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紫煊

盐野七生女士在《罗马人的故事》的序言中写道：“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而唯有昔日的罗马能让人一结夙愿。”作为一位出生在二战后的日本作家，她在罗马里所寻找的是她劣迹斑斑祖国缺失的信仰。我与《罗马人的故事》初识，是在剧院。这个在古罗马随处可见的场所，正如奥维德在《爱经》中所说，实在是一个适合陷入爱情、遭到引诱的地方。同伴的推荐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极具吸引力，那台上的优伶尾音收的漂亮，水袖一甩，好一场大戏的完美开场。

读汉史的同学在听我喋喋不休地谈起《罗马人的故事》第N次后，终于无可奈何地问：“古罗马的历史有什么好玩的，除了一堆拗口的名字就是打打杀杀，那么吸引你？”我哑然。而我呢？为什么是古罗马？中国的史书里有那么多闪闪发光的英雄和可歌可泣的故事，难道不比那些被中世纪毁地只剩下断句残篇的莎草纸要有趣的多吗？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长达3000余年。直至今日，牙牙学语的儿童还在摇头晃脑地背诵2000年前祖先留下的诗歌，我们还供奉着祖先的庙堂、那漫天的香火，延绵不绝。

去年夏天，我去了闻名世界的巴斯浴场——古罗马浴场遗址。那被打捞出来的锡片上写了什么？不知道。那残缺不全的拱顶上刻着什么图案？不知道。那些曾经在这里沐浴的人们现在在哪里？不知道。这样看来，应该说是怜悯吧。来自一个和古罗马一样古老和伟大民族的同情和后怕。

当古罗马打败迦太基，秦王嬴政一统中华；当古罗马结束同盟战争称霸地中海世界，司马迁为《史记》盖下最终的封印。中国没有罗马的运气，能将地中海圈入后庭；罗马没有中国的好运，能延续至今依旧容光焕发。古罗马已经是盖棺定论的历史。我可以从一个完全客观的旁观者角度，为它唏嘘慨叹。中国还是现在进行时，我不能也不愿做一个冷眼人，所以这会对我的纸巾造成极大地浪费。

当我们提到历史，我们在谈什么？当我们提到古罗马，我们在谈什么？

历史课本会这样告诉你：两次布匿战争皆以罗马的胜利而结束，迦太基被彻底摧毁、退出历史舞台；凯撒大帝征服高卢全境、跨越英吉利海峡，被尊为西方四大名将之一；奥古斯都大帝攻于心计、冷酷无情，将自己的独生女流放到西西里岛此生不复相见；尼禄皇帝残暴血腥，弑母杀妻、剥削百姓、逼良为娼、残害基督徒；五贤帝之首哈德良皇帝铸造罗马长城、重振罗马雄风……但盐野七生女士是这样叙述的：“迦太基人民自知无力回天，但从未放弃过反抗。当罗马士兵围城3个月后放火屠城，丈夫拔剑杀死自己的妻儿，妇女抱起自己的孩子纵身火海。罗马人在这片土地上铺满盐粒和荆棘，诅咒这片土地从此之后寸草不生。”

同样，就像盐野七生女士也不会告诉你凯撒究竟是伟人还是恶棍，她只是说：“凯撒将当时的高卢、现在的欧洲征服，所有的西方学者都将这当作欧洲历史的开始。凯撒主动发起的高卢战役长达八年，高卢全境死伤不少于20万，罗马士兵死伤不少于10万。”盐野七生女士也没有像其他史学家一样，纠结于将奥古斯都大帝归于阴险狡诈或是才智机敏，她既陈述了“奥古斯都大帝为了整饬风化颁布《通奸法案》，而她的女儿公然违法”这一事实，同时也提到了“奥古斯都原本想动用私法以父亲的权力要求女儿自尽，但是见到女儿后的他于心不忍，最后让自己的独生女穿着美丽的绿色丝绸衣服永远地离开了罗马。”盐野七生女士善于用出乎意料的细节打动人。在平铺直叙的史料记载中，偷偷掺杂其中的描写，宛若庞贝古城壁画上仅剩的颜料，展开了一朵可以触摸的时间之花，即使时隔千年，一切都显得可以触摸而鲜活真实。

古罗马不再是纸上的、地下的罗马，让那干枯的泉眼喷出水来。和偷情的阿格利品娜（奥古斯都大帝的孙女）一起趁着夜色流进浴池，爱情和飘荡着玫瑰花瓣的清泉一样泛起涟漪；让那失落的文字走下字典。作为英文中“赞助人”一词来源的梅塞纳斯（奥古斯都大帝的宰相），不上法庭时喜欢用香膏涂抹全身、坐在大象上享受美酒；让那300道菜肴的盛宴办起来！尝一尝最新推出的醋渍橄榄，配上乳酪柑橘汁熬制的塞着小香肠的鸽子汤……那些好人坏人，痴情的人绝情的人，曾经都是呼吸着的人，隔着千年的泥土气息，也能嗅到人的气味。

父亲曾问我：“看了这么多历史，你学到了什么？”“大概就是别把历史当历史。”你看罗马一天一天被建成，你看罗马一点一点被侵蚀。你看着年方32岁的小西庇阿，刚刚享受了古罗马男人一生最梦寐以求的无上光荣：凯旋仪式，转眼间便因太过招摇遭到同僚的弹劾，只能悲愤地在墓碑上刻下：“不知感恩的祖国啊，你何德何能以拥有我的尸骨。”你看庞贝25岁花19天扫除地中海海盗，晚年因渴望名垂青史与凯撒开启内战，死于异国他乡；你看凯撒征服高卢何等荣光，后人戴在他头上的光环，并不能阻止他被捅了数十刀，暴毙元老院：你看奥古斯都的妻子利维亚穷尽终生追逐“奥古斯塔”的封号，最后被自己的儿子所囚禁；你看著古罗马所向披靡地征服世界，最终还是日薄西山，被自己所鄙夷的野蛮人践踏。公元前218年，统领罗马军团的总指挥官小西庇阿看着迦太基城火光漫天，对同行的史学家李维长叹一声：“也许多年以后，罗马也将迎来同样的结局。”

你看到了开头，你也看到了结局。你想，这一切如同黄粱一梦，一切都在残酷的时间的挑拣下不复存在。被印在纸上的人和被塑成雕像的人，都没能逃过被中世纪的烈焰烧成灰烬的命运；陵墓奢靡的帝王和曝尸野外的步兵无甚差别，最后都是挫骨扬灰的下场。如果凯撒知晓自己的结局，他是否还会依旧疼爱布鲁图斯就像疼爱他的母亲、自己的情妇一样？如果马克安东尼知道自己和埃及艳后的结局悲惨如斯，他是否还会张开双臂让丘比特的金箭射入自己和她的胸膛？如果奥古斯大大帝能够预见自己能够活到70多岁、活到至交都已入土、孙辈尽数凋亡，他是否还会时时刻刻把权利放在第一位、把真心踩在脚下？

可惜他们不知道，而你知道。你看着他们那么拼命地笑、拼命地争，拼命地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当作和宿命宣战的筹码，却终于逃不过被命运女神的梭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还牵扯着后人的丝线，让故事在结束的地方再次开始。

看哪，火葬帝王尸首的红舌正贪婪地吞噬着他的躯体，葬礼上的孩子不知道他的丰功伟绩，只眼巴巴地馋着那免费供应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