升为物的表征,成为图像世界中的一员。背后则是刘立宏的趣味和志向,他对艺术的长久思考,促使其实践的方向是,如何让表征成为联结“风”与“物”的视觉存在。endprint

在这里,我举他近期的两组作品为例,一是《松》,一是《溪山图》。松是传统艺术中的重大题材,古人在描绘松树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极具审美意义的图式。这一图式,自隋唐以来,历经宋元明清与现当代,不管是作为对象还是主题,从来就是艺术家热衷的母题。这一点也影响到摄影家的拍摄,老摄影家黄翔在他著名的“黄山”系列中,就不乏对黄山松树的摄取与歌颂。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母题不免流俗,成为沙龙趣味的有力载体之一。关键仍然是对“风”与“物”的理解。刘立宏视域中的松,是属于摄影的,强调其中细腻多变的影纹,而不是绘画,用镜头去讨巧。但同时又离开纯粹的影纹,而成为对一种由来已久的表征的赞叹。在这里,重要的是“风”与“物”的相互转化。落实到刘立宏的黑白实践中,是影纹与墨性的视觉转化。也就是,他的松是通过镜头而摄取的,充分照顾到树形的伸张、树影的前后变化、枝丫间的空间分布,而且,所有这一切,又“不原”为一种特殊的黑白,我姑且称之为“墨性”,让人联想到传统中的韵致与力量,比如李成和郭熙的“树”。《溪山图》系列也有这样的安排,我们通过镜头看到了属于岩石的质感;同样,通过镜头,我们又看到了,比如范宽《溪山行旅图》中细密的笔墨效果,比如王蒙密不透风的空灵的山林。

也就是说,在刘立宏这里,传统的墨性和摄影固有的影纹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转化的中介就是攝影。只是,这时的摄影,不再是原来所理解的那种似乎只是为了纪实而存在的摄影,而是,与曾经的书写所形成的趣味。问题是,这一趣味不是“写”出来的,像山水画家那样,而是就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物”之中,是刘立宏用镜头摄取的,是他用相片冲洗出来的。“风”与“物”恰恰构成了他实践的方向,让墨性与影纹通过其创造而融为一体,让摄影成为摄影,同时又比摄影更多,成为一种对物的自由书写。刘立宏的实践证明,他的确在正视自摄影发明以来所面临的关于审美的困境,但他的解决方案却符合中国传统的哲理,以一种“道法自然”和“自然而然”的手法,让墨性与影纹在相互转化中成为一本,从而统一了“风”与“物”两者,让“风”与“物”成为审美意义上的“风物”。刘立宏也在这统一当中,完成了对摄影艺术的重新定位。

这一定位势必会成为一种新的方向。至少我是这样期待的,而且,我以为,刘立宏也是这样期待的。

2017年8月30日草于内蒙古察尔湖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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