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 刚

心诀与手诀

□ 曲 刚

唐代文人段成式在《寺塔记》中，记载了画圣吴道子与弟子卢棱伽的故事，颇有深意。故事说：卢棱伽常学吴势，吴亦授以手诀，乃画总持三门寺。方半，吴大赏之。谓人曰：“棱伽不得心诀，用思太苦，其能久乎？”画毕而卒。

卢棱伽用心学习吴道子的画风，作品尚未完成，画技就已得到老师的大加赞赏。但是，吴道子却忧其“用思太苦”，恐伤及性命，结果一语成谶。故事的关键之处在于，吴道子提出了“心诀”和“手诀”的观点，并认为卢棱伽的失败在于不明“心诀”。“诀”，是做事的窍门、方法。“手诀”比较容易理解，应是绘画的技法规律，尤指用笔法则。那么，何谓“心诀”呢？

我们知道，中国古人从生命构成的两个方面——身体和精神——去理解心，“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心既是人体生理上的“五脏六腑之大主”，同时，也是人思虑智识的“精神之所舍”。心作为人生命力的本源，直接决定着人的意志及行为取向。所以，中国文化将人性本质与人生价值落实在心上，如“仁义礼智根于心”“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明心见性”等。基于此，中国艺术是以“心”作为主宰而成就的艺术，正所谓“画从于心”。于是，“得心应手”成为中国艺术创作思维的重要理论，其特征主要有三点：一、此心应是不受知识成见与名利私欲挟持的虚静之心（无私欲则静，无成见则虚），故心灵得自由；二、在心的虚静状态下，画家的生理之力才能转化为艺术创造力，将源自心灵而发的精神引注于笔端，画面方能一片生机，所谓“真画一划，见其生气”；三、此心因各人生命节奏不同，而外现为丰富多姿的艺术风格，所谓画如其人，随心而转。吴道子“心诀”与“手诀”观的主要内容不会脱离这个传统理论框架，不过，吴氏将“心诀”之得失问题，提升到与艺术家性命攸关的高度上来，却是对传统画论的一次突破。

《送子天王图》(局部）唐·吴道子 纸本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值得注意的是，吴氏批评“棱伽不得心诀”的表现是“用思太苦”。所谓“用思”，亦称“运思”，是指画家进行艺术创作时心灵的活动状态。“苦”与“适”，字义相对。由于人的天赋秉分各不相同，如果顺从天性而动，则心灵愉悦逍遥，谓之“适”；假若心为物役，以己慕彼，便会迷失天性，拘滞心灵而不得自由，谓之“苦”。可以看出，吴道子的“心诀”，就是指艺术心灵的活动法则，即解决艺术家如何“用思”的问题。

段成式的记载过于简略，对卢棱伽“用思太苦”的具体表现并没有交代清楚。无独有偶，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也有一段内容相近的记载：吴生尝于京师画总持寺三门，大获泉货。棱伽乃窃画庄严寺三门，锐意开张，颇臻其妙。一日，吴生忽见之，惊叹曰：“此子笔力常时不及我，今乃类我。是子也，精爽尽于此矣。”居一月，棱伽果卒。

这段内容较为详尽地记载了卢棱伽创作壁画的过程，我们可以结合其它画史资料，通过对比吴、卢二人的艺术创作，来认识卢棱伽“用思之苦”的两处表现。

其一，依张彦远看来，吴道子“画总持寺三门”，得到很多人的布施（“大获泉货”），此是引发卢棱伽绘制庄严寺壁画的动机。据画史记载，卢棱伽多次与其师在同一寺庙“对画”，似有竞比之意，故张彦远形容卢棱伽的作画状态为“窃画”（暗自绘制）。这是竞名逐利之心，亦称之“机心”；此心一旦发动，便失之自然，成为“心术之动”。画家的本真之心则变异为欲望之心、刻意人为，困顿于由欲望产生的各种利害束缚之中，不得自由（“用思太苦”），佛家谓之“欲海起波澜”。画家心手相违，不再相应，书画创作便成为消耗体力与精神的苦役之事。

吴道子运思则依循自然，“心归造化”，无画意时绝不妄自下笔。他虚以待物，以保持心灵的自由，使之成为艺术精神的主体。沈宗骞认为“吴道子写地狱变相，亦因无藉发意，即借裴将军之舞剑以触其机，是殆可以神遇而不可以意求也。”所以，吴道子的创作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所绘制的数百幅壁画，皆“奇踪异状，无有同者。”

《六尊者像》册页之二 唐·卢棱伽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其二，卢棱伽深受吴氏画风的影响，画意志在气势雄壮。老师的画风作为学生初学的路径之一，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将其奉为圭臬，则必不可取。吴道子“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这一气势恢宏的画风形成，一方面源自其旺盛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与其师从草圣张旭学习笔法的独特经历有关。据画史记载，他“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他在资圣寺绘制壁画，“秉烛醉画”，“一夕”而成；他画“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即使在唐玄宗命其“非有诏不得画”的情况下，吴道子仅在长安、洛阳两地绘制的壁画亦达300余幅。

反观卢棱伽的创作，画史称其“颇能细画，咫尺间山水寥廓，物像精细。”所谓“细画”，是指精密细致一路的工笔绘画。此类画风适于在咫尺之间表现物象精备的绢帛画，并不适用表现宏幅巨制的壁画。正因如此，张彦远认为卢棱伽“才力有限”。吴、卢本是强与弱两个不同生命节奏的个体，吴道子旺盛的生命力世所罕见，而卢棱伽由于竞心驱使，以“吴带当风”为标的，原本希冀超越，结果却行彼失己，落入其师的图式窠臼。虽然呕心沥血，笔力已近其师，但只是透支生命的无奈之举，用笔者反被笔使，结果亡身失真，尽失魂魄(“精爽”)，与艺术之道相背驰。

卢棱伽之悲，在于不明“善心者，师心不师圣”的道理。客观而言，卢棱伽是吴道子最为优秀的学生之一，能得吴师“手诀”真传，可见其聪明用功之处。但“手诀”可学，“心诀”却不可学。因为“心诀”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自我生命的内在需要，故不能通过外部的教化获得。艺术心灵的涵养，需要艺术家源自个人生命深处发出的大定力和大智慧，以及从名利欲望与知识成见的羁绊中超拔而出的绝对勇气，并且能够持之以恒地在生命中亲证和感悟。唯有如此，方能“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