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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2017-10-10侯虹斌

中外文摘 2017年19期
关键词:蔡康永萧红张爱玲

□ 侯虹斌

不平则鸣

□ 侯虹斌

张爱玲不需要同情

对张爱玲的了解,是可以随着资料的进一步发掘而不断改变的。张爱玲的形象,也渐次有了更多的层次。比如,名主持蔡康永曾有过一段话又被频频转发了:“我其实蛮愿意跟大家提醒一下,有好多人都喜欢引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出名要趁早’。每次看到有人引用张爱玲这话,我就想为什么?张爱玲的人生很棒吗?张爱玲的人生糟透了。”

蔡康永对“出名要趁早”这句流行俗语的批驳是对的;但他认为张爱玲的人生“糟透了”,只能说明两点:第一,蔡康永对张爱玲以及她所处的时代了解太少。第二,他否定了一种成功学,但却又灌输了另一种成功学。

张爱玲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其实有不同的意义。世人常爱她前半生伶俐的作品和炫目的经历,殊不知,她夹杂在原生家庭和不幸婚姻中的苦恼,再加上国恨家仇。她的后半生,世人只觉得贫困潦倒,无人赏识;实际上,她正逐渐回归到日常的生活当中,谋生,也寻求生活意义。许多认知,正好是错位的。

说张爱玲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并不是蔡康永一个人的成见;类似的偏见,以前就听得很多。这个依据,首先是因为张爱玲嫁的胡兰成是个汉奸,而且还非常花心,朝三暮四,张爱玲不得不黯然离去;其次张爱玲在出国之后,貌似没有什么街知巷闻的好作品出现了;再有,张爱玲再婚,却嫁的不是有钱人,她最后是一个人在公寓里孤零零地去世的,好久才被人发现。

实际上,这是对当时的社会环境没有清晰的认知。况且,什么叫“过得糟糕”?只有那种“嫁为富家媳、子孙满堂”才是完美吗?

胡兰成,算是张爱玲的一道疤,她知道胡兰成的不忠,试图挽回过,还去乡下找他;但一旦明确了这个人不值得爱,张爱玲马上撤退,一点也不恋栈。多年后,她写信给胡兰成借书,胡还想撩拨她,张爱玲连信都不回,断得干干净净。而如今,多少号称独立的现代女性,还拖泥带水地浑不吝呢。

就像大家假装不相信李清照再婚过一样,很多人也有意忽略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是的,她的丈夫赖雅又老又穷,从世俗角度来看,条件不是很好;但是,只要读过《张爱玲年谱》(张惠苑著)的人马上就能明白,这两个人不仅相处得时间更久(十一年,胡张之恋仅三年),更像是真心相爱:他们一起散步、逛街、看电影、互相送礼物、互相扶持,虽有些拮据,也不乏温暖。这很糟糕吗?如果对比萧红、丁玲、沈从文、老舍等同时代作家,你会知道,作为一个乱世中求生的女人,张爱玲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掌控在最舒适的范围里了。

针对蔡康永的那段话,香港作家迈克说,“我没有胆量指着写过20世纪最佳中文文学作品的人说,你的人生糟透了。我也绝不敢这么说。”事实上,张爱玲后来并不穷,在由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宋淇之子)口述的新书《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一书里透露,张爱玲不仅在美国户头有28107.71美元,而且还有外币存款约为32万多美元。在那时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也许因为张爱玲后半生没有当上嫁个好夫婿的富婆,传统的审美里,又在刻意缅怀和营造一种“我只是枯萎了”“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以及“一个苍凉的手势”的凄美失意,于是把张爱玲假想为饱读诗文只知道谈情说爱的林黛玉,难道这样就更可爱吗?殊不知,一个贵族少女,十七岁就离家出走,十八岁考了整个远东区第一名、就读香港大学,二十二岁就凭写作暴得大名,二十六岁离婚——张爱玲的每一步都在跟坏运气做斗争,而且赢了,这样的人,能活得差到哪里呢。

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通病,要么你成功大发,供人羡慕;要么你英年早逝,由后人给你献花缅怀——偏偏对一种以写作谋生的朴素生活视而不见;就像很难接受聪明伶俐的妖女黄蓉也会变中年妇女一样。殊不知,那只是大众的想象,跟张爱玲本人无关。

不久前还有一个段子:“作为一个已经去世的作家,张爱玲还保持着每年一部新书的速度在出书,好勤奋啊!”这,居然是真的。因为张爱玲很幸运,她这么孤僻的人,却得到了不少倾心相助的好友,并且,遇上了受人之托、重人之事的遗产执行人宋淇。她的作品、她的人生和各种掌故,得到了善终。她若在泉下知道找对了人,恐怕也会笑出声来吧。

为萧红鸣不平

近期,因为有多部关于作家萧红的电影上映,萧红又重新回到了大众视野中。我就看到多篇谈萧红的热点文章出现在网络上,无一例外的都是谈她的感情生活,并且,都颇有贬义。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张耀杰在文章中写道的:“只不过纵情纵欲的萧红,必须凭借着动物性的情感本能而盲目依附于一个又一个‘始乱终弃’的男权主人”;他还批评另一位女性写作者是“与萧红一样因为‘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而‘甘受奴役’的写作者”。对同行进行直接人身攻击,这本身就非常不得体了,在此先存而不论;他认为萧红“纵情纵欲”“动物的情感本能”“盲目依附”“甘受奴役”这些语言,也明显用错了时空。

作为一个已经故去的小说家,我想,留给历史的首先是他/她的文学作品。他/她的价值如何,主要体现在文本上了,作品是杰出作品还只是滥竽充数,具有关键意义。其次,有时囿于时代局限,小说家的文本价值可能相对较弱,但这类小说中能否反映历史,是否具有文献价值也是有意义的。最后,才是小说家的人品、道德、理想情怀、感情追求,是否对人类有所启发有所裨益。

一般而言,历史上没有几个作家经得起前一两个标准的考量,根本不值得用到第三个标准。怎么一到女作家,就先从人品、爱情上来品评了呢?作品反而不重要了吗?

当然不是。从文本上来说,萧红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杰出的作家,远远超越了与她同时期的绝大多数男性作家。萧红的小说创作中,深深烙印着黑土地的印记。当大部分作家鼓噪着放下手里的笔上战场杀敌时,她却在用笔发挥着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力量,抒写着地域性文化背景和战争状态下人的麻木、卑微、粗鄙的生活形态。她的语言美丽而丰赡,在一个一个的细节当中,读者可以感受到萧红强烈的生命力,以及深深的悲怆。《生死场》如是,《呼兰河传》亦如是。

来看看萧红的私生活。她的短暂的一生经历过几位男人,包括先与订婚的汪恩甲悔婚,后来相遇之后同居,怀着孩子却被抛弃;接着遇到萧军,同居了一段时间,再次怀着孩子被抛弃;遇到端木蕻良,结了婚,但端木也曾数次抛下她遁走,包括在战乱中和病危时;还有一个恋情似真似假的比她小几岁的骆宾基。

如果把萧红的名字抹掉,放在现代来看,这的确是一个不智的女人,一个软弱的女人。但如果你知道这是在八十年前发生的事,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不一样了。那是20世纪30年代,正是萧红的青春时期,也正是一个新旧观念交错的时期;不仅没有法律保障,旧的价值观念已然崩溃,新的尚未建立起来。用今人的标准去要求时人,只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当时,西方诸多婚姻理论已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当时的报刊开辟婚姻问题专栏,对婚姻改革进行大肆宣传,如《新青年》《妇女杂志》《妇女评论》《晨报》副刊等曾经开展“贞操问题”“新性道德”“离婚问题”“爱情定则”等问题的讨论,成为婚姻问题讨论的主要阵地。不过,大多数的家庭里依然遵循着旧式的婚姻规则,在家长专制的威严下婚姻的自由受到严重的牵制,受到这种痛苦的尤以女子为甚。像萧红,还在小学时就被家族许配给汪家了。

萧红是勇敢的,1930年为了反对包办婚姻,逃离家庭;为了生活,又向报刊投稿,勤奋写作;她还不顾家庭反对,在表哥陆舜振的帮助下到北平,进入女师附中读书。后来她与汪恩甲产生了感情,同居了,其兄汪大澄解除了弟弟与萧红的婚约,萧红又到法院状告汪大澄。她还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如果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还叫“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甘受奴役”,那不知“有意志”的女孩,到底该是什么样?

萧红曾两次都在挺着大肚子时,被男方所抛弃。应该说,她情商并不高,她没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显得不智;但她是一个受害者,该挨骂不是她,而是毫无仁义的男方。但萧红并不需要我们后人的同情,在如此的厄运之下,她不仅没有被口水淹死,而且居然两次都能找到新的爱情。显然,她不仅不“盲目依附”,而且很有魅力,生命力旺盛,不断地向上攀缘、成长。

至于说萧红依附于男人,这个罪名,萧红离得更远。她是一个独立女性,她不仅忙于写作,积极地工作,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更要照顾丈夫或男友。如果从历史来看,萧红的文学成就比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都要高许多,后世的名声也要更大;在萧红去世后,这三位男人都把与萧红的恋情(甚至有无恋情还存疑)当成宝贝放在心口捂暖,当作珍贵的遗产,他们的名字经常是因为萧红才带出来的。到底是谁依附谁?

(摘自《我不代表真理我只代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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