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因为女儿，我对世界充满了戒备与惧怕。

最初的惧怕，是源自于女儿出生时的第一天夜晚，她因为无法适应医院病房里吵嚷湿热的环境，而撕心裂肺的哭闹。那种哭声，大约一生也不会忘记。也或许，女儿将一生里所有的哭声，都在那一晚释放出来了，以至于那种绝望到让人揪心的哭喊，让还没有对女儿生出亲密情感的我，心底忽然间生出疼痛，这种疼痛源自于害怕失去她的恐慌，似乎，她再哭下去，就会没了声息，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独终老。爱与怕，或许就是这样相伴而生的吧。唯有爱之深切，方能生出牵挂、眷恋、忧虑、紧张与恐慌。日常生活中的丝丝缕缕，但凡与对方有关，都会入到心里，被反复地咀嚼、察看。即便是没有关系，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关联，好像一株大树，将那想象的枝干，向着空中无限伸展下去。

在女儿第一次溢奶之前，喂奶一直是一件相对轻松快乐的事，我常常单手抱她，用另外一只手经由手机上网处理留言，浏览网页，再或拿起一本书，一页一页翻下去，直翻到自己累了，一低头，发现女儿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有时候我还会站起身来，抱着她散步，给她晾晒尿布，去书柜里翻找书籍。溢奶对于我，只是一个专业的术语，因为与女儿无关，我的心中，对此毫无怯意。直到有一天，我正一边喂奶，一边一指禅敲打电脑与人聊天的时候，女儿忽然哗啦一声，将刚刚吃的奶全部吐了出来，她甚至还翻了白眼，好像马上要呛得背过气去，再也不会给我补救的机会。我的确从未见过如此吓人的溢奶，好像将肠胃都要翻吐出来，又好像那些奶全呛到了气管里，而女儿马上就要离我而去。我失声尖叫，家里人全都扔下手里的活，冲了过来。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那“可怖”的场景，所以对我所描述的溢奶，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担忧，只是一味地安慰我说，大部分孩子都会溢奶，这是正常现象。而当我哭诉说我差一点失去女儿时，他们更是不能理解这样过度的忧虑，甚至批评我少见多怪，完全是胡思乱想。

我该怎样向他们解释，爱会让一个人变得神经兮兮，或者胡思乱想呢？他们未曾亲历，便无法像我一样，从对女儿的爱与留恋之中，生出強烈的怕来。而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女儿又连着大口吐奶两次之后，我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恐惧，哭着跟爱人大吵了一架，只因我觉得他“不作为”，不能替我分担这样的恐惧，去网上查找防止婴儿吐奶的方法。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于喂奶充满了恐惧，并为此将喂奶视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看待。我再也不敢三心二意地一边喂奶一边做别的事。我的胳膊甚至都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那些奶又从女儿发育尚未健全的胃中吐了出来，并再次带给亲历现场的我以心灵的恐慌。我就这样抱着一天天加重的女儿，以一个姿势正襟危坐，即便累到手脚酸痛发麻，也不会轻易地打断女儿吃奶。有时我会想起小学语文课本里被火烧死的伟大战士邱少云，我觉得自己相比于他，一点都不逊色，那种怕打扰了女儿吃奶的紧张，与担心打草惊蛇的警惕，是一样源自于深沉的爱。

我就这样将白日的时光，全都耗费在喂奶之中。昔日那种有效利用时间的方式，完全被我摒除，除非，等女儿长大到不会再发生溢奶现象，我大约才会放下一颗心来，在喂奶的时候，顺手做一些别的事情。我有时会长久地注视着女儿，想，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将惜时如金的我，完全地从过去争分夺秒读书写作的生活中，拉了过来，转而投入到如此伟大的、时日长久的喂奶事业中去？我找不到答案，只能将此解释为母性的力量，或者，是上天注定了我与女儿有这样的缘分，注定了有这样一个纯真的婴儿，需要我毫无保留地将一颗心，完全奉献给她。而且，毫无怨言，不求回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