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赛迩

1

徐竹蕴十八岁那年尚不知女人味为何物。总是一头利落短发配凌厉眉眼，走在路上大长腿迈得极有气势，从骨子里透出几分肃杀气，酷似武侠小说里才有的人物。是以刚入大学不久，便被江湖人称为“徐女侠”。

八卦室友唯恐天下不乱，向徐竹蕴通报此事，而她的反应是淡淡一笑，评价一句“很符合我的气质”，便扭头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彼时一款名为剑侠情的大型网游正风靡，徐竹蕴被其精美的画质和纷繁的武侠背景吸引。她从小酷爱武侠小说，能把金古梁温的著作倒背如流，早就憾恨现实里无法驰骋江湖，于是退而求其次，试图在网络游戏中体验一把快意恩仇。

然而关于剑侠情，一款因无数侠侣在现实喜结良缘，而被笑称为国内最大婚恋交友平台的游戏，其实你不能指望它的江湖里有太多刀光剑影。

徐竹蕴登录游戏，准备出城感受江湖的腥风血雨。到了野外，但见人群熙熙攘攘。有练生活技能的，有发呆看风景的，有甜蜜秀恩爱的，就是没有打架斗殴的。

徐竹蕴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片场，但下一秒宋城就从天而降摁住她一顿揍，一片刀光剑影后她重伤倒地，他则气定神闲地打字嘲讽：“水平这么菜，别出来丢人现眼。”

凶手的人物建模仙风道骨，吸引了徐竹蕴的全部注意力。她毫无危机感地点了原地复活，很快又被放倒。反复数十次，她开始脸滚键盘狂放技能，却连宋城的衣角都没摸到，只好打字泄愤：“这么欺负人有意思吗？无聊不无聊？”

徐竹蕴的游戏账号是从网上买来的，她自然不知道，前号主是因为太能惹事生非，被各路人马追杀得混不下去，才会低价脱手账号。

而宋城由此错把徐竹蕴当做曾经的仇敌，把她按在复活点屠杀了半小时，出够怨气惊觉仇人的画风不对，看着徐竹蕴发在近聊频道的血泪控发愣：“……你不是本人？”

“这就是我刚买的号，啥都不会，不然能白送你这么多人头？！”

徐竹蕴气冲冲地下线，刚好错过宋城头顶冒出的“抱歉”二字。她一向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立马上网搜刮一堆游戏里恶心人的方法试图膈应宋城。

接下来一个星期，宋城在主城和人切磋，她就给他加血，群众打了半天发现宋城一滴血不掉，于是愤然拂袖去，不忘嘲讽他切磋还带治疗的做法实在恶心。宋城去野外杀人，她就疯狂给他弹组队信息，手速快过外挂，害得宋城每天都要摔死无数次。

就算被徐竹蕴骚扰得无法正常游戏，宋城也再没把她杀个片甲不留。他脾气很好，又知道自己理亏，于是一忍再忍让她出气，最后甚至躲进副本里求和：“姑娘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宋城脾气好到这个程度，徐竹蕴简直匪夷所思。她想起自己叱咤江湖的初衷，于是决定化干戈为玉帛：“你带我玩，咱们就一笔勾销。”

宋城那时已快被逼疯，于是二话不说就投降，像保姆一样指导徐竹蕴全方位沉沦游戏，于是她在成为网瘾少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不久后的某天，当全校突然停电时，她想也没想就顶着严寒去了一家网咖继续玩。

徐竹蕴上了游戏，戴上耳机便听见宋城正在说话。他的声音如故温润，却有回声在耳边重复。她以为耳机坏了，取下来敲打一番，这时又听见宋城说：“阿竹，你的麦是不是坏啦？”

徐竹蕴拨弄耳机的动作顿住了，因为这声音是靠空气传过来的。她猛地抬头，入眼对面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的男生把麦放下，才意识到，只在游戏里有过交集的宋城，此刻就活生生坐在她对面。

从前徐竹蕴入戏不深，玩游戏时总是清醒，明白操作犀利或多金风流都只是游戏数据堆积的形象，所以特别不理解因为网络游戏而将终生托付的姑娘。但当她终于见到宋城，知晓游戏里总陪在她身边那些数据是由这么一个男孩子操作时，也就突然明白，网恋不是洪水猛兽，也并非无稽之谈。这世上任何一种爱情，都自有它心动和存在的理由。

2

宋城这年念大二，是美术系里出名的人物，连徐竹蕴这种网瘾少女也听过他“人美画好特温柔”的传闻。不过，徐竹蕴是在游戏里被他的温柔包围过后，才肯定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人对于自己缺乏的事物总是渴念，向来与温柔绝缘的徐竹蕴自从见过宋城本人，就恨不得提着剑在他周围画个圈，写上“私人圈养非请勿进”。他们互换了电话号，会约着一起去网咖二连坐。但更多时候，是徐竹蕴眼巴巴地等课业繁忙的宋城上线。

转眼到期末，宋城接连一个星期没出现，徐竹蕴一个电话拨过去，得知他在学校礼堂外做壁画作业，立马赶去装偶遇。她沿着礼堂外的小路来回走，把落叶踩得咯吱作響，终于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阿竹！”

徐竹蕴忙不迭转身，被眼前满身油漆色彩缤纷的宋城吓了一跳，呆了半天才傻傻开口：“宋城，你可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成功的非主流。”

宋城噗嗤笑了，还邀请她：“非主流现在要去吃饭了，要一起吗？”

他们去了校外一家火锅店。等餐途中，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游戏上，宋城揉揉胳膊伸伸腿，看上去累得不轻：“我玩儿游戏是为了放松，画大课作业简直累成狗啊。”

徐竹蕴在宋城好奇的目光下还是没憋住，老实说出自己的理由：“我啊，是因为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想让自己的江湖梦圆满，才玩这类游戏的。可能有点中二哈……”

“是有点中二，不过非常有个性，让我印象深刻。”

他眉眼弯弯的模样太好看，徐竹蕴因此忽略话里的别有深意。宋城对着徐竹蕴被灯光柔和的凌厉眉眼出神，心想有的窗纸没必要立刻戳破。

他们真正初遇的时间，其实要早到今年初秋时。那时天气不算寒凉，宋城提着画桶在小巷子里涂鸦，一直忙活到天黑，被路过的几个小混混盯上，摔了他的画桶就要勒索钱财。

宋城深谙破财免灾，自认倒霉地正要掏钱，领着一帮朋友走近路的徐竹蕴就突然出现，宛如神来一笔扭转局势。她叉着腰，豪情壮志地吼了一嗓子：“不管你们今天是要劫财还是劫色，都给我打消这念头吧啊，看什么看，等着我给警察打电话？”endprint

小混混们自觉讨不到好处，咬咬牙一溜烟跑了。宋城张张嘴，正在酝酿感谢的话，徐竹蕴已冲他挥挥手，领着朋友们撤了：“大晚上的就别来旮旯里画画了。不用谢我，我是雷锋。”

宋城后来想，在这行事准则以保全自身为主，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世道，肯对陌生人出手相助的人，大抵是怀有一颗侠骨柔肠的心。他一直深以为憾的，是记住了那姑娘的凌厉眉眼，却不知她姓甚名谁。所以后来在网咖相遇时，宋城的喜悦之情，其实比徐竹蕴的更为深厚。

热气腾腾的火锅端上来，徐竹蕴忙不迭捏了筷子，隔着袅袅白烟冲他傻笑一下就开动。宋城以手抵额，意味深长地说：“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徐竹蕴热烈附和，却不知那天的月光太过晦暗，她因此遗忘了故事的真正伊始，由而忽略命运早埋下的伏笔。宋城暗自发笑，暂时没打算挑明，她出手相助时的正气凛然女侠范，让他心心念念惦记过一个秋天。

3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徐竹蕴已真正上手游戏，成天横行在野外，遇见红名便像疯狗一样冲上去，却打完爆发技能就跑路，留宋城一人收拾残局。

宋城手法犀利，以一对三也轻松，于是任由徐竹蕴惹事生非。他对徐竹蕴实在纵容，放任她把本该与人贴身肉搏的近战角色，玩成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只顾逃命的猥琐远程。

这一言不合就出手的游戏生活兼有宋城相伴，无限贴合徐竹蕴对江湖的渴望。她沉溺于刀光剑影，揪着宋城在野外快意恩仇，把所有红名玩家都斩杀于马下。最后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把他俩换为刀俎上的鱼肉，被大批人马围堵得爬不起来。

领人来截他们的是一个叫方艾的姑娘，她声泪俱下地控诉曾被徐竹蕴杀了好几次。徐竹蕴则无辜而困惑地跟宋城摊手：“我真不记得有这回事，难道惹上玻璃心了？”

宋城看对方来势汹汹，于是提议技术性下线避避风头。但方艾的追杀锲而不舍，用一个星期的围堵消磨宋城一贯的温柔，逼得他集结了一批朋友准备以牙还牙。

他们的队伍人数不多，却个个犀利，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叫瑞秋的姑娘。

瑞秋沉默寡言，作风低调，却因有着堪比宋城的犀利手法而大放光彩。进可杀敌，退能刷血，得空还能分析敌方的计策，被游戏里一众宅男无限赞赏。而手法垃圾如徐竹蕴只能向她投以仰慕，跟宋城的朋友感慨：“犀利又冷酷，瑞秋算得上是游戏里的女神级人物啊。”

朋友嗤笑：“宋城的眼光会差？这可是他喜歡的女孩啊。”

像是呼啸的风灌入双耳，徐竹蕴刹那只想装作失聪。她从宋城身上得到太多温柔，从未想过他心里的玫瑰可能为旁人盛开。草木皆兵地四下打听，不料众人如出一辙，惊讶于以她和宋城的关系，竟会不知道瑞秋的存在。

过去几个月的暗恋之路都一马平川，徐竹蕴哪想到如今会一个趔趄摔进泥潭，痛得久久回不过神。更为凄惨的是，敌手很快发现宋城队伍里的废柴只有徐竹蕴一个，于是把最凶残的技能都拿来招呼她。

宋城的温柔在于，即使你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也会真心实意的把关注分拨到位，让你误以为自己在他心里占有很大分量。他依旧维护徐竹蕴，让众人费心保她周全。于是那段时间，徐竹蕴常常是双手离开键盘，好似局外人一般，看着敌我技能不断在自己的角色身上交替，看着宋城和瑞秋并肩而立的场景发呆。

刀剑如梦，刺破徐竹蕴旧日幻想。这纷争的江湖烟雨里，并没有她可扮演的角色。她是一个缩在角落的旁观者，只能口是心非的，为这出心上人与旁人携手的大戏叫好。

像是喝了一杯因为被空气拥抱太久而变味的啤酒，徐竹蕴每个毛孔都透着啤酒泡沫里发酵出的酸意，委屈得想哭，又唯恐被他人窥去狼狈模样，于是狠狠按下关机键，从此人间蒸发。

宋城为此寝食难安，却不知徐竹蕴的自愈能力一向强大。不到两日，那些委屈就随食物一起消化，她仍然躲着宋城，其实只是惧怕爱情的力量。

但等到开校，宋城就杀到徐竹蕴宿舍楼下堵人。她无处可躲，只好用锋利似刀子的目光剜着宋城，搞得后者特别无奈：“我都帮你报仇了，别生气好吗？”

徐竹蕴没有生气，只是对着被爱情变得脆弱的自己束手无策，索性躲避造成改变的罪魁祸首。可宋城讨饶的模样那么可怜巴巴，让她说不出一句狠话。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不忍让他承受自己的失落。

她心里遐想万千，面上神色就像万花筒一样变换不断。宋城看在眼里，不免担忧：“你不舒服？”

宋城永远神色温柔，像一味性平的草药轻易平息徐竹蕴的暴躁不安，让她连质问他是否有心上人都忘记，只能放任无措和愤怒，湮灭于温柔的目光。

4

这之后徐竹蕴又回归了网瘾少女的生活，却因为知晓了情敌的存在而胆战心惊，即使瑞秋昙花一现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绞尽脑汁想要抱得男神归，不料方艾会突然找上门，开门见山地说：“早前宋城因为瑞秋拒绝我，这是旧恨。如今我找宋城麻烦她却大出风头，让我落得狼狈不堪，这是新仇。是个人都会有黑历史，就算没有，我还不能帮她制造些污点再公之于众，让她灰溜溜的从游戏里滚蛋？”

即使早前那起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宋城也没有告诉徐竹蕴，他不仅认识方艾，还曾拒绝过她的表白。后者是因此才由爱生恨，拿徐竹蕴做蹩脚幌子，立誓追杀宋城到天涯海角。

原来宋城身上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徐竹蕴苦涩地笑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树洞里守护松果的松鼠，偶然探出头窥视外界，才知觊觎她松果的敌人有那么多。

方艾是把徐竹蕴定位成和自己有相同命运的爱而不得的配角，那段时间才一直缠着她不放。恳请她帮忙打听，甚至是伪造瑞秋的污点。

徐竹蕴看着方艾不断发来的语句，突然觉得游戏江湖赋予她的快乐至此终结。虚拟数据堆积的快意恩仇，归根结底是由玩家决定。而你永远无法确认，操作虚拟人物的玩家脑子里装的是光明磊落，抑或满腹算计。

她曾以为游戏世界即是满载潇洒快意和肝胆侠义的江湖。可深陷其中才知晓，江湖亦有苟且和算计，逼得她喘不过气。就算冷淡地拒绝方艾，却一样得承认，她对这阴暗的计划有刹那心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