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晓帆

被名利场玩坏的小老板

□ 江晓帆

鸡汤型悲悯

李先生的悲悯之心人尽皆知。

我在朋友圈发了条信息：“忙到下午四点才有空吃午饭，订了碗面一个小时没收到，订单状态竟然是已完成。原来是送餐小哥把我的面送错楼了，对方还若无其事地收下来，送餐小哥自己花钱又补给我一份。”李先生马上留言怒斥我：“赶紧把钱还回去！你缺那份面钱吗?送餐小哥风风雨雨在路上奔波，容易吗?”

我说我饿了那么久吃不上饭我容易吗?李先生不再理我，连发三条劝人向善的鸡汤。

傍晚我陪我妈去买菜，在菜市场门口看见李先生的宝马在几辆拉菜的小货车还有板车后面缓缓停下来，堵得人家寸步难行。李先生西装革履大油头，腋下夹着个鼓囊囊的黑色小包，高抬着双下巴款步下了车，潇洒地甩上车门，似乎前面有很长的红毯要走。李先生很有礼貌，尽管我妈一再说自己晕车，他还是坚持把我们买的萝卜白菜夺过去放进他的宝马车，要我们等他买完东西就马上送我们回去，“宝马还是比人快！”他瞄了眼自己的车，微笑着说。

他买了块猪头肉，并不急着走，悠悠然四下里巡视，看到一位老者在路边卖菠菜，旁边还有个管理人员正苦口婆心劝他不要在路上摆摊，李先生怒了。

李先生并不跟管理人员讲话，他自言自语：“谁家还没个老人！谁还不会变老……”他边说边打开自己的手包，露出厚厚的一沓人民币，“不用称了，我包圆儿，大爷您开个价吧！”老者满脸漠然，按部就班给菠菜称了重，收他五块钱。李先生拎着菠菜，嘴巴也不闲着：“谁没穷过！谁家没个穷亲戚！穷人不是人啊……”边说边乜了管理人员一眼。管理人员并不理会，指引清洁工把老者丢下来的一些碎菜叶打扫干净，扭身走了。卖菜的老者收好塑料布钱兜子，也扭身走了。李先生满脸和善谦虚的笑，目送着他，高喊：“慢走啊大爷！”

大爷过了马路。马路对面也停着一辆宝马车，老者直接拉开车门坐在后座。李先生登时傻了，问旁边五金店的人：“这老头儿上的谁的车?”旁边的人说：“自己家的呗！拆迁户，我这门头房都是租的他的。整天闲着没事卖菜玩儿……”李先生这次真生气了，回到车上还在骂：“我操，遇到个骗子！”然后心有不甘地问我：“妹妹你看清了吗，老头儿的宝马也是7系吗?”

世故与天真

二十年前李先生就发达了。他经常来我家看我妈，他说我妈教过他半年，师恩难忘。我妈年轻时工作调动过多次，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教过中学。虽然她记性极佳，却一直没想起自己有李先生这么个学生，每次他带着水果开着豪车登门，她老人家都有点内疚。

起初李先生说他在做黑豆薏米之类的五谷杂粮，这些东西健康保健，要多好有多好，最后很巧妙自然地告诉我们，如果能帮他销售，会给可观的提成。我爹妈感觉辜负了人家的重托，便自己掏钱买了一大堆，我们携手好几家亲戚，吃到过期都没吃完。

李先生涉足的第二个行业是房地产，他一开口我妈就害怕：不会是要我们帮他卖房吧，这咱可帮不上忙，也没本事自己掏钱买他几套……

他做房地产的同时还做装修，说某地有个大工程在招标，他自己有一家公司，再找自己人充当两家别的公司，一起去竞标，这样谁中了都是他的。当天我堂哥在我家玩，不知道怎么着就被他拉去客串了一把装修公司老总，开车跑了好几趟长途。

这个生意居然做成了。他请我堂哥喝酒：“兄弟你看你，家里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啥都不缺。我想表达自己的心意都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掏出个购物卡作势要给我堂哥，我堂哥稍微一推辞，他马上把卡收回自己兜里，无比惭愧地说：“兄弟，跟你比，我就是个叫花子。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最后他给了我堂哥两箱五谷杂粮。

此后我堂哥就跟李先生成了朋友，虽然不再合作做事，吃吃喝喝却经常叫上他。他在酒桌上确实讨人喜欢，很搞笑，而且自己浑然不觉。

比如：他认为海水鱼虾的肉质天然就是咸的，因为整天在咸水里腌着，他还说人工降雨跟路边的洒水车一个道理，就是洒水飞机带着巨量的水，从天上往下洒，照着单峰骆驼的驼峰中间使劲摁呀摁，就可以摁出一道沟，把它变成双峰骆驼……席间有人纠正他，他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李先生不能喝酒，一瓶啤酒没喝完，就颓然瘫在座位上，赤红着脸嗫嚅：困了困了困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秃噜到桌子下，鼾声大作。中间还会钻出来几次，再喝再睡。等大家吃饱喝足，他也睡醒了，再赤红着脸钻出来，填补点残羹冷炙，跟大家一起回去。这时候的李先生真是一派天真。

双面生意人

我倒是切实接触过李先生的生意。

那天李先生又来我家，闲聊时我提到单位要搬到新写字楼，李先生马上敏锐地抓住关键点，他急切地表示说要把我们新办公室的装修工程拿下来。我为难坏了，又推不掉，只好把他介绍给相关负责人。这次是实打实的多家公司竞标，李先生又赢了。

有什么说什么，李先生的装修队相当专业，活儿干得非常漂亮，他对甲方态度谦卑有礼，惟命是从，甚至有点奴颜婢膝。我同事跟我说，李总可真是个老实又实在的人啊。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工程结束不久，李先生又跑到我家，夸我们公司真是个好公司，预付款，中期款，尾款，根本不用催，一分不少，一天不晚，妥妥打到他账上。他说他很高兴，但吃水不忘挖井人，若没有我提供信息，他根本做不成这个生意，所以他特地过来向我表示感谢。“妹妹，你看你，家里什么都不缺，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说着说着，他又从身后拎出两箱五谷杂粮。

李先生还代理过一款地毯，这个公司开在一个建材城旁边，我有一次逛街，看到李先生正在公司门口骂人。对方是一对瘦弱的夫妇，衣衫破旧，四十来岁，男人拿着一叠纸跟他争辩，李先生一把抓过来，看都不看就把纸撒了一地，恶狠狠地说要找几个人把他打到生活不能自理，最后俩人抹着眼泪走了。李先生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还气咻咻的，他说这两口子是他前几年做工程时的瓷砖供应商，一直追着他要尾款：“妈的，我又不是没给钱，他们本钱肯定回来了，这还不行啊，还想赚多少?这人就怕贪得无厌……”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背债跑路

李先生消失后不久，他的独生女儿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老婆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的号码，电话直接打到我堂哥和其他几个李先生的朋友手机上，到处哭诉孩子的学费没着落。所有人都很惊讶。平时李先生只有一个女朋友，是他公司的会计，我们隐约觉得他老家应该有老婆孩子，但没想到女儿都这么大了，他的会计也不过二十出头。

李先生的消失是有先兆的。开始是不好找。早先我堂哥经常跟他一起吃吃喝喝，有约必到，后来每次打电话找他，问他在哪儿呢，他的回答一律是：“我在路上呢。”如果你说去A地，他必然是在去B地的路上，你说可以去B地找他，那他便回答已离开B地，正匆忙赶往C地呢，总之，不好跟他见面了。再过几个月，他的五个手机号都联系不上了。他确实是欠了我堂哥一点钱。

听堂哥说，他什么生意都想做，渐渐的，钱就不够用了，拆东补西，愈发的补不过来，还借了高利贷，根本还不上。他提到一个高利贷者的名字王某，我妈吃了一惊：“这个王某倒确实是我的学生，非常老实规矩的人，怎么放起高利贷来了?”恰巧几天后，王某到我家，提起高利贷的事情，他差点哭出来。

“我哪里是什么放高利贷的，我都没打算把钱借给他，我的钱是准备给儿子买房的。是他知道我有点闲钱，天天软磨硬泡，利息也是他自己许给我的，还签了合同。签合同也没用啊，找不到人，现在能把本钱还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老婆天天跟我打，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王某是被老婆赶出来找李先生的，还背着借款任务：儿子要买房，首付差三万。

我堂哥说：“李先生还真有本事，把‘高利贷’逼得到处借钱。”

桃色靠山

没有李先生的日子依然静好，但我们都没忘记他。

做海鱼海虾的时候我们会嘱咐：“不要放盐啊，人家早就在海里把自己腌好了。”每次看见骆驼，就忍不住想：使劲摁一摁驼峰会有什么效果呢……我们又换了写字楼，装修时花了很多钱，效果却极差，负责装修的同事也很想念那个老实又实在的李总。我堂哥，还有老妈的学生王某，肯定会想念被李先生借走的钱。

去年春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回爸妈家过周末。天气和暖，大门口一棵樱花树正泼泼辣辣开得欢，有个男人斜倚着树干巧笑倩兮，头发上还落着粉粉的樱花瓣。

正是李先生。

他欢天喜地地冲我大步走过来，被人点了笑穴一样，边走边笑得喘不上气来。问他笑什么，也不回答，勉勉强强平复下来，他说：“怎么这么巧，我可没想到能在门口碰到你！你说怎么这么巧?”我哪儿知道怎么这么巧。

他随我去了我爸妈家，大家对他消失的日子只字不提，他说他现在开了一间科技公司，规模不大，也就一百来人。大家边盯着手机边不咸不淡地聊天。

中午，李先生打电话叫我堂哥和几个好友，并带上我一起下了馆子。他定好了房间就出去了，等所有人都到齐后，他突然冒出来。略微寒暄了几句，李先生便深情感谢了大家帮他女儿付学费生活费，我堂哥说：“客气了客气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还没讲完，李先生马上打断他并成功转换了话题，说等会儿再点菜吧，等会儿你们嫂子过来。大家互相看了看，大概都在猜测这个嫂子是老家的嫂子，还是会计嫂子。

结果都不是。这位开着宝马760呼啸而至的李嫂子，我们不认识。她皮肤很黑，短发，大周末也穿着精干的职业套装，从项链，耳坠到戒指和手链，一水的黑珍珠，和她的肤色相映成趣。看上去李嫂子要比李先生年长不少。

听谈话，这位李嫂子颇有一些资财，李先生的不少债务都是她帮着解决的，但具体她是做什么的，他俩不说，大家也不便多问。李嫂子不肯喝酒，聊天也是吞吞吐吐，高深莫测的样子。李嫂子讲话时，李先生就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满脸甜美的笑。很快就没有话题了，大家只好划拉着手机缓解尴尬，气氛有点闷。菜还没上齐，李嫂子接了个电话，说有公事要离开，让我们吃，她过三个小时来接李先生回家。李先生轻灵地站起身帮她穿外套，取包包，又甜蜜蜜地照她脸颊上啄了一下，才依依惜别。

李先生猛然来了兴致，他不停地给大家劝酒倒酒，场面也活跃起来。李先生喝过一瓶啤酒之后，颓然坐到椅子上，说困了困了困了，然后秃噜到桌子下面，鼾声大作。

（摘自《女报》2017年第7期）

●晚饭为啥要吃七分饱?因为另外的三分，要用来吃夜宵。

●钱那么靠谱的东西都有假的，何况是人说的话。

●有句话是“想要送你回家的人，东南西北都顺路”，其实我不太喜欢这句话，我更喜欢告诉对方：“我不顺路，但我就是要送你回家。”

●炸鸡和可乐没什么营养，总是被叫做垃圾食品。但是它们创造了快乐，比营养更有意义。

●“广东是有毛病吧!高温预警和暴雨预警一起发布。”“可能要下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