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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屋帻船”新解

2017-09-06刘江涛

文学教育 2017年9期

内容摘要:明·张岱《陶庵梦忆》现较流通的点校、译注本达十余种,其名篇《越俗扫墓》“屋帻船”一语令人费解,现有注解众说纷纭。本文以张岱另一著作《夜航船》“加屋帻上”一语为线索,考求文献,得出“屋帻”为古人一种加屋头巾的结论,为“屋帻船”新添了一个较为妥善的解释。

关键词:陶庵梦忆 屋帻船 夜航船

明末文学家张岱的《陶庵梦忆》是其小品名著,其文辞清奇隽永,颇值玩味。然而该书有些语词略显孤僻生疏,解来颇费心思。如其名篇《越俗扫墓》描述越地清明扫墓风俗说:“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帻船,男女分两截坐,不坐船,不鼓吹。”[1]此句多处不好理解,特别是关于“屋帻船”为何物,注家或阙如未注,或解而存疑,或明确解释而略嫌未足。“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今试辨之,乞教方家。

一.诸注类举

据笔者收集,《陶庵梦忆》现有较为流通的点校、译注本多达十余种,另亦有选释本。现将诸家对于“屋帻船”的解释总结如下:

1.阙如未注的:弥松颐(1982)[2]、马兴荣(2007)[3]、夏咸淳等(2001)[4]、栾保群(2012,点校为主,少量注释)[5]、苗怀明(2013,署名“淮茗”)[6]、徐思源(2016)[7]、卫绍生(2016)[8]持审慎态度,未注“屋帻船”。

2.解而存疑的:栾保群(2011)引周作人《上坟船》说:“平水屋帻船不知是何物,平水自然是地名,屋帻船则后来不闻此语,若是田庄船,容积不大,未必能男女分两截坐,疑不能明。”[9]林邦钧(2014):“疑为一种类似船上张布幔的筏子。平水,绍兴地名。据说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10]

3.明确解释的:蔡镇楚(2003)翻译“尚用平水屋帻船”为“尚用平水屋作帻船”。[11]此译增一“作”字将“屋帻”二字分开,仍不好理解。孙旭升(2012,选释本):“平水,地名。屋帻船:丧船,就是普通的三道船上遮以布幔,状如屋脊,故有此名。”[12]谷春侠等(2012):“平水:绍兴城南有平水溪,溪边有集市。屋帻:屋是‘幄的古字,屋帻指帐篷。”[13]徐建华(2015):“屋帻船:指丧船。”[14]梵一(2016):“屋帻:指帐篷。”[15]周倩(2017):“平水屋帻(zé)船:平水,地名;屋帻船,当地一种能容七八人分开坐的船。”[16]

二.焦点梳理

综合诸说来看,“平水屋帻船”断为“平水”和“屋帻船”两部分无疑。平水是地名,这已基本明确。张岱《夜航船·地理部》“樵风径”:“在会稽平水。”[17]至于“屋帻船”,多释为一种遮有布幔或帐篷之类的船(林邦钧先生释为筏子,未知何据),中等人家乘该船扫墓,故有注者指出是丧船。诸说真正的焦点在于“屋帻”二字:或释“屋”为房屋,“帻”为布幔;或释“屋”为“幄”,“屋帻”即“幄帻”,指帐篷。那么,究竟“屋”当作何解,“屋帻”又是何物呢?既然连张岱后来的同乡周作人都说“不闻此语”,我们不妨先试着从文献角度出发,做一番考证。

三.文献考证

其实,张岱在《夜航船·日用部》“冠”条为我们留下了线索,他说:“秦始皇加武将袶袙,以别贵贱,始为帻。汉元帝额有壮发,始服帻。王莽秃,加屋帻上,始为头巾。”[18]按,“袶袙”即“绛帕”,又称“绛帕头”。《汉语大词典》“绛帕头”:“红色包发头巾。帕头为古代男子裹头巾帻。”[19]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帻,发有巾曰帻。”[20]西汉·扬雄《方言》:“覆结谓之帻巾。”[21]“结”通“髻”,帻巾是包覆发髻的。《夜航船》与《陶庵梦忆》为同一作者,故“加屋帻上”中“屋、帻”虽非一词,却足以辅证《陶庵梦忆》“屋帻”之意义——屋帻不是别物,是一种帻(古人所服头巾)。

那么屋帻的形制如何?屋和帻有什么关系?这要从帻的演变历史说起。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之《舆服志》(取自西晋·司马彪《续汉书》)记载:“古者有冠无帻,……秦雄诸侯,乃加其武将首饰为绛袙,以表贵贱,其后稍稍作颜题。汉兴,续其颜,却摞之,施巾连题,却覆之,……至孝文乃高颜题,续之为耳,崇其巾为屋,……未冠童子帻无屋者,示未成人也。入学小童帻也勾卷屋者,示尚幼少,未远冒也。”唐·李贤等注:“《独断》曰:‘帻,古者卑贱执事不冠者之所服也。……元帝頟有壮发,不欲使人见,始进帻服之,群臣皆随焉。然尚无巾,故言“王莽秃,帻施屋”。……”[22]

由《夜航船》、《舆服志》、《独断》所述可知:1.秦始有帻,本为武将或卑贱不冠之人所服;2.帻的形制曾经演变,汉兴后施巾连额;3.崇巾即为屋,屋在帻上;4.帻可有屋,亦可无屋,无屋之帻为童子所服,屋亦可勾卷,为入学小童所服。

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至孝文帝时,乃增高其颜题,并加增其巾为帻屋(如房屋之有屋面),又增施其耳。这样帻的形式,大体已与帽式相类似。……王莽顶秃,又将帻屋上施巾而戴之,至此大抵帻已可以覆冒整个头部了。

大体说,帻本来只是起不使头发蒙面的作用,即把四周头发整齐向上并使之收发不乱。其后又加高颜题;又施帻屋;又加长、短耳;帻之上又加巾加冠。……汉时又于冠下加帻,但亦有單着的,其下贱者则常单着;未成人童子则戴空顶帻,即露双髻无屋之帻。”[23]

屋本为人居之室,覆地而建,引申指覆盖物。《汉语大词典》“屋”第4义项:“泛指覆盖物。……《晋书·舆服志》:‘而江左时野人已着帽,人士亦往往而然,但其顶圆耳,后乃高其屋云。宋苏轼《椰子冠》诗:‘更着短簷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此指帽梁。”[24]《汉语大字典》“屋”第7义项:“古人帽子顶部高起的部分。……《宋书·礼志五》:‘童子帻无屋者,示未成人也。宋苏轼《方山子传》:‘见其所着帽方屋而高。”[25]这正是“屋帻”之“屋”的确解——帻顶覆盖、高起如屋之处。

附带补充一点,东汉·刘熙《释名·釋首饰》:“帻,蹟也,下齐眉蹟然也。或曰兑,上小下大,兑兑然也。”(依疏证本)[26]按,“兑”即“锐”,尖锐之物上小下大。刘熙显然说的是加屋之帻,“上小下大”与“覆盖、高起如屋”之状相符。

四.总结

《陶庵梦忆》从2011年至2017年,每年都有至少一种新注本出版,可见其受当代读者关注程度之高,也表明了精益求精做好注解十分必要。关于“屋帻船”,数孙旭升先生的解释最为详细。孙先生1928年生于今杭州萧山区,而绍兴市区离萧山很近(约40-50公里),他应了解一些绍兴风俗(就像张岱熟知杭州风俗,在《越俗扫墓》开篇“如杭州人游湖”之语),故其说最值参考。不过他解释“屋帻”为“遮以布幔,状如屋脊”,虽与实物相符,但从词义本原上说,“屋”实非屋脊,“帻”亦非布幔。另“帐篷”之说亦不算错,却回避了对“屋帻”的深解,不免使人有疑,稍嫌未足。我们以张岱另一著作《夜航船》中的“加屋帻上”一语为线索,经过文献考证和词义辨析,说明了“屋帻”即是加屋之帻,因而“屋帻船”自然是一种施张布幔如屋帻的船。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中等人家乘船扫墓,需要施加状如屋帻的布幔以避雨,这也是很合常理的。

参考文献

[1][3]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中华书局2007年,第17-18页。

[2]张岱著,弥松颐校注:《陶庵梦忆》,西湖书社1982年,第8页。

[4]张岱著,夏咸淳、程维荣校注:《陶庵梦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页。

[5]张岱著,栾保群点校:《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页。

[6]淮茗:《陶庵梦忆评注》,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0页。

[7]张岱著,徐思源注评:《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8]张岱著,卫绍生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6年,第18页。

[9]张岱著,栾保群注:《陶庵梦忆》,故宫出版社2011年,第16頁。

[10]林邦钧:《陶庵梦忆注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2页。

[11]张岱著,蔡镇楚注译:《陶庵梦忆》,岳麓书社2003年,第35页。

[12]孙旭升:《晚明小品名篇译注》,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176页。

[13]张岱著,谷春侠、张立敏注析:《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0页。

[14]张岱、冒襄著,徐建华、李楠校注:《陶庵梦忆·影梅庵忆语》,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第23页。

[15]张岱著,梵一编著:《陶庵梦忆》,黄山书社2016年,第24页。

[16]张岱著,周倩译评:《陶庵梦忆》,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7页。

[17][18]张岱著,刘耀林校注:《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464-465页。

[19]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第9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年,第829页。

[20]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58页。

[21]周祖谟:《方言校笺》,中华书局1993年,第30页。

[22]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3670-3671页。

[23]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第79页。

[24]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第4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第34页。

[25]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崇文书局、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1042页。

[26]任继昉:《释名汇校》,齐鲁书社2006年,第242-243页。

(作者介绍:刘江涛,铜仁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