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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奇西域诗创作论略

2017-09-06李娟

文学教育 2017年9期

内容摘要:毓奇的西域诗歌或赞颂民族团结,或吟咏疆域辽远,或慨叹家国之事。他的诗歌虽有客游之叹,却并无悲怆之感;地域辽远广阔却并不苍凉无情。在这些极富地域特色和极有人情味的诗歌背后,所彰显的是一位老者、智者创作心理的隐忍和压抑。

关键词:毓奇 西域诗 创作心理

清政府一统新疆之后,为加强对西域的有效管理,防止分裂势力卷土重来,曾多次派要员戍卫新疆,推行恩威并施之策以强化中央集权。在官吏的选派上,《大清律例》有明确规定:“武职一品大臣、文职二品以上获罪,发往伊犁、叶尔羌等处效力自赎者,三年界满,不必具奏”。[1]

叶尔羌汗国是由苏丹赛义德汗在1514年于原察合台汗国的旧地上创立的,1680年为准噶尔所灭,历时166年。汗国的首都在现在的莎车,辖地为“阿尔蒂沙尔”(即六城:喀什噶尔、叶尔羌、于阗、英吉莎、阿克苏、乌什),盛时包括吐鲁番、焉耆和费尔干纳。[2]

“让有过错的八旗满洲官员出任南疆办事大臣是乾隆时期开始形成的制度,这种做法既可以表示对犯错误官员略施薄惩之意,又可以保证中央有充足的官员派往新疆。同时,实际为犯错误的八旗官员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回旋余地。”[3]从这个意义上说,因获罪被派往新疆高级官吏本身具备双重身份:对于清政府而言,他们是官犯,需派往边地以示惩戒;对于新疆当地百姓而言,他们官方派来的官吏,代表清政府从事管理之职。身份的双重性使他们免去了“罪犯”的尴尬,三年的期限也让他们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因而,部分“官犯”愿意到新疆将功补过,毓奇就是这类“官犯”之一。

毓奇(1735-1791年),字钟山,号竹溪,满洲镶黄旗人。幼年父母早亡,家境清贫。但他聪颖勤奮,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考补内阁中书。此后,他官运亨通,曾先后任内阁学士、兵部尚书、监察御史等职。他的曾祖“额亦都,太祖时,以功授一等总兵官。天命六年,卒。崇德元年,追封弘毅公,配享太庙。”[4]作为额亦都之四世孙,毓奇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袭得子爵。获取爵位后又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癸卯,毓奇为漕运总督。”[5]漕运对于满清而言,是最重要的交通运输方式,身为漕运总督的毓奇,很大程度上掌握着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经济命脉。毓奇身世显赫、地位重要可见一斑。民间本有树大招风之说,深处要职的毓奇一着不慎便被削职。乾隆五十四年(1789),“甲子,毓奇以徇隐湖北漕船洒带臬司李天培木植,夺职,以管干珍为漕运总督。”[6]对于漕运监管不利,最终导致了他从显赫职位上跌落,同年六月,他以头等侍卫的身份充任乌什办事大臣。乾隆五十五年(1790)“毓奇十一月迁。”[7]升任喀什葛尔协办大臣。次年十月,客死喀什葛尔任上,享年56岁。毓奇有《静怡轩诗钞》传世。

毓奇在西域生活的时间只有两年多,活动的范围也相对集中,主要在乌什和喀什葛尔之间。他的诗歌也主要记述了上述区域的民俗风情和行旅活动。而这些地区,路遥山险,文人居此者较少。再加上此地是回部聚居之处,地理和文化的隔膜使得有关南疆的汉语诗文创作数量稀少。因而,毓奇的39首关于西域的作品便成了我们管窥清代南疆山川、行旅及文化生活的一面镜子。为了便于分析,我们对毓奇西域诗进行以下简单分类:

一.歌颂山川形胜和西域风土人情的诗歌

新疆幅员辽阔,山川形胜,到了新疆的外地人无不被它的辽远广阔所震撼。发之为诗,似乎只有用“千”、“万”之类的数量词才能准确表达这种感受。在毓奇存世不多的西域诗中,就有不少此类描述。比如:

“万里烟霞日,千寻冰雪岑。”“万里云深迷晓嶂,八荒风急促鸣旋。”“万里徼巡间骋目,绿杨深处透重闉。”“万里思蚕市,三春想艾芊。”“绝域漫惭空老大,天心万里惜孤臣。”“德威万里临荒服,感畏千年息甲兵。”“逡巡万里亦前缘,试马春郊倍爽然。”“九重威德颁荒僻,万里农桑入版图。”“万里明月相望处,千门春晓共吟诗。”

“万里”、“千寻”、“千年”、“千门”,“八荒”、“三春”,如此众多的数量词反复出现,恰恰反映了地域辽阔对诗人内心形成的强烈冲击,似乎用其它词汇均无法准确表达出这种惊异感了。

如果说记录地域辽阔只是人们对新疆最直接的视觉感受的话,记录职业生活中的内容则更能帮助我们充分了解这一地区的其他风貌,毓奇用他的诗歌记录了自己的行旅活动。毓奇是以头等侍卫的身份充任乌什办事大臣前往新疆的,在任期间,巡查卡伦是他的职责之一。卡伦,是清代的哨所,也是清代特有的一种防御、管理设施,是一种根据驻地需求可临时增设或转换驻地的边境防务机构,既属于军事机构,也类似于管理机构,对于维护边疆稳定,祖国统一起到了积极作用。毓奇到新疆的任务之一便是定期巡查卡伦。于是,他用自己的脚丈量着戍守的疆域,亲眼见证着南疆的山川形胜并用诗歌记录着这一切:

卡伦,一路山行有感

缓辔崇岗曙色曛,戍亭丛错犬牙分。行来有路皆为石,看去无山不是云。

碌碌抱关嗟异地,匆匆披褐冒尘氛。驽骀未及涓埃报,鞅掌难言少效勤。

自铁烈克卡伦至察木伦军台即事 感怀四首选二

凌晨策骑下崇岗,一望平芜旅兴长。回首林峦何处是,吟鞭笑指白云乡。

才过戍亭又驿亭,客中身已似浮萍。离骚半部一樽酒,凉月清风倚石屏。

因为卡伦往往是根据形势的需要设置的,设置的地点不少在高山上,“崇岗”一词,足以让我们想象山势之高,而“无山不是云”和“笑指白云乡”又将层云环抱、山势险峻、工作环境之恶劣烘托了出来。在这高山之巅要多次往返,个中辛苦绝非“才过戍亭又驿亭”这样一句可以涵盖。好在,毓奇心态很好,在这种环境下,还可以谈笑风生。因而,毓奇笔下描绘的西域景物,虽苍茫辽远,却并不苍凉悲切。甚至,还有些温婉的意味在其中。你看,回部村落在他的眼中是这么富有诗情画意:

庚戌乌什端阳偶成

午日薰风透戟辕,浴兰时节寄穷源。山城夏令如冬令,回部中元作上元。

朱索漫夸双臂美。枭羹曾荷九重恩。蒲觞醉入思乡梦,不见龙舟日已昏。

特尔格起克至特比斯道上口占

杏花深处隐回村,遍引清流绕四邻。淡淡绿荫嘶牧骑,喃喃紫燕讶征人。

雨过春稻黄云湿,风飐春溪碧浪匀。多少旅情无限景,几曾辜负往来频。

曲径通幽的回部村落,周围溪流环绕。淡淡的树荫下牧童骑的牛马嘶叫着,连燕子都被人的出现叨扰。雨后稻浪翻滚,碧水脉脉流淌。这分明是南方的一幅水墨山水画,谁能想到这是苍茫的西域边陲呢!

二.记录西域心路历程的诗歌

毓奇到达西域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因此,他诗文之中所体现出来的个性特征既不是青年文人的敏感气质和浪漫多情,也不是盛年文人的勇于拼搏、一往无前,而是一位饱经风霜、处乱不惊的老者的淡定和从容、内敛和隐忍。

毓奇的西域诗创作主要围绕着乌什和喀什展开的。乌什,属于清代西域的军事要塞,清政府对这一地区的治理异常重视:“乾隆二十年,阿奇木伯克霍集斯擒达瓦齐,以城内属,改名乌什。以乌赤山得名。二十三年,设办事大臣、参将。三十一年,筑永宁城,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协办大臣驻之,又设领队大臣。四十四年,移领队驻阿克苏。五十二年,移参赞、协办驻喀什噶尔,仍留办事大臣。光绪九年裁,置直隶府。”[8]毓奇于乾隆五十四年到达乌什,他的诗歌即以此为起点,进行了西域诗歌创作。最早的作品应是《寄内》:

儿女心情久不痴,此行真个愿如之。红颜旧事卿休忆,白发新装我自知。

万里明月相望处,千门春晓共吟诗。迩来莫作刀环梦,且把瓜期意转迟。

“此诗乾隆五十五年(1790)作于乌什”,[5]从时间上来说是到任之后不久就寄給内人的一首诗歌。到达边地,跟家人有书信往来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联络方式。整体而言,这首诗平淡冲和,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也没有强烈的情感波澜。但诗歌意境清新,画面感极强,结尾两句连用两个典故极见功力。

“刀环”一词,本出自唐代边塞诗人柳中庸的《征人怨》:“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刀环本义为刀头的环,后被比喻为征战事。柳中庸的诗歌表达了对战争的厌弃,此后,“刀环”成为表达对战争的向往或厌弃的代名词,很多清代诗人诗歌中均有此典。比如,尤侗《挽叶元礼台人三首》之二:“刀环有约劳恩妇,剑铁无家泣老亲。”杜文澜《鹧鸪天》中:“宵来雨是春归路,不比刀环梦未真。”正因典故的使用具有沿习性,毓奇此处也巧妙借用此意,以安慰妻子,不要担心,暂无战事,一切安好。

另一个典故“瓜期”本为“及瓜而代”,典故出自于《左传·庄公八年》,齐侯在食瓜季节派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答应第二年食瓜季节派人替换他们。后遂将“瓜代”指官吏到任期满由他人接替:用“瓜期、瓜戍、瓜时、及瓜”等指官吏就任或任期届满。就像两人轮流守一地,瓜熟时赴任,到明年瓜熟时派人接替。后来引申为有一定的轮替期限,期限一到,自然有人交替。当然,因《左传》的故事本身就是“及瓜而未代”的爽约故事。齐侯不像君主,他的言而无信导致了连称、管至父等人造反。毓奇此处也明确表达了可能自己任期满时,也未必能如约返归,但自己已经做好了延长任期的心理准备。

乌什“东北距省治三千二十里。广一千一百八十里,袤三百七十里。”[10]p2388从繁华的京城到如此偏僻荒凉之地,环境落差不言而喻;从漕运总督到乌什办事大臣,职位落差显而易见。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调适能力,很多人可能会一蹶不振。但毓奇的家书中完全找不到牢骚怨怒,他只是在安慰家人要放眼未来,同时也要做好我可能晚归心理准备。毓奇之所以如此淡然,主观上,他因失职被革职,身处北京更招人嫉恨打击,他有远离是非之地的自我诉求;客观上,他非常了解大清法律:他只需在新疆三年,只要这三年间他没有过失,就还有重返政治中心的机会,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再加上革职仅两个月之后,毓奇便又被授为“头等侍卫”充任乌什办事大臣,这一职位是清代特设的,主要是管理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军政大事,有相当的实权。这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他的心理。因而他的诗歌很少能看到伤感,达观和自知成为其诗歌的主流。

同时,人一旦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态就比较平和,感情就会趋向平静,即使是客游万里之外,只要还有回归的可能,人生就还有希望。正因如此,毓奇在他的诗作中对客游的整体态度是坦然的,甚至是享受的。他在诗歌中唱到:“寻芳到处堪游目,作客何人不惜春。”(《玉古尔察道中遣兴》)他饱含珍惜当下,尽情享受的心态来度过这漫长的、艰难的戍守岁月,日子就在自己满心欢娱的状态下流逝,他也收获了满目芬芳。

然而,离乡赴边,举目无亲,无论内心怎样强大,都不可能不孤独。诗歌《春夜独坐》和《亭上偶题》中流都露了这种孤独:

送春无奈意迟迟,戍鼓冬冬夜静时。半院花阴香暗透,一痕帘影月微窥。

乍回清梦依稀记,拟到家书展转疑。独坐凝神观自在,海东初日到重帷。

白云亭北厂柴关,掩映河池碧一湾。风动柳阴低浸水,云移日色远衔山。

莺声幽咽寻花至,蝶梦依稀载月还。无事反愁闲不得,新诗改罢又重删。

这两首诗中,有相同的意象:“梦”。有不同的意象而意义相同:“家书”、“还”,都表达了对故乡的强烈思念。同时,背景的表述极其相似,时间上都是1791年春夜,诗人都是夜不能寐,对故乡的强烈思念已经让他连续多日失眠。回想到新疆之后的日子,无数个夜晚梦回故乡。有时,他只好无奈的凝神苦思,幻想家书到后的情景;有时,他只好没事找事做,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诗写了删,删了写,以打发无聊的时日。诗人把自己的穷极无聊和对故乡无以言表的思念,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述了出来。

三.歌颂民族团结的诗歌

毓奇笔下的西域,有和多数初到此地的文人一样的惊异。他们惊异于此地的苍茫辽阔,惊异于此地迥异于内地的风土人情,他们对此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们有着绝对地孤独感和独特感受。毓奇在《徕宁即事》中描绘了他最初的惊异:

绝域人初到,孤城春又深。山花移近圃,风树讶鸣禽。

万里烟霞日,千寻冰雪岑。抚时怜异俗,安命任浮沉。

“绝域”本身就是人迹罕至之地,所以,那座少有人气的城市,也便成了“孤城”。无论城市人口的多寡,该来的节气还是会来。这本是一种正常的现在,但因诗人经验中的城市和眼下的城市反差太大,以至于当小城山中花开,林中鸟鸣时,他会有一种“惊讶”之感。这仅仅是自然带给他的直接冲击,而各民族之间的和睦相处,互相包容,甚至热烈欢迎更让他感觉非常开心。

至英吉沙即事述怀

击鼓吹铙迓客途,殷勤殊礼竞欢呼。九重威德颁荒僻,万里农桑入版图。

自愧葑菲勷重镇,天怜清寂惠家书。山城近日多宁谧,敢效偷安慢虎符。

当许多维吾尔族同胞,以饱满的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时,那种热烈的气氛会让人很快融入他们之中。这是一种普遍的共同的感受,到过西域的文人莫不惊异于他们的简单、快乐的生活方式。透过诗歌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官方重臣,毓奇内心被强烈地情感冲击着:一来为国君龙威泽被边荒,二来为自己受此礼遇,三来为这万里沃野农桑茂盛,人民安居乐业,各民族间友好共存。一想到自己肩頭的担子,毓奇愈发感觉既欢愉又有着强烈的使命感,无论生活如何孤独,都应该坚守使命,更何况还有万里家书慰藉凄清孤寂的自己。

毓奇的诗歌从绝对数量上虽不算多,但作品类型比较丰富,既有风物人情,又有边疆民俗,还有大量风景,更有个人心绪的反映。透过他的诗歌,我们似乎看到了当年新疆的,尤其是南疆的风土人情,也看到了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的智慧和达观,隐忍和压抑。

参考文献

[1]华文书局.清高宗实录[M].台湾:华文书局.1983:1049

[2]魏良弢.叶尔羌汗国的体制和官制.[J].民族研究.1992.(2):55

[3]刘文鹏.清代南疆的“办事大臣”制度.[J].国家治理.2014.(11):42

[4][5][6][7][8][10]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3:5303;7187;617;8011;2388;2388

[5]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151

基金项目:新疆应用职业技术学院一般科研项目《清代新疆家族文化创作群体研究——以毓奇家族西域诗创作为例》(XYZY2015KYB004)

(作者介绍:李娟,新疆应用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和新闻传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