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
2017-09-13
1
青语正打算从三层台阶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被我用手死死地按住了。
我一早就知道她那个脾气,逢台阶必跳,就算崴脚了也没个记性。就像她所有的恋爱,明知是个大坑也义无反顾地往下冲,拦都拦不住。
这是苏远走后的第三年。我和安青语站在末日酒吧的门口打车,刚看完她最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演出。
头一次,她居然没有哭。
2
我和安青语是“恶俗”的网友,那个时候博客还很流行,小文青们都喜欢写点矫情的文字,我俩正好臭味相投。后来她也来北京读大学,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勾搭”上了,一块看演出,看展览,逛街,经常跨越大半个京城腻歪在一起。
至今我都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见面前,我们都没有看过彼此的照片。她问我要不要玩一把默契,我说好啊,上午十点我站在我们学校东门,到时看能不能互相认出来。
初春,风还是冷的,我提前十分钟到了校门口,一边等她一边哆嗦。进出校门的人不少,我来来回回地琢磨,终于逮住一个穿碎花长裙、歪戴着棒球帽的长发姑娘,拍拍她:是不是安青语?
后来她问我到底是怎么认出她来的,我说秘密。
其实特别简单。她跟我说过她一米六二,喜欢什么颜色和衣服,再加上那种寻觅的眼神,也很难认错。不过以她的性格,估计早就忘了曾经跟我聊过这些。
处女座和射手座的差别,在我和青语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给她打电话:“晚上圣诞演出专场,一块儿走起吧。”她问:“一块儿?还有谁?”
苏远就是那个时候登场了。
3
一大早我就收到青语的微信:我联系上苏远了。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一个电话过去,青语的声音懒洋洋的:“干吗?”
我说:“你给我交代一下啊,到底什么情况?”
那边儿顿了顿,“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把微博账号找回来了,给他发了个私信,他回我了。然后我俩就加了个微信。”
我梗着脖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苏远那破微博我一直关注着,打从他移民了就再没更新过。我以为铁定是不用了,敢情他一直都在窥屏啊。
末了我才想起来问一句,“那他现在在干吗呢?”
青语:“拍电影呢,当导演。”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安慰般的语气说,“我没事儿,我联系他也没有什么目的。你也知道我这人,只是想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缅怀缅怀。”
我心里笑了,可算知道你这次站在酒吧门口为什么没哭了!嘴上却问:“真放下了?”
“嗯。”
4
那次圣诞演出专场,我一开始不想去。
苏远纳闷:“那几个乐队你都喜欢啊,怎么不去了?”我甩甩头发:“懒。”
他薅一把我的卷毛:“你不是说你最近认识一个可爱小美女吗?叫上,一起去。”我想了想:“行,你也该安安稳稳找个女朋友了。”
苏远是我校友,学化工的理科男,闷骚一个。
我虽然喜欢看演出,也会弹琴,却一直都没有玩乐队的想法;苏远就不同了,自己组了个乐队,常常泡在排练室。我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学校周边便宜的排练室就这一个,每次去都得排队。其实我是临时被拖过去救场的——给朋友大彬的乐队帮忙,他们键盘手有急事回老家了,我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了。好长时间没摸琴挺生疏,不多练练也不行。第三次去,赶上苏远他们没结束,这厮正在里头嚎呢,摇头晃脑像个不倒翁,脚上穿一双帆布鞋,很脏,已经被踩得看不出颜色了。我看得直乐,大彬冲我努努嘴,“一会儿给你介绍一下,这哥们可有意思了。”
我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个有意思法儿?”
“酷爱pogo,每次看演出都挤在最前排,跟乐手套近乎。上次他冲上台来了个‘跳水’,往人群里扎,结果没人接他,他摔得够呛。”大彬哈哈地乐,“还没事儿跑到文学院蹭课,你没见过他?”
我摇摇头。
正说着,苏远出来了。大彬跟他打完招呼,然后一指我,“秦未未,文学院的,今天给我弹键盘来了。”
苏远正擦汗呢,听到这句凑过来了:“你文学院的?我总去蹭课啊,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心想我上哪儿知道去,但还是顺嘴扯了一句:“大概是我長得不起眼呗。”苏远打量我一下,意味深长地一笑,“哎,那不重要,回头我们还可以交流交流学术问题啊。”
我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5
我和蘇远确实谈得来,很多想法一拍即合。
实话说,苏远长得不赖,加上经常在校园里演出,围着他转的姑娘简直不要太多。
但是苏远却叹口气:“她们都不了解我,也就是个假崇拜。”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苏远说,“可爱型的,但是别矫情。现在好多女孩都太嗲,我受不了。”
别看苏远平时吊儿郎当,但该精神的时候也绝不含糊。尤其是见了安青语,把自己身上那点儿痞子气全敛起来了。
青语好动,和苏远聊了没一会儿,就被“拐带”到前面pogo去了。可是人实在太多,现场又太热,几首歌下来,我们忍不住跑到外面透气。苏远掏出烟叼上,习惯性地扔了一支给我。青语问:“我的呢?”
苏远瞅她一眼:“小姑娘,别抽烟。”
青语不乐意了:“那我在这儿吸你俩的二手烟合适吗?”
苏远愣了一下,笑着摸摸青语的头,把烟掐了。
我嗓子眼儿突然有点堵:“我去边儿上抽。”
青语也没拦我,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
演出结束后已经是凌晨了,我们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酒吧。这么多人呼啦啦一下涌上了街道,看上去还是挺壮观的。苏远问我,“每次这么晚了,你都带青语回你宿舍?”
我说:“是啊,宿管阿姨都认识她了。”
苏远想了想,“圣诞节,狂欢夜,咱们通个宵吧!”
最后,我们走了三条街,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吃的东西基本卖空了,大家又困得不行,于是一人要了一杯咖啡。
苏远看了看脸蛋冻得通红的青语,叫住了转身拿咖啡的服务员:“哎,能再给我来两杯热牛奶么?”
服务员:“没热牛奶了,只有盒装牛奶。”
苏远点点头:“来两个,然后您再给我来点热水,麻烦用盛汤那个碗装。”
我看着苏远把盒装牛奶小心翼翼地放进热水里,过了一会儿拎出来:“你俩先喝这个,暖胃的,要不然空腹喝一杯咖啡该胃疼了。”
青语喝着热乎乎的牛奶,眼睛里面也染上了热度。
6
打那以后,只要我们学校有苏远的演出,青语一定会赶过来捧场。
我问青语:“你看上苏远了吧?”青语一点都不扭捏:“没错啊!特别喜欢。”
那份坦荡劲儿,反而显得我应该为自己的问题感到惭愧。
青语的性格,绝对是敢爱敢恨,轰轰烈烈。当初她追着自己的初恋去了深圳,而且愣是抢在人家男生前头表白的。
我纳闷:“那你这回怎么不表白呢?”
青语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羞涩:“哎呀,我现在觉得,女生还是应该矜持一点。”
我又偷偷问苏远,“你到底觉得安青语怎么样啊?有没有可能发展?”
苏远说:“就一小妹妹。真不来电。”
末日酒吧两周年演出的时候,青语给我打电话:“未未,你去吗?”
“没空啊,忙学年论文呢。”我想了一下,“你让苏远陪你去吧。”
从那天之后,青语一直没有联系我,我也没问。
直到一天下午,青语跑到学校找我。坐在咖啡馆,她晃悠着两条小细腿儿漫不经心地说:“末日两周年演出结束之后,我去了苏远那儿。”
我吓一跳:“啊?”突然反应过来,“你俩……不会吧?”
青语咬着吸管:“没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天凌晨三点才结束,我俩都饿了,就去吃了点夜宵。后来觉得离天亮也不远了,就去他那儿了,看了一部电影。”
“然后呢?”
青语低着头,闷闷地:“他打开抽屉给我拿纸巾,我看见一盒避孕套。他还嘟囔不好意思啊,用完顺手扔这儿了。”
我心里咒骂一句:苏远你个傻X,最后居然用这个方法来拒绝女生。
7
我最终也没跟青语说,其实,我也看见过。
那天,大彬甩给我两张票:“一个演出拼盘,都是校园乐队。我有事去不了,你跟苏远去吧。”
我正犹豫,大彬又说:“你俩去探探现在大家什么水平了。”
我给苏远打电话,他还在排练室,跟我大声囔囔:“你过来吧,等排练完了咱们一块吃飯去。”
吃饭的时候我问苏远,“叫青语过来吧?到现场再买张票。”苏远叼着烟,“带她多少有点拘束。”我撇撇嘴,还是给青语打了个电话,青语没接。
苏远拍拍我,“算了,还半小时开始了,下回吧。”
毕竟是校园乐队,场子里熟人特别多。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未未,一起喝一杯吧!”苏远也凑过来了,不由分说拎着酒瓶子就跟大家干杯。
下一个乐队上台的时候,我和苏远都有点喝多了。我俩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墙,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
周围漆黑一片,只有舞台亮着。突然,两片唇,结结实实地贴在了我的嘴上。
那一瞬,我僵住了。虽然头晕乎乎的,但也明白,这是苏远的唇。
演出结束的时候,几个相熟的乐手又跑过来拦住我和苏远,“这么晚了,咱找个地方续摊啊!”
苏远想了想:“去我那儿吧。”
苏远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但知道的人不多。四五个人提着便利店买的零食和酒,坐在苏远家地板上又接着瞎侃。
我酒劲没过,实在扛不住了,“我去里屋睡一会儿,你们玩吧。”
苏远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对着那个明显拆开过的避孕套盒子发呆。听见门响,我反射性地关上抽屉,但还是被他看见了。
“未未,我……”
我抬头笑了笑:“我就是想找包纸巾。”
8
苏远把我堵在文科楼大门口:“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没说话。
他:“我前阵确实跟一个姑娘好了,但你去我家的时候已经分手了。”
半晌,我开口了:“青语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我会想个不伤人的办法拒绝的。”然后去拉我的手,“我要移民了,毕业了就走。”
我突然笑了:“苏远,你丫真混蛋。”
苏远神色复杂:“未未,你知道吗……咱俩就是太像了。”
怎么会不知道?我那么了解他。我们都喜欢后摇和punk,都喜欢博尔赫斯和波德莱尔,都喜欢抽中南海……我知道他身边永远少不了姑娘,但这也注定了,我不会成为围绕在他身边的众多姑娘中的一个。
我还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看重和我之间的情谊。所以清楚自己迟早要走,就不选择开始。而没有开始,自然也谈不上结束。
他是在找一种方式。一种不伤害任何人的、完美的方式。
很渣,很混蛋,也很傻。
我很想告诉苏远,完美的方式永远不存在。你作出了一个选择,就要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说。
9
苏远要移民的事,青语还是知道了。
我没告诉她,就是怕以她那个飞蛾扑火的劲头,会想趁着这余下的时间,痛快地把自己伤个体无完肤。
果不其然。
当她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我肩上大哭的時候,我终于没忍住:“你能不能别折腾自己了?他不值得。他撩过多少个姑娘,你还想不到吗?”
青语擦一把眼泪,“包括你吗?”
我愣住了:“对。但是我怂,避开了。”然后心疼地抱住她,“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敢爱敢恨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可我不愿意看到你无休止地伤害自己。”
青语吸吸鼻涕,“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你的理智?”
理智吗?我心里自嘲地笑笑,我情愿不要这样的理智。
10
我并没有忘,四年前的某一天,阳光正好的下午。
我自己去排练室的时候,只有苏远在。无所事事的两个人,开始合奏各种各样的曲子。
我站在他身后,看他手指熟练地拨弄吉他,脚上依然穿着那双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帆布鞋。一瞬间,我有点走神,弹错了几个音。
苏远转头:“未未,我给你唱首歌吧。”
是陈绮贞的《太聪明》:
总以为谜一般难懂的我 在你了解了以后 其实也没什么
我总是忽冷又忽热 隐藏我的感受 只是怕爱你的心被你看透
猜得没错 想得太多 不会有结果 被你看穿了以后 我更无处可躲
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太聪明地卖弄 只是怕亲手将我的真心葬送
我猜着你的心 要再一次确定 遥远的距离都是因为太过聪明
要猜着你的心 要再一次确定 混乱的思绪都是因为太想靠近你
和他一贯的嘶吼唱腔完全不同,这一次,他唱得特别温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苏远,那一瞬,秦未未必须承认,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