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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属于伦理学范畴,不能泛哲学化*

2017-09-15胡念耕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颜回中庸论语

胡念耕

(蚌埠第二中学,安徽 蚌埠 233000)

中庸属于伦理学范畴,不能泛哲学化*

胡念耕

(蚌埠第二中学,安徽 蚌埠 233000)

中庸之“庸”义为“常用”,“中”义为“正理”,中庸定义为常用正理,即持续不断地施用正理,是孔子认定的至德、做人的准则。中庸与哲学有交结,但属两个概念,中庸属于伦理学范畴,不能泛哲学化。

中庸;伦理学范畴;泛哲学化

在众多议论中庸的文章中,最为常见的说法是:中庸是一种高明的哲学。董根红在《儒家中和哲学通论》中说:“只有中庸才是纯粹哲学。”[1](P6)也有的学者认为中庸是伦理学,但更是哲学,如庞朴说:“中庸不仅是儒家学派的伦理学说,更是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一种看法,是他们处理事物的基本原则或方法论”,“中庸之道……闪灼着辩证思想的光芒”,“儒家后学中,这个中庸便顺理成章地进一步宣布为主宰自然与社会的根本法则,成了儒家学说的理论基石。”[2](P1-2)“中庸哲学说”影响很大,以至于“中庸哲学”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但笔者以为,“中庸”只是人们思想行为的一种准则即伦理学,而不能泛哲学化。

讨论“中庸”,理应提到孔子,因为是孔子在历史上首次提出“中庸”一词,是他首倡中庸至德:“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篇》)想要澄清问题,必须首先明确概念。

古人有时也单释“庸”为“常”或“用”。如《尔雅·释诂上》:“庸,常也。”郑玄注《礼记》于“中庸”篇解题:“名为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不过,古人在单注时往往添加了注解。如何晏注《论语》“中庸之为德也”章:“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德也。”即:可常行中和之德,能经常履行中和的道德。郑玄注《礼记·中庸》“君子中庸”章:“庸,常也。用中为常道也。”即:施用“中”成为持续不变的规律。再如《易·乾》“庸行之谨,庸言之信”,孔颖达注:“庸,常也。从始至末常言之,行信常行之。”说“常”是经常说经常做的“常”。这些都表明,注家们顾全了“常用”之义。古人行文,力求苟简,常一字注一字,如此易使人误会“庸”有歧解,我们对此应该统筹审视,不能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犯形而上毛病。

总之,“庸”不只是“用”,不只是“常”,而是“常用”;“用”是基本义,“常”是附加义。“中庸”的受动者是“中”,所以“中庸”就是“常用中”,“持续不断地施用奉行‘中’”。

朱熹节外生枝,认为“中庸的庸,还有平常的意思,朱熹注《中庸》,曾三复斯言”。[3](P504)王夫之就反对说:“自朱子以前,无有将此字作‘平常’解者。”[4](P62)无奈朱子理学影响力太大,以致不少人宗述其说,如冯友兰就说过:“《中庸》的‘庸’字,意思是普通或平常,”[5](P152)等等。究其原因,这个“平常”义是从“常”中引申出来的,其义较“常常”来得虚而广,于是有了点哲学范儿。庞朴《“中庸”平议》说:“孔子提出中庸,……他也是将中庸作寻常讲的。”又说:“从根本上说,绝对的(“常”)也就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因而也就是平常的。”庞朴还进而认为中庸是儒家“他们对整个世界的一种看法”,是“主宰自然与社会的根本法则”。[2](P2)这就把“中庸”的词义“稀释”得越来越离谱,成了高明精深似可比肩现代辩证唯物论的哲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对于朱子,胡朴安批评说:宋朝道学家的解释“不是正统之训诂”。[6]纪晓岚批评说:“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空谈。”[7](P7)胡适也说:“清初的汉学家,嫌宋儒用主观的见解来解古代经典,有‘望文生义’‘增字解经’种种流弊。故汉学的方法,只是用古训、古音、古本等等客观的依据,来求经典的原意。”[8](P5)他们三人的话值得我们深思。

很明显,导致“中庸哲学说”的始作俑者是宋儒朱熹辈。正是他们“望文生义”“增字解经”,妄自扩大了“庸”的“常”义,将中庸泛化成了哲学,以此来为他们的理学铺垫理论基石。无数事实表明,只要掉进宋儒的窠臼,就永远搞不清中庸的真实概念。难怪中庸至今还没有一个公认的“正解”,读者对此曾多次表示质疑与不满。凤凰网载《〈中庸〉为何成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中心?》一文,网民读后扔砖说:“忙了半天,还不知道中庸是啥意思。”这就是质疑之一例。

“庸”本是个动作,“常用”只是人们的一种行为,这一点可以从《论语》同类的话中找到旁证。大家知道,孔子十分“尚中”(“中”即正理),他崇尚正理,希望人人都能掌握并践行“中”。他希望帝王“执中”*《论语·尧曰篇》:“允执其中”。、“用中”*《中庸》:“(舜)用其中于民”。,愿自己能“行中”*《论语·子路篇》:“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而于“民”,则希望他们能“庸中”。郭沫若《奴隶制时代》说周代的“民”确实都是奴隶。《国语》韦昭注:“国功曰功,民功曰庸。”奴隶们的奉劳行动叫做“庸”,与“执”“用”“行”比较,虽然因为社会地位高低有差说法不一,但都是表人尚中行动的动词。

谈中庸,孔子有两句话绝不可错过。

其一是上文引用过的“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这是“中庸”的原始出处,且在一部《论语》中只出现这么一次。在这句话中,孔子明确指出“中庸”是一种至德:“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老百姓缺少这种道德,已经很久了。”如果将中庸泛哲学化,那么句意就成了“中庸这种哲学作为一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老百姓缺少这种哲学,已经很久了!”视哲学为道德,混二为一,显然不合逻辑。再说,如果将中庸泛哲学化,认为中庸是主宰自然与社会的根本法则的学说,那两千五百年前的奴隶们,他们能够理解、掌握这种哲学吗?可见中庸只能是一种道德。

其二是《中庸》里说的“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孔子称赞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在“为人”上选择“中庸”作为处世的准则,还说颜回只要得到一个好的道理就牢记心中,一刻也不忘掉。孔子在这里明确表示中庸是为人的准则,是道德的信条;而颜回不断探索、不断进取、不断追求真理,正体现了中庸的本义,即持续不断地追求施用正理。

再说“中庸”之“中”。论者分歧不大,多认为是正、正理、正道,即正确的思想理论。宋代理学家程颐说:“中者,天下之正道。”(《中庸》)这是对的。既为正,就包含了孔子认定的所有正确的东西,其中当然包含有哲学,但绝不是只有哲学,还有道德、政治制度、文化、经济、军事等类别的内容。具体来说,有他的“过犹不及”、“执其两端用其中”、“周礼”、“和为贵”、“天命”、“天道”、“孝悌”、“仁爱”、“正名”、“信义”、“六艺”、“崇德”,等等等等。这些在他看来都值得上自天子下至百姓即所有的社会成员去掌握和施用,这就是“执中”、“用中”、“中行”、“中庸”。

众所周知,孔子虽然当过官,但更是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诲人不倦的教师。《论语·八佾篇》说,有位“仪封人”的长官赞颂孔子:“天下无道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意思是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必将以孔子为圣人来号令天下。孔子当然知道这句话,但他没有谦让,默认了。孔子就是一心想要以“正确”的道理去教化天下,甚至号令天下,让天下人都走正路做正人,所以“执中”等的提法全然是他的由衷表达。

那么,做到中庸了,真的会大有长进吗?答案是肯定的:会。“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中庸》)坚持中庸,持续不断地奉行正理,就能“时中”,言行时时处处符合正道而成为君子即人格高尚的人;谁要反中庸,谁就会成为肆意妄为的小人即人格卑鄙的人,两者思想品德差距之大,不啻天渊。由此也可见中庸确实是一种伦理学说,孔子宣倡中庸就是想德化天下。

中庸能造就君子,有颜回的实例可证。

据现有资料,将中庸与具体人联系起来说的例子仅有一个,即“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所以剖析颜回的言行对于阐发中庸真义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颜回(字渊)恪守中庸、追求真理的精神强烈而坚毅,他不断虚心地请教孔子,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段聆教记录是: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篇》)

孔子十分尚礼,把礼捧到了九天之上,这是因为周礼涉及国家的典章制度及人们的伦理规范,最早是周公姬旦制定的,是奴隶主阶级用以统治国家的重要手段,所以极其崇拜周公的孔子说礼是治国总纲:“为国以礼。”(《论语·先进篇》)是钳制奴隶的手段:“齐民以礼。”(《论语·为政篇》)是做人的最高准则:“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篇》)在孔子认定的含有多项正理的“中”中,礼是最为重要的正理,所以儒家有“中即礼”之说(《荀子·儒效篇》)。这样说来,“中庸”就其主要内涵而言,可以说成是“礼庸”,即持续不断地崇行周礼。

颜回的一生就是这样做的。孔子的学生子贡(端木赐)这样评说他:“夫能夙兴夜寐,讽诵崇礼,行不贰过,称言不苟,颜回之行也。”(《孔子家语·弟子行》与《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第六十》)颜回日夜勤劳、严格律己、不断“崇礼”,使他成为了孔氏门徒中最具盛德之人。孔子曾在评定学生的“德行”榜上列颜回为第一名(《论语·先进篇》)。颜回是君子中的楷模,他死后被尊为“复圣”,名位仅次于孔子“至圣”,可见其道德之崇高。

颜回成功的“秘诀”就是不断地“崇礼”。既然“中即礼”,那么“崇礼”就是“中庸”。颜回是笃行中庸大获成功的典型,是显明中庸真义为“持续崇奉正理”的唯一的有名有姓的人证与确证。

颜回的史实还表明“中庸泛哲学化”的失当。

大家知道,道德只有在按某种观念去言去行时才能体现出来,也就是说,道德应是知行统一的产物:不知而行,无意识的行,正常人中是不存在的;知而不行,那知也只是一种理念而已,谈不上什么道德。比如说,雷锋精神是极崇高的理念,我们只有去学雷锋做雷锋才能体现出共产主义道德;不如此,雷锋只存在于历史之中。同样,孔子说的正理“礼”(儒家早有礼即理、礼理通义之说)颜回如不去“崇”,就不可能有圣德之可言。说中庸是道德,正因为它是奉行正理即知行统一的表述。中庸哲学论者不独视“中”为哲理,也视“庸”为哲理,都是哲理,纯理论,没有践行,“中庸”怎么能成为道德、成为“至德”呢?

中庸与哲学有交结。如前所述,“中”中含有孔子认定的哲理,如“执两用中”“过犹不及”“和而不同”等;失去哲理,“中”义就缺少一大项内涵。哲学当然也能成人之德,按一定的哲学理论去做人必能铸就一定的德行,这无可置疑。但如前所言,不去用哲学,束之高阁,则哲学只存在于书本之中;而一旦用哲学了,就不是哲学了,就成为人们的一种思想行为了。这正如今人说的“运用辩证唯物论”,辩证唯物论是哲学,运用它则是人们的一种理论指导下的行动。“中庸”是“用哲学”,所以不能将其泛化为“哲学”。

中庸与哲学相关,有交结,但相关并不相同,交结并不结为一体,借孔子的话说,两者是“和而不同”。

总之,中庸说来很简单,就是常行正理。具体来说就是常思正理、常说正话、常做正事、永当正人。中庸很精深,一个“中”字含有多少正理难以说全。中庸能做到,只要人人(包括“下愚”的“民”)都能出点正能量,做点正事,就可以“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篇》)中庸又非常难做到底,因为要“常”,要持续不断、一生一世、时时事事地奉行正理,甚至要为坚守真理掉脑袋或穷困早死(如颜回),从这一方面看,孔子称它为至德,非常恰当。

说到难,在《论语》《中庸》中,孔子都有论述。

春秋末期,王室式微,诸侯崛起,礼崩乐坏,天下无道。当时的生产关系发生了剧烈变化,奴隶制日益解体,百姓纷纷投奔新兴地主贵族的“私室”,“公室将卑”(《左传》),“民闻公命,如避寇仇”(《左传》)。百姓“救死之不遑,奚暇治礼义哉”?在相当守旧的孔子眼中,人们都背离了“正道”,只有少数的“民”还因循着旧有的道德。坚守“正道”,谈何容易!所以孔子说出了“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的话,哀叹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中庸》里说:“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孔子认为,人们都说“我是明智的”,但是在利欲的驱使下,他们却像禽兽那样落入捕网、木笼和陷阱中,连躲避都不知道了;人们都说“我是明智的”,但是选择了中庸之道,竟然连一个月也不能坚持下去。这就启示我们:俗人自诩明智,但没纯洁的心灵,既不懂正道,更不能持续奉行,而中庸正须持续。

《中庸》篇又说:“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所谓“天下可以均分”,指的是周礼的状况,也是孔子理想的政治。所谓“官爵俸禄可以辞掉,利刃可以踩上去,只有中庸不可能做到”,则透露出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十分矛盾无奈的心态,并不是孔子真的否定了中庸。

《中庸》还说:“子曰:‘索隐行径,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孔子肯定了中庸之难,批评了伪君子,赞扬了坚行正道的圣人。在这里,他表剖自己,彰显了他对于中庸的坚定态度。

以上反反复复说明中庸之难,一方面是在继续多方面阐发中庸的本义,另一方面是想借此再次强调不能将中庸泛哲学化。因为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说,是一种理论,而中庸是一种人们的行为,哲学是不可能具有人们行为艰难情状的;再说,上述《论语》《中庸》中的“中庸”都不能解释为哲学,不如此就会顿生抵触。如前文说的,将“中庸之为德也”说成“中庸哲学之为德也”就是扞格不通之一例。

综上所述:孔子首倡的“中庸”,只能是涉及人们行为准则的伦理学,而不能泛哲学化。

[1]董根红.儒家中和哲学通论[M].济南:文鲁书社,2001.

[2]庞朴.一分为三[M]//刘贻群编.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文集(第4卷).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3]庞朴.六家浅说[M]//刘贻群编.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庞朴文集(第1卷).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4][清]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三松堂全集(第6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6]胡朴安.中国训诂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7]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8]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武汉:崇文书局,2015.

[责任编辑杨 敏]

OntheEthicalNatureof“ZhongYong”

HU Niangeng

(Bengbu No.2 Middle School, Bengbu 233000, China)

The “Yong”of “Zhong Yong” means “common”, and “Zhong” means “right”. The meaning of it is common reason, that is, the continuous application of the law which has been taken as the standard of life and ethic by Confucius. “Zhong Yong” is different from philosophy although they have something in common. “Zhong Yong” belongs to the category of ethics, and it can not be philosophized.

“Zhong Yong”; the category of ethics; be philosophized

2017-04-18

胡念耕,安徽蚌埠市第二中学退休高级教师,从事古代汉语研究。

B82-09

:A

:1009-1734(2017)07-003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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