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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美娟:让文化涵养赋予角色魅力

2017-08-30王悦阳

新民周刊 2017年34期
关键词:概念化话剧艺术

王悦阳

奚美娟经常说,艺术工作就像头顶一碗水在走路,一滴都不能洒。有时候觉得洒一滴没关系,下面再捡回来。其实是不行的,这儿洒掉一滴,一会儿又洒掉一滴,慢慢你的表演就不真实了。表演必须真实、真实、再真实,才能给角色填充更多丰满的东西,演员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提升。

亲切的微笑,淡泊的神彩,优雅的气质,但凡见过表演艺术家奚美娟老师的人,都会为她身上所散发出那独特而美好的诗书气与古典美而赞赏不已。多年来,她成功塑造过各种不同性格命运的母亲,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国民妈妈”,更几乎拿遍了影视界所有的表演奖,迄今仍坚守在艺术创作的第一线。尽管拥有着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等诸多显赫的头衔,更曾实至名归地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中国电影金鸡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飞天奖、第二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等国家顶级文化奖项和荣誉称号——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概括奚美娟的艺术与为人。在生活中,她朴实善良大气,在艺术上,她讲究钻研认真,她常说:“表演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别人看到,在你塑造的角色里,有一种文化涵养所赋予的魅力。”在她的身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留下的,只有优雅、淡然与美丽。

拒绝概念化的角色塑造

说起自己的艺术经历,奚美娟总是这样告诉大家:“我的简历特别简单,两行字就写完了:1976年10月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同年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工作至今,就这么简单。”

然而,这样的简单与纯粹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以艺术为生命,以生活为老师,无论在话剧的舞台上,还是影视大屏幕中,无论是站在中央的主角,还是甘当绿叶的配角,每一个角色,每一段剧情,每一句台词,奚美娟无不用心演绎,全身心地投入,以一颗赤子之心,真诚地对待她所从事的表演艺术。人们总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在奚美娟看来,生活就是生活,决不能戏剧化,因此,在她的人生轨迹中,丝毫找不出一点值得夸耀的戏剧性。

在奚美娟长达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她曾扮演了六个以真人真事的原型人物为创作的艺术作品,其中有长治市人民医院的赵雪芳,有沙漠治沙能手牛玉琴,有北京少年法庭的法官尚秀云,还有哈尔滨211医院的院长贾丹兵,以及绿化标兵杨善洲的妻子张玉珍,科学家蒋筑英的妻子路长琴等等。在走进角色、演绎人物的过程中,奚美娟最大的体会就是:决不能把典型人物演得概念化。“凡是去塑造所谓英雄人物的时候,生活当中原型人物的时候,值得去讴歌的这些人物的时候,我们总是把他们往高大上去推,然后引起观众甚至对这样的形象反感,我觉得是我们的失职。”

正如奚美娟自己所说的那样:“塑造那些优秀女性,会让我觉得是一种幸运,看到很多、学到很多,让我得到更多滋养,也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有能力去理解这样的人了,自己再现她们的时候起码不能和生活中的她们有太大差距。如果连这个人的精神都没能力去理解,又怎么去塑造人物呢?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形象之间的关系。”

在奚美娟的心中,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与科学家蒋筑英妻子路长琴见面的经历。当时,得知自己要扮演这位英年早逝的科学家的妻子时,奚美娟一开始通过大量阅读,去了解两人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剧组把真正的路长琴请到了奚美娟面前,但不知道为什么,奚美娟特别不愿意坐在路长琴的身边,“我特别想有一种距离感来观察她,因为我即将要扮演她。就像这么对着,你在那边,我就坐在这儿,然后我就听她说她丈夫的事情。”

出乎奚美娟的意料之外,路长琴经常会说这样一句话:“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说,我是为了配合你们工作,我真的不想说。”这一下,完全打破了奚美娟原来的主观印象与假设的种种可能,“这跟我对于英雄人物或者英雄人物家属的那种认知是有差别的,我一直以为英雄人物或者他们的家属是很愿意我们文艺工作者把他们的事迹拍成电影广为宣传的。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后来突然间意识到我们其实蛮残酷的,作为艺术创作来说,我们是想问她特别越细,越仔细越好,可是她作为一个女性,要从此以后拖着两个小孩,一个人这样过日子,其实是特别艰难的。可是我们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我们真的想做得好,但是她一直在那样说。”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拉近了两位女性的心灵,互相之间多了一层尊重、信任与理解。

到后来,在休息时,两位女性终于坐在了一起,奚美娟对路长琴说道:“老蒋去世以后,你作为他的妻子,你是怎么来面对你今后的生活的?你是怎么在这十年当中抚养你的孩子的?”当时,奚美娟问了路长琴三个问题,都是有关她的,没想到路长琴听完之后特别激动,她由衷地感叹:“十年来所有的记者来找我,都是问我老蒋的事儿,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体会。”对此,奚美娟微微一笑解释道:“我要演你,我必须问你的体会,问你的感受。老蒋的事迹我在报纸上、杂志上都已经看了好多遍了。”也正因此,路长琴最终打开了心结,真正与奚美娟交上了朋友。很多年来,她原来连家都不让人去的,后来却主动接待了剧组到访,“我们因为想去要一些更真实的道具什么的,到她家看看有没有这些东西,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们家一张蒋筑英的照片都没有,我们以往的一些文艺作品,往往会通过满屋子都是逝世丈夫的照片,来表达一种感情,但事实上,路长琴的家中一张蒋筑英的照片都没有,因为她说她把老蒋的照片、连报名照她都全部收起来,放在箱子底下,她怕看到了会触景生情,她会难过。所以这个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就是生活的实质,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概念化。”这段真实的经历给了奚美娟极大的震撼,她觉得这些细节如此真实,如此动人,如此细腻,对自己塑造人物非常有帮助。后来,这些对人物的理解与体会,都放在奚美娟精湛细腻的表演之中了。

记得还有一场戏,表现的是人家告诉路长琴,你的丈夫在太平间里,于是她走到那里见丈夫最后一面。原来的剧本上写着,奚美娟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一下就冲进去了,可奚美娟仔细研究之后,觉得并不妥帖,于是就在拍摄现场问导演:“她凭什么相信她丈夫在里头?她为什么要冲进去?她可能就是不相信,她哪怕知道,她也不愿意相信。我觉得她可能转身就走了。因为她不愿意相信。”后来,观众所看到的画面就是这样安排的——当奚美娟扮演的路长琴走到太平间门口时,突然一下子调转头离去,拿着钥匙的医院保安急了,追着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姓蒋?“这个时候,她才一下子站定了,她想她的预感终于实现,因为她是瞒着人家悄悄地到医院里去看,因为所有人都在瞒她,之前不知道,她感觉不对,她自己晚上一个人到医院里去看的。然后这个时候,她證实了以后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就恨不得一步跨进去。我觉得这就是艺术一种反差而产生的巨大感染力。这个戏给我最大的感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这些生活当中的原型人物概念化,脸谱化。我真的非常反感艺术当中的概念化,我也不要看那样的电影。如果通过我们虚假的概念、脸谱的演绎而让观众对这样的人物有所误解,有所误导,我觉得是我们的失职。”

岁月荏苒,转眼到了2005年,事隔13年以后,当奚美娟知道自己参加的一个电视剧要在长春拍外景的时候,她特别高兴。心里早就想好了,到那儿的第一件事就要去看望路长琴。可真到了长春,一下子心情又变得复杂了起来,因为那个时候路长琴已经60多岁了,那么多年没见,真不知道她的生活状态会是怎样的,奚美娟打心底里由衷地害怕会看到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令人难过。可是当自己真的踏进路长琴家,门一开的时候,只见多年不见的路长琴剪了一个短短的头发,穿了一件短袖T恤,满脸堆着笑,整个见面过程中,路长琴一直在笑,亲切地与奚美娟聊天,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回忆起这件事,奚美娟依旧感动不已:“我真的好欣慰,好开心,好像我的心也落地了,更让我欣慰的是,我看到他们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特别大的蒋筑英的照片,说明她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了,这样真好!”

《北京法源寺》重塑慈禧

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精准、传神地表达艺术的核心感染力,是奚美娟始终坚持的从艺原则。近年来,对于影视界越来越多的概念化创作,奚美娟始终选择说“不”。因为,在奚美娟看来,艺术既要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艺术绝不是简单地复制生活,艺术家是要去动脑筋去研究的。因此,艺术家要不断地把自己对生活的认知和理解,潜移默化地演绎到角色身上去。“如果说演员自己就比较单薄,你的理解力就会影响到角色创作,那我们可能就会看到一个相对呆板的、概念化的角色,而看不到太多高于生活的成分。现在的观众都非常聪明,看戏看得也多,艺术感觉也都很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演员的高低不同。反过来说,观众对我们演员也提出了新要求。”

奚美娟经常说,艺术工作就像头顶一碗水在走路,一滴都不能洒。有时候觉得洒一滴没关系,下面再捡回来。其实是不行的,这儿洒掉一滴,一会儿又洒掉一滴,慢慢你的表演就不真实了。表演必须真实、真实、再真实,才能给角色填充更多丰满的东西,演员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提升。

就拿近年来经常出现在文艺作品中的“上海妈妈”来说,似乎有一种概念化、脸谱化的约定俗成,好像上海妈妈就是小市民,整天围着房子存款来转,还恨不得要把女儿推到大款身边去。在奚美娟看来,这种创作概念是非常片面,不与时俱进的。实际上,也许在计划经济时候,在上海人住房特别紧张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比较计较钱财、把钱看得很重的现象出现;但是实际上,上海妈妈已经在今天有了更为包容、大气与多元的形象,“有一次,我一个朋友就说,她女婿家是在外地的,他在上海,家人都不在,她说我觉得我要对女婿好一点。我觉得这是现在一部分上海妈妈的想法,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听的时候其实我挺感动的,实际上上海妈妈的形象,在生活当中是在发生变化的,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在这里,我作为上海人,要为上海妈妈说两句话。”

尽管身为善良、真诚、质朴的“国民妈妈”专业户,在奚美娟的艺术生涯中,也曾有过3次出演不怒自威的“慈禧太后”的经验——去年,在话剧《北京法源寺》中,她霸气出演慈禧太后,从平常百姓家的慈母到皇权笼罩下的老佛爷,整整12年未登话剧舞台的奚美娟把自己“归零”,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慈禧,演绎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无法释怀的母子亲情。

“我身后是一片惶惶然的大清版图,大清,植桑、耕田、人民、炊烟,一个美好清明的大园子”,在话剧 《北京法源寺》中,奚美娟扮演的慈禧一出场,台词就“文艺范儿”十足,少了几分威严与恐怖。对此,奚美娟称:“以往我在影视中演过两三次慈禧,但那一般都是点缀式的人物。过去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影视剧里,慈禧给我们的印象都是被妖魔化的,很多时候都是戴着浅薄的面具出现,对这些我是很不屑的。”对于此次出演慈禧太后,奚美娟表示:“通过看书反思历史,我发现,慈禧能够掌权40多年,即使她是失败者,也要展示出其内涵和智慧,这里可探究的东西太多,这样才客观,仅这一点,我和导演在排练前就有共识。因此这一次排《北京法源寺》我是真正塑造这个角色,而且是从零重新开始,这也是我塑造角色的一个习惯,每一次演出都要从零开始。这一次这个作品的呈现是蛮新颖也蛮震撼的,用的是写实和写意相结合的一种方式,我敢说,这个戏有着以往影视剧中没有过的内容。我们在戏中也贡献了自己的观点。”

因此,今天观众在《北京法源寺》中所见到的慈禧,不仅是太后,是统治者,更是一个女人,一位母亲,一位年迈的长者,奚美娟希望能从人性的角度重新来诠释慈禧作为母亲的情感。“从母子的角度、从人性的情感上,皇家与普通人是没有区别的。近期我看了很多资料,对于戊戌这段历史,慈禧最不能释怀的,便是光绪对她的态度。为此,几次上朝她都曾失声痛哭,这恰恰给了我一个情感的支点。这是一个女人的正常表達。”在她看来,《北京法源寺》是一个男人戏,不是以慈禧为主线,所以戏份占的比例不多。但是由于身份的特殊她要倾听每一个人的谈话,因此从情感上非常复杂,也比较累心。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如今更多的观众了解奚美娟都是因为她的大银幕作品,而实际上身为上海人艺的一分子,奚美娟在话剧舞台上早就拥有了一批铁杆粉丝,尤其是她上个世纪演出的话剧《中国梦》《留守女士》等,作为海派戏剧的代表作品,至今仍被戏剧观众津津乐道。

谈到对于话剧的感情,奚美娟说:“毕业后我在上海人艺演了15年话剧,上个世纪80年代演得最多,我对舞台有着太深的感情。虽然这些年不演了,但演话剧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奚美娟回忆:“2003年巴金先生百岁诞辰时,我演了话剧《家》中的瑞珏,之后糊里糊涂过了12年。90年代初我才开始接触影视剧,因为后来影视创作很繁荣,就一直没有回到话剧舞台。”

尽管这么多年没有回归舞台,但是此番一到排练场,奚美娟仿佛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在她看来,舞台才是演员应该待的地方。“舞台对于演员的锻炼很大,因为你的整个身心都要暴露在观众面前,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也不能重来。所以舞台是一个能够检验一个演员业务能力、可以锤炼演员的地方。”

不忘一颗初心

毋庸置疑,奚美娟是时代的宠儿,艺坛的精英。多年来,以其深厚的艺术功底,深刻的思想追求与独特的艺术品位,为大家带来了一个个全新的艺术形象,深入人心,刻画人性,达到了表演艺术的新高峰。尽管如此,信奉着“人淡如菊”的她始终保持着优雅、平和与低调,在纷纷扰扰的艺术界,娱乐圈,始终不忘初心,保持真我,令人感佩。

至今為止,奚美娟依旧感恩于就读上海戏剧学院时,老师们的严格、敬业与认真。这也影响了她一辈子,因为“老师们在传递艺术专业知识的同时,把对艺术的坚守精神也传递给我们”。

有这样一件事,让奚美娟始终难以忘怀,1987年,当时她已经毕业十年了,在排演话剧《中国梦》时,因为戏剧需要,她要独唱一段民歌《小河淌水》。当时,一般舞台话剧是很难得有演员在戏中独唱的。奚美娟在上戏的声乐老师看完戏后,找到了她,主动让她到自己家去,细细打磨,认真调整一下发声与音调。那几天,奚美娟正忙着办去新加坡的出国手续,尽管如此,老师却依旧坚持:“你再忙,晚上演出完了也要到我家来。”记得那天演完戏以后,奚美娟骑着自行车来到老师家里,年迈的老师立刻投入进去,积极帮她调整发声、讲解中国民歌唱法。“老师觉得在艺术上还应该给我提醒,希望我更完美一些,不会因为我已经毕业了、已经演了好多的角色了而改变。”在奚美娟的心中,对老师的感恩与敬佩始终不绝,因为她知道,老师希望自己的歌声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这样才能打动观众。更难得的是,老师在她毕业十年以后还来关注学生,坚持要自己的学生做到最好的这份“坚守”,让奚美娟对艺术有一种敬畏、敬仰,影响巨大。现在,奚美娟也常常会遇到一些年轻演员,有时会来跟自己讨论一些关于表演的问题,“此时此刻,我不知不觉地就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去教,去帮助他们。因为,表演是一门学科,需要默默执着地坚守,不是玩玩就能达到一定高度。”

文化化人,艺术育人。在奚美娟的心中,艺术是神圣而崇高的,因为无论是怎样的艺术形式,都会对人造成一定的影响,对社会风气还是存在引领作用。“好的作品,会给观众的生活、给社会风气一种好的引领。如果说观众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看到亲情剧里扭曲的情感表达方式和内容,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艺术作品源于生活却低于生活了。有时候,我面对这样的问题就会很焦虑,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明明就不是这一个样子的?艺术作品就不能站得更高一点么?”在她的身上,看到的是当代艺术家的思想与担当,责任与品格。

奚美娟常常会说起自己年轻时期非常流行的几句话——“机会是给已经做好准备的人的”,“是金子总会发光”。或许,这两句话是如此质朴直白,却对她的内心产生着强烈的震撼与共鸣。“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样的话是非常激励我的,直到今天,我还在身体力行地去努力,去学习,去实践着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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