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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联那些事(中篇)

2017-09-25段平

山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文联

段平

沙 老

早先的文联大院里,大都是一些比较莫名其妙或者说有来历的人,年轻的姑且不论,先说那些老同志吧。沙老,今年九十八了,身体尚健,一餐能吃四两米饭或两个馒头(每个二两)。沙老六十二岁出任省文联党组书记,第一副主席,之前坐了整整二十一年大牢。再之前担任过文化厅长,中共地下省工委书记兼纵队司令员。到过延安,上过抗大。据说,沙老如果留在军队,五五年授衔,不会低于少将。因为,四九年全军统一番号时,他就是纵队司令了,虽说是游击纵队,但却是一支拥有四、五万人的武装,论人数实力,不比任何一个野战军差。

沙老的不幸,还不仅仅是当了二十一年右派,关键是按时下的说法,沙老长得太帅了,酷毙了,身高一米八七不说,且浓眉大眼,话语铿铮,声若洪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影坛出了个王心刚,据说,有好几百万中国妇女为其疯狂。但文化厅的人却不屑一顾,说,王心刚算什么?我们沙厅长才是真正的美男子,可惜被打了右派。

说这话的是文化厅办公室副主任,前芭蕾舞演员,一次出国演出,扭伤了脚踝,被当时的沙厅长要到了文化厅。沙老被打成右派前就离过两次婚了,第一次是解放前,第二次是解放后。第二次离婚前,省委领导专门找沙老谈话:“老同志了,不要因为一个男女问题栽跟头。”

但沙老却不以为然:“男女问题怎么了?不是因为男女问题,我的脑袋早叫国民党砍了。”

这个情况,组织是知道的,一九四一年,沙老从延安秘密返回省城,在江轮上被军统盯上了。按常理,沙老应该想方设法摆脱尾巴才对,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与那个盯梢的女军统坠入了“爱河”。女军统不但成功地将沙老一直“护送”到目的地,而且在以后的几年里,向沙老提供了大量极为珍贵的情报。沙老第一次离婚,就是因为这位女军统。但等他离完婚,女军统突然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压根就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第二次离婚,则是为了那位芭蕾舞女演员。沙老这时的妻子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之前,干过游击队的团政委。这是一位性格刚烈的女性,念过大学,在大学秘密加入了地下党。沙老提出离婚后,妻子马上把沙老在床上与她说过的私房话,原封不动地报告了组织。所以沙老头上的帽子,比一般右派还重——叫右倾反党反子,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沙老判刑后,他前妻又反悔了,再次找组织声称,是自己为了泄一时私愤,诬陷了沙老。

但沙老被捕后,一切都如实“招供”了,他确实说过,进城后,党的许多高级干部变了,变得颐指气使,变得脱离群众,变得跟国民党差不多了。再就是我们不应事事以苏联为榜样,比如,特供和特供商店,不但会害了党的高级干部,甚至严重损坏了党群关系。沙老当时是行政七级,相当于少将或副部,享受特供待遇。沙老言之凿凿,我们干革命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当年我家里也是良田千顷,牛马成群,光长工女佣就有几十号人。如果单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改善生活质量,我还参加革命干什么?

结果前妻不但害了沙老,把她自己也害了,被降职到一所中学当了副校长。但她这次是真的后悔了,后悔不该出卖夫妻间的“私房话”。因此,除了承担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每个月都坚持到沙老服刑的监狱探视沙老,顺便送一些换洗衣服和沙老平时喜爱的食物。

那位芭蕾舞女演员对沙老更是忠心耿耿,沙老判刑后,她一直没有结婚,而且每月定期到监狱探望沙老。

但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来了,犯人每月的探视期就那么一天,两个女人都凑在同一天,沙老头都大了。前妻曾经在办公室当着众人的面,扇过女演员的嘴巴,如果在监狱里再打起来,后果就严重了。但沙老不知道,前妻这时是真的后悔了。由于后悔,不但原谅了沙老,而且还捎带着原谅了芭蕾舞女演员。前妻每次到监狱都要事先观察一番,如果发现女演员,自己就先躲到一边,等女演员离开后,再去找监狱领导。监狱领导打游击时曾经是前妻的部下,别的忙一时帮不上,为老领导行个方便,还是可以做到的。

再说,芭蕾舞女演员的大哥,解放前是大资本家。如今,工厂虽然公私合营了,但他名下还有一部雪佛兰轿车,这部雪佛兰,就成了女演员探望沙老的交通工具。沙老服刑的监狱,离省城有一百多里地,而且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前妻一次没赶上班车,决定步行去监狱,但刚走了不到十公里,就被坐在车里的女演员看到了,女演员犹犹豫豫地叫司机停下雪佛兰,下车小声叫了一声:“大姐——”

前妻回头一看,原来是女演员,莞尔一笑:“是去看老沙吧?”

女演员点了点头,看着前妻手里的包袱:“是的,大姐,你也去看沙厅长?”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演员拉开雪佛兰的车门说:“大姐,一块走吧?”

从那天起,两个女人开始同一时间探视沙老,有时还手拉着手,倒让沙老吃了一惊。

但让沙老更加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九七九年,沙老终于平反出狱了(本来刑期一年前就到了,但因为等待平反,在沙老的坚持下,又在监狱招待所多住了一年)。沙老是一九三六年在北大念书时参加的地下党,按规定,应该享受老红军待遇。但这时“文革”已经结束快三年了,大批解放出来的老干部,几乎把所有的位置都占完了,沙老的安置一时成了问题。省委领导与沙老谈话时说,只有刚刚恢复的文联,还有一个党组书记的位置——文联主席是一位著名作家,党外人士。问沙老愿不愿意去文联?

沙老说:“可以嘛,文联文化厅都是从事党的文艺事业,我看挺好。”

落实完政策,下一步就是解决婚姻大事了。二十一年的大牢坐下来,沙老发现,还是前妻比较适合自己。沙老这位前妻姓孟,单名一个莎字,跟沙老结婚后,学外国人的做派,把“莎”字上面的草头也去掉了,意思是从夫姓。说实话,与孟沙的婚姻,沙老一直不太满意,原因是孟沙多少有点趁人之危。

事情还得从那位军统女特工说起。

沙老在江轮上略施“美男计”,降服了军统女特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女特工,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找了个借口,把自己调到了沙老那个省的军统工作站,长期为地下党提供情报。当然,她提供情报是有条件的,其中之一,就是要求沙老与结发妻子离婚。沙老与结发妻子是表兄妹,是双方父母订下的娃娃亲。表妹后来考上了医学院,知道近亲结婚的危害,所以離婚不是问题,而且两人根本没同房,是沙老到北京上学前,家里强迫两人成的亲。endprint

从延安回来,沙老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不像相邻的几个省,连省工委都被人家一锅端了。这中间,既有沙老坚决执行中央“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方针,而不是急于求成,急功好利。更重要的是那位军统女特工,为沙老提供了大量珍贵而及时的情报,从而避免了种种不必要的损失。抗战胜利前,沙老前后三次赴重庆南方局汇报工作,女特工像忠心耿耿的保镖,一路随行。而且,每次往返搭乘的都是美国军用运输机,既安全,又快捷。连周恩来都大吃一惊,沙老趁机提出与女特工结婚的申请,周副主席考虑了一天一夜,最后同意了。

作为中共情报系统的创始人和领导者,周恩来一生在敌营中布下了无数的棋子,同意沙老与军统女特工结婚,也是出于“棋子”的考虑。但谁也没料到,女特工陪同沙老返回省城不久,竟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沙老因女特工的失踪苦不堪言时,孟莎闯了进来。

孟莎的二哥时任远征军总部军需处长。军需处长本来就是一个肥得流油的位子,他这个军需处长还与别人不同,因为直接参与美国援华物资的分配,重庆许多人包括戴笠这样的军统大佬,对他都要礼让三分。沙老找孟莎,原是希望通过她二哥的关系,寻找军统女特工的下落,谁知一来二去,反倒羊落虎口,活生生被孟莎拿下了。

寻找女特工,还不仅仅是为了爱情。如果女特工把沙老出卖给重庆,不但筹备中的武装暴动将功亏一篑,而且几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庞大的地下组织和精心培养的一大批干部,势必毁于一旦。南方局已下令沙老等重要干部,必要时撤往东南亚。所幸的是有惊无险,从多个渠道汇总得来的情报上看,失踪的女特工并没有把沙老出卖给军统。

坐牢的好处之一就是有大把的时间,沙老在狱中多次反省,幸亏女特工失踪了,当初要真跟女特工结婚,就不是二十年的问题了,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至于那位芭蕾舞女演员,虽然对自己忠心耿耿,但跟结发妻子一样,两人并没有同过房。因此,沙老决定,还是跟孟沙破镜重圆比较合适。

平反后,沙老一直住在组织部招待所,孟沙这时也平反了,因为年龄关系,改任省委组织部顾问。值得欣慰的是,孟沙因为降职做了中学副校长,倒成全了两个孩子,恢复高考后,双双考入了沙老的母校北京大学。

原以为复婚不过是公事公办,履行一下手续。谁知,问题远比沙老想象的复杂得多!孟沙首先提出,我跟你复婚,任丽怎么办?任丽就是那位芭蕾舞女演员。沙老说,那是因为当年大家都还年轻,一时糊涂。孟沙马上反驳,你耽误了人家整整二十一年,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轻轻松松一句“一时糊涂”就完了?沙老头又大了,怎么对付女人比当年对付国民党还难?

无奈之下,沙老提出,那就把任丽找来一起研究研究吧,到底怎么办。

任丽口径倒跟沙老完全一致,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意识到当年确实是一时糊涂,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该插足沙厅长和孟大姐的婚姻,终酿成大错。

孟沙吃惊之余,反问:“那你怎么办?”

任丽胸有成竹地说:“我要走了,去美国。我大哥到美国快十年了,在那边发展得不错,早就想让我过去了。”

任丽一走,孟沙再无反对的理由,两人很快就复婚了。

可惜好景不长,沙老坐了二十一年的监狱,孟沙也苦苦支撑了二十一年。如今,两人都平反了,而且破镜重圆,一双儿女又考进了名牌大学,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人反倒一下子垮了,孟沙住进医院一查,肝癌晚期。大夫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说来也巧,这位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沙老的结发妻子——他的那位表妹。

也是病急乱投医,从医院回来,深更半夜沙老拨通了任丽的电话。但没等他开口,大洋那边的任丽就说:“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原想等你那边天亮,再打电话,没想到,你倒先打过来了——猜猜看,我找到谁了?”

沙老这时哪里还有心思,打断她的话说:“小任,我想请你帮个忙。”

任丽却兴致勃勃地:“帮忙没问题,你先听我说,我找到吕真了——”

沙老大吃一惊,吕真就是那位消失了近四十年的军统女特工!但沙老此刻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老伴孟沙身上,没接任丽的茬,而是坚持把刚才的话说完,请任丽在美国帮老伴寻医问药,而且一再强调,美国不是号称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吗?

一听孟沙得了肝癌,任丽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别着急,办法一定会有的。我马上赶回来。”

三天后,任丽从美国飞回来了,按表妹开列的药品清单,带回一大箱国内稀缺的治癌特效药物。表妹边清点查看各种药品针剂,边嘲笑自己的表哥:“你可真有女人缘啊,表哥。现在看来,跟你离婚,是我这辈子最正確的一次选择,否则,气也得被你活活气死。”

任丽一下飞机就去了孟沙的病房,两个女人抱着哭成一团。不过,孟沙到底是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革命,很快就擦干眼泪说:“想不到他倒成了张学良,我成了赵四。小任啊,准备好接班吧。”

任丽看了一眼沙老,什么都没说,等走出高干病房,才一把抓住沙老的手:“吕真也跟我一块回来了——”

沙老头又大了,这不是添乱吗?俗话说,两个女人一台戏,现在是三个女人,加上表妹就是四个女人了,这可如何是好?何况吕真又是那样一种身份。虽说,近年大陆与台湾之间关系有所松动,也有国民党老兵回来探亲,但那是老兵,吕真可是货真价实的军统特务!

但任丽却丝毫不顾沙老的感受,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吕真说了,她的突然消失与孟大姐有关。孟大姐明确告诉她,抗战就要胜利了,接下来,国共内战不可避免,像她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军统分子,决不会有好下场。让她最好离你远点,不要到头来,落个害人又害己的悲惨结局。”

沙老长叹一声:“我应该想到她去了美国,加入军统之前,她就考上了美国加州一所大学,后来因为抗战,才推迟了留学时间。”

任丽接下来又说,本来吕真也要跟她来医院,好不容易才被她拦下了。沙老一听,神情大变,连忙说:“千万不能让她来医院,你孟大姐再也受不了这种刺激了。”endprint

沙老原来想,大家都年过花甲,重逢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惊心动魄了。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见面,吕真就紧紧抱住了他,泪流满面,根本不顾他身后的任丽。

沙老后来才知道,原来跟任丽一样,几十年过去了,吕真也是终身未嫁,孑然一身。

在吕真的一再坚持下,最后还是到医院见了孟沙一面。

见面是由表妹安排的,表妹一边摇着头嘲笑表哥,一边说:“这样吧,等表嫂睡着了,再让她来病房。”

见过孟沙,吕真当天就去了老家杭州。

孟沙醒来后告诉沙老,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吕真,她要活着,今年也该六十了吧?

倒把沙老吓了一跳。但表妹告诉他,不可能,她吩咐过护士,那天的镇静剂比往常加大了剂量,她不可能看到吕真。

美国治癌药物并没有延缓孟沙的生命,三个月后,孟沙还是走了。

沙老离休那年,一双儿女分别考进了哈佛和普林斯顿大学。第二年,沙老也去了美国。文联大院都说,这下好了,沙老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双儿女不说,那边还有两个女人等着他呢。

谁知半年不到,沙老就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别人问他,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沙老?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沙老笑笑说,美国是什么地方?是头号资本主义国家,要我死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那我当初还参加革命干什么?

奖 状

有人私下统计过,文联人虽然不多,但平反右派的比例,却远远高于省属任何一个部门。

王文生是河南人,南下干部,他当右派完全是义气用事。一九四九年漯河整编前,王文生和几个高中同学瞒着家里,偷偷参了军。入伍后,他与另一个叫陈春早的同学,分到同一个营当了文化教员,后来又在同一个连队担任正副指导员,王文生是正指,陈春早是副政指。

全国解放后,部队一直驻扎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一九五二年,王文生有感而发,创作了一首讴歌美丽边疆的短诗,刊发在《解放军文艺》上,后被一位著名作曲家发现,谱上曲后,广为传唱。时至今日,仍然是一首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著名歌曲。

因为这首诗,一九五三年春,王文生荣获西南军区文艺创作二等奖。大红奖状上的落款,除了西南军区,还有军区司令员贺龙和政治委员邓小平的亲笔签名。

王文生和陈春早被任命为正副指导员没几天,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就开始了。

两人入伍后,最初分在军部警卫营,后来军部警卫营撤消,两人又一块下到了师里的警卫连。大鸣大放时,陈春早给师首长提了一条意见,大意是,警卫员帮首长洗衣服无可厚非,属于份内的事。但首长家属的衣物就是份外了,尤其是有些首长家属太过分,连内衣内裤都扔给了警卫员。

陈春早这时已经结婚,是过来人,说话没有顾忌,图一时痛快(当然也有为民请命的意思),闯下了大祸——谁也没想到,大鸣大放之后,还有一个秋后算账,这一算就算到了他头上。巧的是宣布他为右派的当天,他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双胞,而且还是龙凤胎。

陈春早去找老同学兼顶头上司王文生,是哭着去的。哭不是因为被打了右派,而是为了月子里的老婆和一对双胞胎。

王文生当时正在水井边上洗衣服,举着一双湿淋淋的手说,都是你干的好事,我现在连外衣都不敢让文书通信员洗了。等看清陈春早脸上的眼泪,才大吃一惊:“革命军人死都不怕,一个右派就草鸡了?”

陈春早抱头蹲在井边说:“不是因为右派,是因为双胞胎。”

王文生知道陈春早的老婆是隔壁军分区文工队的,也是当年漯河整编瞒着家里参的军,叫何小文,而且跟他们是同一所边区中学的。但何小文是初中生,与王文生不熟,他俩是怎么搞上的,他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河南远在千里之外,陈春早被宣布为右派的同时,还被开除了军籍和党籍,下放到两百里外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他到两百里外改造,何小文和刚刚生下的双胞怎么办?

于是,想都没想就跑去找直工科马科长。部队直工科,相当于地方上的机关党委,是专管直属队的。听了王文生的汇报,马科长也十分为难,告诉他,右派不是直工科能定的,虽然对陈春早的遭遇深表同情,但这事他也管不了。

王文生脑袋一热,说:“反对警卫员帮首长家属洗内衣内裤,这事不能怪陈春早,要怪只能怪我。这话最早是我说的,大鸣大放时,因为打摆子住院,陈春早才替我说了。”

马科长一惊:“这话真是你说的?”

王文生豁出去了,眼一闭说:“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陈春早。”

陈春早不傻,马科长找到他时,马上明白了老同学的意思,知道为了双胞,王文生要帮他扛下右派这顶帽子了。结果可想而知,王文生很快就与陈春早调换了位置,打着背包去了两百里外的农场。

半年后,场里派人到深山老林里找到了正在放牛的王文生,告诉他,他老婆来看他了,让他马上下山。

王文生当时就懵了,他连婚都没结,哪里来的老婆?来人这时又不无羡慕地说,没想到王同志年纪轻轻,居然就有了一对双胞。王文生这才反应过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来人一定是陈春早的老婆。

见面后,王文生问何小文:“陈春早呢?”

何小文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说:“别跟我提这个人,提起来我就恶心。我已经跟他离了。”

王文生一听,跟陈春早一样,当时就蹲到了地上:“你跟他离了,那我这个右派不是白打了吗?”

但何小文说:“也不能算白打,通过一个右派,我算看透了一个人。转业报告上面已经批了,你帮我弄輛马车,明天我就搬来农场。”

王文生再次惊得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要转业,为什么?”

何小文说:“不为什么,部队精简整编,女同志全部就地转业。河南是回不去了,举目无亲,只好来投奔你了。”

年初,分区文工队到卡佤山慰问演出,卡佤山大头人把女演员全部扣下,与分区谈判,提出五个卡佤婆换一个“解放婆”,事情一下惊动到了西南军区,后经各方努力,总算有惊无险,救出了被扣的女演员。但听说分区首长当时就下了决心——解散文工队。卡佤山大头人最后妥协了,那么别的什么族的山官头人呢?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与内地不同,实行的是民主改革,基本没有触动土司山官的利益,部分地区甚至还保留了他们的武装,再出什么乱子,谁还受得了?endprint

与丈夫不同,何小文敢做敢当,不但与陈春早离了婚,还打报告要求转业,带着一对双胞来到农场,一年后,嫁给了替夫顶缸的王文生。又过了两年,再次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兄弟。

王文生由快乐的单身汉,一下子变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好在身处大山里的农场,粮食不是问题,再养些鸡鸭鹅鱼,日子也还过得去。只是夜里两人亲热时,都有些提心吊胆,要是再生下一对双胞怎么办?生双胞一般都有遗传,何小文的母亲就是双胞。

光阴似箭,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王文生因为早在一九五三年就获得了原西南军区的文艺大奖,根据他的诗歌谱写的歌曲,至今还在全党全国全军广为传唱,“右派”平反后,直接安置到省文联音乐家协会担任驻会副主席。

生完第二对双胞五年后,何小文又怀了一次,谢天谢地,幸亏这次生下的不是双胞。本来两人已经相当小心了,尽量不往一块去,但大家当时都还年轻,眼看丈夫实在熬不住了,何小文一头扎进丈夫的被窝,也是豁出去了,说:“来吧,大不了再多养几只鸡,再挖一口渔塘。”

因此,到搬进省城时,已经是七口之家了。

省城不比农场,别说挖渔塘养鸡,一家七口摆了三张高低床,才勉强安顿下来。何小文与陈春早生下的一对双胞,这时已经二十出头了,本来不该再进省城,但王文生考虑,如果把他们留在边疆,那就显得自己小气了。而且,这对双胞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生身父亲,王文生對两个孩子也视如己出。自己当年就是为了这对双胞才打了右派,因此,说什么也不能把他俩留下来。

“右派”虽然平反了,但王文生拿的还是当年正连职转业的工资,何小文更惨,转业时只是排职,两人加起来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养活七口之家,真是难为了何小文。还好,没过不久,沙老亲自出面安排了大的那一对双胞的工作,但小的那一对,小学中学都是在农村念的,连中专都没考上,只好在家待业。大的那一对,这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管娶回来还是嫁出去,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王文生愁得头发都白了。

好在没过多久,文联开始评定职称了。王文生心想,只要能评个中职,就可以涨好几级工资,这下总算有救了。

但没想到,职称评下来,根本就没他的份。

没他的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学历,文联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有人开玩笑,文联连看大门的都是名牌大学生。这倒是真的,门房老屠,就是西南联大的,当年响应蒋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因为是反动军官,解放后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一关就是三十年,比王文生和沙老还惨。又因为一口气关了三十年,人都关傻了,平反后,什么也干不了,只好当了门房。原因之二嘛,文联评职称,除了文凭,还有一个关键是作品,王文生一辈子就写过一首不到五十行的短诗——倒不是他不想写或不能写,问题是他是连队指导员,全连一百多号人的思想都归他管,如何忙得过来?当了右派后,时间倒是有了,但光凭写诗,能养活七口之家?况且,右派写的诗,哪家刊物敢发?

更要命的是,职称这个东西,有个连续性,得一级一级的来,如果这次评了初职,按文件规定,下次就只能报中职了。王文生这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天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这一次,不光是白了头发,而且大把大把开始往下掉了。

妻子何小文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突然想起丈夫一直珍藏在箱子底下的一枚渡江纪念章和一张西南军区颁发的奖状。就说:“嗳,听说,评定职称,除了文凭作品,获奖等级也是一个重要依据啊?”

王文生一拍脑袋,想起了那张有贺龙和邓小平亲笔签名的奖状,按职称评定的相关规定,省级以上奖项,不受学历和作品限制,可以破格评定职称。连忙拿着奖状去找沙老。

王文生是沙老出面要来的,沙老之前并不认识他。虽然不认识王文生,但那首全国人民广为传唱的歌曲,沙老当文化厅长时就知道了。

接过奖状,沙老批评王文生:“这首歌,是个中国人都会唱,关键获奖这个情况,你怎么不早说呢?”

这个奖是军队内部颁发的,外界也不太清楚。果然,报到人事厅,人家说,军队的奖项,地方上不太了解,何况西南军区撤消几十年了,最好能让部队出一个证明。

王文生当时就泄了气。他泄了气,但何小文没泄,说:“找部队就找部队,当初‘右派平反,按规定本应恢复你的军藉,你没找部队,就算便宜他们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吃哑巴亏了。”

王文生咬咬牙,通过一位部队词作家,找到了军区政治部。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一别近三十年的陈春早。

陈春早这时已经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正军级了。但一见老同学老战友,跟当年打了右派一样,陈春早泪流满面,叫了一声,恩人哪,我的大恩人。泣不成声。

听完王文生的讲述,陈春早愤怒地指着奖状上贺龙和邓小平的亲笔签名:“他们要部队证明获奖级别,你先问问他们,贺老总和小平同志是什么级别?狗眼看人低,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接下来,二话不说,直接摇通了人事厅的电话。

当时边境上还在打仗,地方上对部队的意见十分重视。

结果大大出乎王文生的意料,有了陈春早这个电话,王文生直接被破格评定为副高。文联虽然有人不服,但人事厅说,不行,你也拿出贺老总和小平同志亲笔签名的奖状嘛,只要你能拿出来,我们照样给你破副高。

不过,王文生没敢在何小文面前提陈春早,他知道何小文的脾气,何小文如果知道陈春早在中间出了力,她真敢找人事厅退掉王文生的副高,每天黄昏时分,再去菜市场买人家不要的白菜帮子。

出于人之常情,评完职称,王文生主动联系陈春早,想请他吃顿饭,一来表示感谢;二来嘛,向他这个生身父亲通报一下大的那对双胞的情况,这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喽,这一切暂时还不敢让何小文知道。

饭是在军区小招待所吃的,小招又叫一招,主要接待师以上干部,当年王文生从西南军区领奖回来,军区首长曾在一招宴请过全体获奖人员。所以,王文生并不陌生。endprint

菜上齐后,陈春早端起酒杯说:“怎么能让你请?不说当年你是我的指导员,我的老领导,光说为了那对双胞——唉,不是为了双胞,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很可能就是你了。”

饭桌上还有其他人,陈春早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碰完杯,王文生告诉他,双胞已经工作了,单位还不错,都在文化系统。接下来,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另一对双胞,俩小子快二十了,个头比王文生还高。听说两人都在家待業,陈春早说:“想不想让他俩当兵?”

让儿子当兵,尤其是两个儿子一起当,按理,应该征求一下何小文的意见。但他同样很清楚,一旦何小文知道是陈春早帮的忙,别说当兵,就是直接提干,她也不会同意。

见王文生有些犹豫,陈春早说:“要不,你回去再征求一下小何的意见?”

听他这么一说,王文生反倒下定了决心:“不用征求了,两个孩子早就闹着要去部队了。”

陈春早十分干脆地说:“好吧,你不用管了,这事我来办。”

如今,像陈春早这样身居高位不忘旧情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一出面,双胞兄弟年底就穿上了军装(那年月当兵跟高考差不多,打破了头都不一定能当上)。兄弟俩大的叫王边,小的叫王疆。出于好心,陈春早没让他俩到基层部队,而是直接放到了军区侦察大队。兄弟俩都是标准的北方大汉,北方品种,身高一米八几,不干侦察兵,真是委屈他们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只有侦察兵才配发迷彩服。侦察大队就驻在省城边上,星期天兄弟俩一起回家,整个文联大院都沸腾了。家里有女孩待字闺中的,纷纷跑来找何小文,开口就说,反正是双胞,不管大双小双,给我们家闺女留一个吧。

王边王疆,何小文倒不着急,两人年纪尚小,但王南王云就不一样了(王南王云是与陈春早生的那对龙凤胎),尤其是王云,一个女孩子,二十四、五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回轮到何小文掉头发闹心了。

没想到,王边王疆当兵后,捎带着把姐姐王云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新兵下连后,兄弟俩分在摩托侦察排,这下回家更方便了。大队领导只知道兄弟俩与军区首长沾亲带故,但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也闹不清,星期天想回家就回吧。不过按规定,动用机动车辆必须由干部带队。这下苦了兄弟俩的排长了,他俩骑摩托回家,排长也得跟着他们回家,一来二去,这位排长,跟王边王疆同母异父的姐姐王云好上了。

半年后,王云突然提出要跟这位排长结婚,倒把何小文吓了一跳,两眼死死盯着女儿的肚子,那时社会风气尚好,还没有奉子成婚一说。王云知道母亲的心思,一笑说:“别往歪处想啊,妈。提前结婚,是因为小单他们要去前面了。”

王边王疆的排长姓单,原先说好了明年春节再办。原来是这么回事,何小文刚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前面”这两个字,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脸都白了。她也是军人出身,知道“前面”意味着什么。但她没问女儿,而是把矛头转向了丈夫王文生。当天夜里,把已经睡下的王文生又拎了起来。拎起来,她也不问“前面”,而是追问王边王疆到底是怎么参的军?

王文生以为事情败露了,只好如实招供,反正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两个儿子已经穿上了军装,你想秋后算账就算吧。谁知何小文并无算账的意思,而是拿被子捂着脸,泣不成声。等哭够了,才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陈春早你这个王八蛋,老娘我跟你没完!”

骂归骂,但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陈春早也来了,毕竟他是王云的生身父亲。王文生生怕何小文大闹婚礼,多了个心眼,专门把德高望众的沙老请来做女儿的证婚人。

婚后第三天,女婿小单和王边王疆兄弟俩就到前面去了,他们是侦察兵,自然要走在别人的前面。

又过了半年,侦察大队回来了,但小单和大双王边的一条腿,却永远留在了“前面”。

每次想到刚做了半年女婿的小单,王文生就会想起那张奖状,不是奖状,他也不会去找陈春早;不找陈春早,王边王疆也不会当兵;他俩不当兵,王云也就不会遇到小单。

对了,还有王边的一条腿。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假设,他还不敢跟何小文讲,只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老 屠

细说起来,这个老屠更不简单,在西南联大,与后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和李政道是一个系的,英文甚至比后来到美国留学的杨李二人还好。

因为英文好,缅北大反攻前,参加了远征军。远征军又分为两拨,在中国境内的叫远征军,在印度那一拨叫驻印军。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老屠参加的是驻印军。同一支部队为何有两个不同的番号?说起来,这就是我们蒋委员长与美军中国战区总司令兼中缅印战区参谋长史迪威,暗中较量,斗智斗勇的结果了。日军占领缅甸后,战败的中国远征军三个军,大部撤回国内,只有66军的新38师和第5军的新22师向西退入了印度。

史迪威有句名言,中国士兵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士兵,但统帅这些士兵的却是全世界最腐败的政府和最无能的将军。言下之意,最好把全中国的士兵都置于自己的麾下。

老蒋是靠军队起家的,剥夺他对军队的指挥权,还不如杀了他。所以他把中国征远军冠予两个不同的番号,若论文字游戏,中国人才是大师。何况刚开始的时候,驻印军只有区区两个师,一万多人,权当拿这一万多人去换取美援吧,你史迪威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文联是个穷单位,为了养活自己,上世纪八十年代,许多省的文联纷纷成立了出版社。文联与出版社,表面看都与文化有关,但与文联赔本赚吆喝不同,人家出版社赚的可是真金白银。当时全省的纳税大户,除了烟厂,数下来就是几家出版社了。

老屠平反时,文联正筹备成立出版社,沙老气魄很大,不干则已,干就要干史诗性的,出版社一旦批下来,先出他一批世界名著。那时候的中国,是个人都想当作家,作家多好哇,不用上班,工资照拿,还有大笔大笔的稿费。沙老当文化厅长时管过新华书店,他知道,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到了七八十年代,国内的美女帅哥们,去得最多的不是服装店,而是新华书店。而且,跟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一样,当时的中国也没有著作权一说,随便从国外买一本书回来,找人翻译翻译,直接就可以开机印刷。所以国外出版界,又把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社会主义国家,称为“海盗国家”。因此,老屠平反时快六十了,沙老还是力排众议,把他要到了文联。endprint

老屠来报到时,文联连车库都住满了,幸好他是单身,暂时安排他住进了大门口的值班室。值班室里外一共两间,外面一间给门房值班,里面就成了老屠安身立命的地方。

老屠是在东北被俘的,说起被俘,还得怨他的老长官孙立人将军。老屠到印度后,因为英文好,留在师部,作了孙将军的英文秘书。孙立人是清华毕业后,考入美国弗吉尼亚军校的,按理说,英文比老屠还好。但外交场合有外交场合的礼数,何况中方高级将领中,孙立人是与史迪威吵架最多的一个。有翻译的好处就在于吵架时,可以吵得更艺术更深思熟虑一些。

抗战胜利前,从印度一路打回中国的孙立人,已经是新1军的军长了。因为用顺了手,尽管老屠一再请求复员回校念书,但新1军从广州调往东北时,孙立人还是把他带到了东北。并再三保证,到了东北就让老屠回去念书,西南联大这时已各自复员回到内地,北平离东北很近,等到了东北(新1军全部由美军军舰负责运输,确实离不开翻译),部队安顿下来,就让老屠回去念书。

但到了东北就由不得老屠,甚至由不得孙立人了。到东北不久,孙立人先是受邀赴伦敦接受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授勋,后来又去了台湾,编练新军。本来去英国时,孙立人打算带老屠一块去,但老屠一门心思想回去念书,婉言谢绝了。这下惨了,谁都没想到,内战爆发后,国军兵败如山,连五大主力之一的新1军,都被人家一口吃掉了。

老屠被俘时的职务是政工室代理主任,中校军阶。

当初被俘,大家都以为官阶越小,处罚越轻。老屠交代说,自己只是孙立人的英文秘书,因孙去了台湾,一时无事可干,所以安了一个政工室代理主任。

秘书,而且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秘书,不是反革命是什么?这个牢得坐了。

这一坐就坐了二十多年。到了1974年,全国人大特赦所有在押的县级和上校以上国民党军政人员,眼看双手沾满了鲜血,比自己官大的,都纷纷走出了牢房,老屠追悔莫及,肠子都悔青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新1军转隶廖耀湘兵团后,曾经担任驻印军新22师师长的廖耀湘专门召见过他,这位老长官倒不忘旧情,几年过去了,见老屠佩戴的还是中校军阶,当场下令,晋升老屠为上校。但没等正式发表,廖耀湘兵团就兵败辽西,十几万人马统统做了人家的俘虏。孙立人在台湾听说自己一手带大的新1军被人给灭了,气得差点吐血,破口大骂,就是十万头猪,放出去让共军一个个捉,也够他们捉一阵子的,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十几万人马就灰飞烟灭了?言下之意,老屠他们连猪都不如了。廖耀湘因抗战有功,六十年代初就特赦了,思来想去,老屠写了一封信,让狱方设法转交廖耀湘,希望廖能出個证明,证明自己是国军上校,属于县级以上国民党军政人员。如此一来,自己也可以特赦了。但没等这封信送到廖耀湘手里,一九七九年,坐了整整三十一年大牢的老屠就被释放了,而且是无罪释放,交由地方政府安排工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官本位还不像眼下这般厉害,文联许多作家画家音乐家都不愿意当官,都想自由自在搞自己的创作。老屠经常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他们,该当能当还是要当,当官有当官的好处,你们不知道,当年我要承认自己是上校,至少可以少坐五年的大牢。

说这话时,老屠已经当上门房了。

沙老的出版社最终没能办成,因为形势变了,内地一些出版社胆子太大,什么样的书都敢出,惹恼了上面。不但下令撤消了全国好几十家出版社,而且还下了文,明文规定,无论什么地方或部门,今后,不许再随随便便成立出版机构。

翻译做不成了,沙老把老屠安排到杂志社干编辑。一个西南联大的名牌大学生,虽然没毕业,虽然是理科生,但做一个文字编辑还是可以的吧?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老屠连文字编辑都做不了,因为老屠根本就不识字!当然,这个说法也许不太准确,一个西南联大的名牌大学生不可能不识字,说他不识字,主要是指他不识简化字——你想,老屠在监狱里一关就是三十多年,这中间,大陆汉字简化了多少次?老屠当年隐瞒了自己的上校身份,因为官小,不算战犯,因此没有看报的资格。本来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应该安排在监狱图书馆或扫盲班做教员,但他的身份又是历史反革命,谁敢让一个历史反革命做文化教员?

一开始,沙老还不太相信,一个堂堂西南联大的名牌大学生,居然会不识字,等看过总编老贾送来的稿子,沙老才信了,老贾没说瞎话,老屠是真不识字。因为不认识简化字,老屠误认为是错别字,把稿子上的简化字统统改回了繁体字,而且还是估摸着改的。如今,大陆简化字差不多占了汉字的一半,被老屠这一改,别说排字工,连总编老贾,甚至沙老都不知所云了。

沙老正在头痛,不知道该怎样发落老屠,老屠自己找上门来了,一脸憨笑着说:“一关三十多年,关傻了,都快关成文盲了。别的工作干不了,不如让我去做门房吧。做门房应该没问题,在值班室住了好几年了,无非收收发发,做个来访登记和大院的安全保卫,活儿也不重,完全可以胜任。”

老屠从此做了门房,因为认真负责,退休后,又被返聘回来继续做他的门房。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因为太认真负责,老屠做门房期间,惹下了不少麻烦。文联几次动议,想把他换下来,都被沙老顶住了,最后不了了之。

评职称时,老屠倒顺利评上了中职,因为他有文凭啊,而且是名牌大学。况且,一个当年的抗日英雄,稀里糊涂坐了三十多年大牢,快六十了,到今天还孑然一身。沙老本人也坐过二十几年牢,感同身受啊,评定职称时,反复交代下边,千万别忘了老屠。

没想到,因为评了中职,老屠枯木逢春,快六十的人了,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文联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戏剧家协会主席姓方,是个女同志。方主席六十年代初,主演过一部反映解放战争的电影,一炮走红,将当年的百花奖收入囊中。

方主席成名后,个人问题一时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文革”,眼看三十了,她自己倒不挑了,问题是这时的方主席已经被剃成了阴阳头,隔三差五就被拉出去游一次大街,谁还敢找她做老婆?因此,跟老屠一样,时至今日,还是单身。endprint

千万不要误会,成为老屠另一半的,不是我们的方主席,而是方主席家的小保姆。方主席人家是堂堂共产党员,当年主演的也是解放军的女护士,战地黄花,怎么可能嫁给一位国民党旧军官呢?军区大院多少丧偶的高级将领,托人找上门来,我们方主席还看不上呢。

方主席虽然一直没有成家,但她从小就有洁癖,年轻时问题不大,现在上了年纪,清洁事务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小惠就是方主席托人,专门从老家找来的小保姆。

小惠来当保姆,是有自己远大抱负的。方主席当年一夜走红时,年龄跟现在的小惠差不多,说穿了,小惠是冲着有朝一日,也能当上演员明星才来方家的。但现在的情况跟从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导演看中的,大都是年轻漂亮的美女,能不能上床是另一回事,但起码能养养眼睛吧?别说你一个大山里来的小保姆,就算方主席这样的昔日明星,“文革”后多少年了,也没人找她拍过戏。

小惠本来是冲着方主席这个戏剧家协会主席来的,但到了方家,一晃三年,除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别说演电影,连看电影的机会都不多。但你得承认,小惠确实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孩,无师自通,从到访客人的只言片语中,小惠知道,只要能嫁给一位拥有中级职称的知识分子,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明星虽然当不了,但做一个城里人,由大山里的丑小鸭,摇身一变,变为省城的白天鹅,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小惠时年二十有三,理论上,她当然想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关键是因为“文革”,中国十多年没评职称了,这一次能评上中职的,少说也在三十五岁以上。大上个十来岁,小惠倒也不在乎,问题是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如今有几个是单身的?

但她并不气馁,很快就锁定了目标——门房老屠。

一开始,小惠想请方主席出面提亲,明媒正娶。真正论起来,小惠跟方主席多少还有点沾亲带故,虽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那种,但有聊胜于无嘛。谁知刚一开口,就被方主席没鼻子没眼地教训了一顿,明确告诉她,做人不能太势利,不能为一个城市户口,把自己卖了。小惠也火了,反唇相讥,你倒不势利,问题是到今天还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一下子被戳到痛处,方主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房门说:“滚,请你马上滚出去!”

滚就滚,小惠什么都没拿,昂首挺胸地离开方家,当天就住进了老屠的值班室。

老屠虽然是国民党旧军官,但他还不是流氓,慌忙拨通了沙老的电话。但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沙老也不好出面干涉人家方主席的家务事。只得在电话里交代老屠:“这样吧,天太晚了,你先到附近招待所给她开间房。别的事,明天再说。”

后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老屠虽然快六十了,但人家还是个童男子,小惠到底用什么手段,摆平了老屠,人家不说,我们也不好过问。反正没过多久,小惠就怀孕了,如愿以偿地嫁给老屠,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再后来,大院里盖房,小惠找到沙老,按中职待遇弄了一套三室一厅。

不过,大多数时间,老屠还是一个人住值班室。毕竟快六十了,年龄不饶人啊,哪里架得住才二十出头的小惠?

笔 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各种名目的笔会很多,有杂志社办的,有各级协会办的,还有行业性的,只要你愿意,一年四季都有。

刚开始参加笔会,大家图的是可以全国各地乱跑,而且大都是风景名胜。为此,一些背景很硬的干部子女或亲属,高中都没毕业,就通过各种关系,纷纷安来文联。沙老常常与人感叹,文联楼上楼下到处乱窜的这帮年青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连他这个党组书记都不太清楚。

但慢慢就有些变味了,笔会变成了猎艳的代名词。开完笔会回来,不提发没发稿,而是津津乐道,又碰到了什么艳遇,跟谁谁谁睡了,或又睡了谁谁谁。文人无形,女文人乱起来,那就更是无形了。一次,文联杂志办了个笔会,邀请沙老参加。笔会结束那天,沙老多喝了两杯,加上眼神不济,摸错了房间。进去才发现,一男一女干得正欢,而且连门都不锁,灯也没关,光天化日之下啊。沙老吓得扭头就走。

笔会乱来的事,之前,沙老就听人说过,主要是大院一帮家属跑来告状,告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乱来,开一次笔会回来,看上去比栽秧打谷子还累,十天半月都缓不过劲来。过去只是听说,现在沙老亲眼看到了。下来就找作协主席和杂志社总编商量,外面如何乱,我们管不了,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我们决不能聽之任之,至少要替咱们自己的同志负责吧?

杂志社总编老贾说:“不可能吧?还是要相信咱们自己的同志。参加笔会的大都是作家,无非小说写多了,信口雌黄而已。”

沙老见他不信,只好把自己的亲眼所见,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作协主席是一位中年妇女,即便人到中年,还没听完,脸就红了,半天没说一句话。

总编老贾是老油条了,吃惯见惯,他老婆跑去找沙老,是哭着去的,每次都是字字血,声声泪,声泪俱下,掰着手指历数他的种种罪状。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除了刚结婚那几天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年半载都不跟老娘同一回房相当于守活寡一天到晚跟老娘装假正经见了两眼水汪汪的年轻女作者狼一样眼睛都是绿的!

作协主席不说话,这时老贾又说:“困难没有办法多,我想办法还是有的。比如,可以把笔会分为女作者笔会和男作者笔会,分开来开。我就不信,同性之间,他们还敢乱来。”

沙老一听,当场拍板说:“好,好,这个办法好。从明年开始,就这么办。”

等老贾离开,作协主席才告诉沙老,你上当了,沙老,大院里最乱的就数老贾。笔会分成男女来开,连竞争对手都没有,更是可以由着他胡来了。不信你等着瞧,等开女作者笔会,他老婆不哭着来找你才怪了。

果然,老贾老婆一听要开女作者笔会,根本不找沙老(找了几次也没用),直接邀约另一位驻会作家的老婆,跑到开笔会的山庄埋伏下来,当场抓了两人的现行。

也不知道谁给她俩出的主意,等抓完现行,才打电话把沙老请来,让沙老给她们做主。既然抓了现行,当然要作组织处理。沙老当场宣布,撤消老贾的总编,降为副总编,代行总编职务,以观后效。他的原意是不能随随便便一棍子把人打死,我党的一贯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给他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endprint

但老贾老婆一听就哭了:“狗改不了吃屎,副总编代行总编,你这处理跟不处理有什么区别?”

当时就放下狠话,天下之大,已经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老娘今天不活了——寄意寒心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回头我就喝药摸电上吊,死给你们看。

沙老没想到,老贾老婆看似一个粗人,居然还读过鲁迅。当时就给老贾使了个眼色,让他陪老婆一块回去,千万不能让她喝药摸电,吊就更不能上了。

这边刚处理完老贾这一摊,小肖那边又闹开了。小肖就是那位驻会作家,是老贾请来帮忙看稿的,结果看着看着,看到人家女作者床上去了。小肖老婆是省话剧团的,人长得十分漂亮。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小肖上床那位女作者,无论身形脸蛋,都比他老婆差远了。如果硬要说取长补短,无非胸比他老婆大些。省话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老婆不像老贾老婆,没掉一滴眼泪,而是掏出一把剃刀,就要动手削女作者的胸,你不就占着一对大胸勾引人家男人吗?老娘今天给你削平了,看你还敢不敢勾引男人。

剃刀原本是为小肖准备的,小肖这方面平时不太行,他老婆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原来跟我不行是假的,跟别人可以一夜不停,老娘今天先废了你的命根再说,大不了守一辈子活寡。

因为当场抓了现行,两人身上都是光的,小肖老婆又临时动议,不割命根了,而是一把揪住女作者的奶子,就要下刀子。

作协主席一看不好,要出人命了,慌忙一把抱住小肖的老婆,让小肖和女作者快跑。

小肖毕竟年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作协主席叫他快跑,无非是让他暂时避开一下是非之地。但他却当了真,直接跑到火车站买了张车票,临上火车才给作协主席打了个电话。主席是女同志,本来心里就十分同情老贾和小肖的老婆,一听小肖坐火车跑了,当时就火了,叫来司机,准备连夜追赶火车,把小肖抓回来。

但最后被沙老拦下了。

沙老问作协主席:“你打算怎么抓?”

主席说:“连夜赶到前一站,请铁路公安出面,不信还能跑了他。”

沙老又问:“他犯了什么法,你要动用公安?”

主席一下子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作协主席哑了,沙老这才又和风细雨地说,我的同志,往小里说,家丑不可外扬;往大里说,作为领导者,我们必须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的下属、同志,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都会原谅。你兴师动众,出动公安抓人,不是给文联、给作协抹黑吗?丢人不丢人?再说了,小肖这人平时胆子就小,他能跑多远?不信你等着,最迟明天他就回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只有作协主席和沙老两人在场。沙老毕竟领导当了多年,既不忘大的原则,又十分讲究领导艺术,让你不服都不行。

果然,小肖第二天就跑回来了。回来后不敢回家,先去找作协主席,作协主席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带着小肖又找到了沙老。沙老想了半天才说:“想不到你老婆还真敢下刀子,她平时脾气就那么坏?”

小肖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哽咽着说:“她要不是那么火爆,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

沙老看了一眼作协主席:“北大作家班,今年给了我们几个名额?”

作协主席说:“跟去年一样,两个。”

沙老这才又对作协主席说:“辛苦你一下,去把小肖的爱人请来。”

小肖早就想上作家班了,但他年纪太轻,如果按年龄资历排下来,恐怕再过十年八年也轮不到他。

小肖老婆一听沙老要安排小肖上作家班,而且是北大作家班,演员脾气当时就上来了,抱住小肖一通狂吻。又是亲又是啃,好像昨天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拿剃刀又是割命根,又是削奶子的,是别的什么人,与她和小肖无关。

至于老贾,沙老就没那么客气了。关起门来,破口大骂,我操你大爷,那个小×就那么好×说下大天不就是一个×我就看不出小×老×老婆×和别的什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沙老也是老知识分子了,但他大学没毕业就投奔了延安,后来又干过纵队司令,骂起人来,一点不比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差。

老贾也是沙老调来的,是沙老的狱友,“文革”期間,因为写“黄色”诗歌,被关进了监狱。他那些诗,沙老大都看过,严格说起来,属于比较严肃的爱情诗,没有一首写到脖子以下。而且凄美动人,回肠荡气。所以沙老才把他调到文联,委以重任。老贾也不负重望,不但国内各种大奖,国外文学奖都抱回来一大堆,替文联和作协撑足了面子。

因为这层关系,虽然被骂得狗血喷头,但老贾一点也不恼,反而一脸的坏笑:“区别还是有的,你是没体验过,沙老。我就遇到过一位女诗人,人称双阴道——”

沙老没听懂:“双音道,日本录音机?”

老贾大笑着说:“什么日本录音机?双阴道,就是有两个阴道。”

这一回,除了一句咬牙切齿的“流氓!”,沙老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老贾越说越不像话,沙老起身猛地一拍桌子:“看来当初关你一点也不冤枉,你他妈就是一流氓!你老婆说得没错,为了天下的良家妇女,这个总编,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干了。”

这正是老贾求之不得的,正中下怀,做总编耽误了老贾大把的时间。免职两年后,老贾一口气出了五本诗集,其中印数最多的一本,居然突破了一百万册!发了大财。之后,豪掷五十万,十分友好地与老婆分了手。从此一头扎进女人堆里,乐此不疲。

后来“严打”,公安找到沙老,要以流氓罪逮捕老贾。沙老考虑了一夜,第二天,亲自跑到公安局为老贾求情。公安局长是沙老从前的老部下,也是游击队出身,亲自替沙老沏了一杯茶,才说:“不好办啊,这人有前科,老首长,过去就因为写黄色诗歌,判了八年——”

不提过去,沙老还不好说话,一提,沙老反倒有了理由,声音也大了:“不是已经平反了吗?他要不平反,也到不了我们文联。还有,照你这么说,我也有前科,我这个反也平错了?”endprint

倒把局长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话没说好,把沙老也牵扯进去了。连忙说:“好吧好吧,老首长,我尽量想想办法,能不抓人我们尽量不抓。”

因为沙老,“严打”中,文联一个人都没抓。隔壁文化厅就惨了,光下面的剧团,就抓了十几号人。歌剧院一个吹萨克斯的秃顶,外号萨克斯,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有人检举,被萨克斯睡过的女孩,不下一百人。萨克斯被抓起来后,不到一个月,直接就拉出去枪毙了。

这时人们才回过神来,沙老不愧是老革命,老红军干部,行政七级不是白给的。要是跟隔壁文化厅一样,男女问题,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严打”不知道要抓多少人。尤其是老贾,萨克斯被枪毙那天,抱着一瓶二十年的茅台跑来感谢沙老。结果他自己喝下的比沙老还多,边喝,边痛哭流涕地感谢沙老的救命之恩。

老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说:“恩人哪,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当初你把我要到文联,委以重任,给了我政治生命;如今,不是你老亲自出面,我早就被人装进监狱,没准跟萨克斯一样,暴尸荒野了。”

斯克斯是单身,跟老贾一样,枪毙前公布的罪名又是强奸犯,文化厅和歌剧院,都不愿替一个强奸犯收尸。所以,只能暴尸荒野了。

沙老一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睡过多少女人?”

老贾是个诗人,诗人一般都喜欢牛皮哄哄,按他过去的说法,被他睡过的女人,只会在萨克斯之上。但这时再不敢乱说了,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沙老,叹了口气才说:“加上原配,不到十个。”

沙老倒吃了一惊:“不可能吧,才区区十个?”

老贾指着天花板赌咒发誓:“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派 性

如今提到派性这个词,只有五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听懂了。

按说,像文联这种从事艺术创作和艺术生产的部门,又是群众团体,不该有派性,风格流派还差不多。但偏偏文联闹派性闹得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以至下面州市文联的同志,大白天都不敢进文联,生怕被人看见进了某个“将派”,或对立面“枪派”的家门,一旦被人发现,后果相当严重,轻则入不了协会发不了稿,重则哪怕手续都办全了,也调不进文联。

到后来,州市文联或下面的作者,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只有月黑风高的日子,才敢偷偷溜进文联。

虽然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我党我军山头历来就有,但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派性本来属于“文革”的产物,像“将派”,全称“将革命进行到底”,属于造反派;“枪派”全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属于保皇派。但“文革”结束快十年了,两派之间的争斗却从未停息过,相反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事情说起来还要怪沙老。

按说,整个“文革”期间,沙老都关在监狱(幸亏关在监狱,要不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不管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都与他无关。但正因为与他无关,置身事外,清理“三种人”时,沙老手下留情,许多该抓该判该开除公职的人,都被他想方设法保了下来。这么讲也许不对,不是造反派的人,他也保过,像“严打”时的老贾,还有被捉奸在床的小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大都与人为善,两派闹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沙老就拍着桌子生气地说:“當初真该把你们统统关进监狱,让你们尝尝监狱的滋味,看你们还闹不闹了?”

因为宽以待人,与人为善,两派之间不管如何闹,哪怕闹得你死我活,双方对沙老都十分尊重,从来没人在背后说过沙老的坏话。

老屠作了门房后,工作认真负责,来人不管多晚,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要一一在他那里登记。州市文联的同志和业余作者十分为难,专挑月黑风高的日子,或刮风下雨的天气来文联,就是想避开那些是非。你让我登记姓名单位,不是白纸黑字,不打自招吗?

社科院有位著述甚丰的评论家,本来说好了调作协专门搞评论,手续都办好了,夜里偷偷跑来找作协主席打听,大院里还有没有房子。结果第二天,就被作协一位副主席在老屠那里查到了“案底”,硬是把人家退回去了。退回去的理由,说起来也很牵强,说人家是同性恋,说话嗲声嗲气,不是同性恋是什么?沙老想想,确实有点印象,这人说话是有点像女人,音高。

当时,刚出了老贾和小肖那档子事,沙老焦头烂额,生怕再弄一个同性恋进来,异性恋(当然是乱恋)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而且,那个年代,同性恋比异性之间乱搞,还要伤风败俗。再说了,这种事,你还没法找人核实,那位搞评论的虽然早已成家。但跑来找沙老的副主席信誓旦旦,我们国家不允许同性之间结婚,所以国内的同性恋,大都与异性结了婚,许多人甚至还生了孩子。

思来想起,沙老最后只好忍痛割爱。

后来老贾才告诉他,那位副主席自己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同性恋,要不,他对同性恋怎么那么熟悉?

沙老批评老贾:“又胡说八道了,人家都当外公了,哪里来的同性恋?”

老贾年轻时属于“将派”,那位副主席是“枪派”,两派之间的争斗,无所不用其极。所以老贾的话,沙老并没有往心里去。倒是杂志社去年一口气调来了两位编辑,而且调这两位编辑,居然没扯什么皮,沙老不由奇怪地问:“你们杂志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一连调了两个人,居然没走漏半点风声。”

老贾说:“斗智斗勇呗。我交代过他们,哪怕月黑风高之夜,在老屠那里登记,受访者一栏,千万不能写我的名字。”

沙老奇怪地说:“不写你写谁?”

老贾:“那还不简单,写你呗,你一个德高望众的老革命,谁敢挑你的毛病?”

第二天沙老就交代老屠,今后不管谁来大院,看过证件,问清来历后,受访者一栏,一律填写我的名字。

老屠这才松了口气,他都快被大院里的人逼疯了。小小的值班室,每天人来人往,赶集似的,来了就翻来访登记,不让翻都不行。边翻,还边问,来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多大年龄,哪里的口音。老屠像做梦一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从前跟军统打交道的日子。可他看门的地方,明明是新中国的文联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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