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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苞谷有关的往事

2017-08-17马鹏布依族

美文 2017年13期
关键词:河神苞谷阿爸

◎ 马鹏(布依族)

与苞谷有关的往事

◎ 马鹏(布依族)

马 鹏 1990年生于贵州镇宁,布依族,2015年入选浙江省青年作家人才库人才,2016年参加鲁迅文学院第25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现为东北师范大学学前教育学研究生。

流水,天梯,群山,木屋,石板房,组成了我的民族村寨——布依族小低供村。一个偏远的民族村寨,住的都是布依人,四周都是无人区,只有绵延几公里的大山苍茫,仿佛老天遗弃的一角。最近的“街末”,是布依人贸易之地,要走上两个半小时,才能用苞谷换来所需物品。村子在山腰上,底下虽有大河流过,但找不到办法把水引到山腰来,村子便只能靠天吃饭了。干旱是常有的事,种水稻是不成的,村子为了不减少损失,或者不浪费田地,大都种了苞谷。一到夏天,准能望见满山的苞谷拔地而起,加上蝉声轰鸣,你会误以为村子又是一年好收成。但村里阿爷一看,总会摇头叹气,肥力都长去苞谷秆了,光绿不中用,苞谷头却是黄的,本来长似椰子果的,到头来长成了鸡蛋似的,又小又黄,苞米便不消说了。农闲时或者收成不好的年份,大家都没事做了,老老小小,喜欢聚在一起,谈论河神、谈论干旱、谈论后村女儿,也谈论苞谷的收成。从阿爷缩紧的眉头中,瞧见了三头山那整片缺水而干瘪了的苞谷,似被诅了咒的苞谷。

这个时候,年长点的阿公,会亲自带着村子人到河边,从左岸跪到右岸,还把头贴紧地面,让河神看见村民的虔诚。但后村阿妈,是哭得最伤心的了。她的女儿赶晚路,从桥上摔去河里,死了,这成了她的伤心之地。有人说,是夜太浓,不小心踩空下了河里。也有人说,是河神拿去做媳妇去了。但无论如何说法,村里下了一场雨,当作是后村女儿拿命换了一场雨了,村人也觉她救了村庄,便每家都拿些苞谷补偿她阿妈了。她阿妈也觉值得,本来家里断饭了,但苞谷送来,也是能吃一段时间了,救了她三个弟弟的命,她妈这样想,便消了些难过。只是,祭拜河神,便忍不住想起了女儿,尤其从上游奔腾而来的水,似她吟唱的布依山歌,回声传遍了每一笼山,那也是欢乐的,算是跟女儿打招呼的一种方式吧。

我喜欢坐在石板屋前,抬头望天。但天被大山遮住了,天空便没有山大,也没有我的村庄大,只有阿爷的巴掌般大。从巴掌大天透下来的阳光是热烈的,是烧人的,甚至晚上都让村子人不得安宁,拿着竹席,铺至泥土地来了。村子在流往黄果树瀑布的大河上,架了一座石拱桥,两端接在高山峻岭,一边是果寨,是汉人寨,另一边是布依寨,我的寨子。阿爷说,早些时候,两寨是不往来的,也不通婚的,还常常起争执,有些年争执严重的,还打了起来。但现在都和好了,通婚了,往来便也密切了些。三头山上那些石房子,便是为了躲避汉人而修建的。三头山是这片地区最峻最险的山,上面盖了很多房子,你都能从这些被时光摧毁的石头中,瞧见村子人那久远的逃难史。有一些墙还是好的,像是一个个在多舛的命运里顽强活着的布依人。此刻,山头长满了很多的草和树木,公社运动时期,被划分给后村人,为了不让大家去烧柴,便把路都封了,直到三年荒灾,大家都挖着树皮树根当作粮食,那山树多,人命要紧,又重新被打开了来。

我要到镇上上学,便是要来回跨这桥了。听阿奶说,现在有了这座桥,出去都方便多了。以前阿奶经过时,只有一根绳子,来往的人便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像是一个个猴子在山里荡秋千。阿奶是胆小的,不敢从绳子吊去,便只能从河里跨去了,发大水时,还冲走了几个人哩。村里的人,当作是河神饿了,发脾气了,每家都拿来一筐苞谷,往河里扔去,仿佛苞谷成了村子最后的慰藉。有些年,你便能看到,满河飘的都是苞谷,那一茬茬呀,仿佛一颗颗希望之星,慢慢向村里靠近,照亮族人的生活。村子是有学校的,从一年级办到三年级,但全校只有一个老师,开学时,不仅要交学费,还要每人给老师送十斤苞谷做酬劳,村子是没钱的。那十斤苞谷,便也成了孩子们走出大山的最朴素的希望了。

我七岁那会儿,书学费要七十块钱一个学期,我家穷得,把苞谷全卖了也不够书费。先欠些书费是可以的,但阿爸没有多余的钱垫底,加上村子人害怕我家账赊多了,还不来,便不肯让我进学校。我想读书,便央求阿妈到集市给我买了两本作业,阿妈只会写1到10的阿拉伯数字,便在作业本每行顶格上写了数字,剩下的我就来模仿,用了两个星期,两本都写满了从1到10的数字。阿妈没读过书,教不来的,作业本也不给我买了。我便到学校,把人家撕下来的破了的纸,一张张捡来保存好,像是呵护一颗珍贵的金子般。捡多了,便叠在一起,让阿妈用针都缝好,缝衣服一样密不透风的,这便是我的第一本书。便带着阿妈做好的“书”,拿到学校去,从窗子望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还要模仿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我还看见,老师在黑板写下的第一组词便是“苞谷”,只觉两字很俏,我怎么都把握不住写法。

学校是没有围墙的,什么人都能去看,猪呀狗呀猫呀鸡鸭呀还有牛呀马呀,也都曾有过在那“闲逛”。老师若觉得它们碍眼了,或者发出的叫声影响了讲课思路,便丢一根粉笔头过去,孩子们也都喜欢看家禽惊慌失措的样子。待家禽都散了后,再使唤一位同学把断成两截的粉笔捡回盒里。这时候,老师往往先给一个班级布置读课文,再给一个班级布置写字课,老师再去给另一班上课,轮着来的,有时候不安分的那班,往往等老师来的时候,就不剩几个人了,孩子都被父母叫去劳动或者自己跑出去玩了,我就能坐在教室里一会儿了。当然,老师也不全教书的,农忙时,老师也要先去种苞谷,等农活全结束了才来继续上课。后来,撤点并校了,代课老师下岗了,学校也成了某家私有财产,在里面摆卖各种零食和粮油。有些家长觉得民族学校太远,便留着在家放牛割草,不让读书了,有一些则跟家长去打工了。即使不撤并,家长也不指望孩子能学到什么,熬到义务教育结束或小学毕业便能跟村里的大人到外面挣钱打工,建新的房子,取好的女人或嫁好的男人,这才是村子里年轻人最期盼的生活。阿爸阿妈则不一样,他们希望我能够多读书,受好的教育,才能长成好的人。便砸锅卖铁也要把我送出去读书,觉得村子里的学校,老师只不过完成任务而已,都不是教书的,我读到二年级时,便让我到乡中心民族学校读书去了。当然,代价是,家里凸出来的有重量的东西,都被阿爸拿去卖当学费了。望着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阿爸阿妈,我所有的脾气都被磨平了,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村子离学校很远,阿妈每天准时凌晨五点起,做好苞谷饭装在饭盒里,带到学校吃。我六点开始从家往学校赶,夏天亮得早,起早不觉辛苦,可一到冬天麻烦了,天亮得晚,常常摸黑赶路,又是崇山峻岭,还要跨大河,一不小心便可能从山崖摔下去。阿妈不放心,每天都要把我送过那座石拱桥才安心回来做农事。冬天亮迟,我们都随身携带苞谷秆,点燃照亮路面,人多,成群结伴的,便没有什么害怕感,场面反而壮观。带饭方便,却也有各种麻烦。夏天热了,中午不到饭全坏掉了,味道令人作呕,吃了身体还会出现各种毛病。饿得不行了,只好勉强吞下,第二天准不能按时上课。冬天冷,饭会冻住的,像吃一块冰一样,全身哆嗦。起晚了,便只能饿着。当然,阿妈也会给我一两毛钱,可以买小袋洋芋充饥,饿得实在不行了,就跑到室外去,人冻住了便只觉得冷,而感受不到饿,冬天的时候我常这样做。

有一次,我起晚了,阿妈很早便出门干活,没有了剩饭,早餐没有吃,午饭也没带。没到中午,肚子便饿得叫起来。放学后,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同伴吃,他们吃不完的,我就吃。我的饭量真大,几颗剩下的苞谷米是不够的。为了抗拒饥饿,便趁着雪跑了出去,当我的世界或者所有的知觉都被雪和寒冷填满,肚子便会好些,至少不会那么饿。可当我回到教室,肚子便痛了起来,感觉里面有个小家伙拍打着我的血管,我的肉,或者是某种凶恶的动物,把我肚里的都吃空了。同学急忙把我的状况告诉了杨红老师。她家是在县城的,但住在学校里。老师把我带到镇医院检查了下,没大问题,只是受饿多了引起的过度疼痛,休息休息便没事。杨老师把我带到家里烤火,问我还没吃饭,便做了一顿。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顿饭,一碗白米饭,半碗肥肉,一碟花生,一碟青豆。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了,过年也没吃那么好。老师还央我把空饭盒给她,要给我蒸饭。任凭老师说什么我也不给的,我的饭是用苞谷蒸的,不想让老师知道我的拮据。可老师还是给我偷偷蒸了,还是米饭,老师说想吃苞谷饭,跟我换了吃的。她在饭里,还加了豆腐菜,这些都是我过年时才吃得到的。

阿爸阿妈知道老师为我蒸饭后,跟我来学校,顺便提了一篮子土鸡蛋,这些鸡蛋算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每到周六,阿妈会去扁担山赶场卖掉,补贴家用的。杨老师说什么也不肯要,说让我等苞谷成熟时,给她带一个苞谷便好,她最喜欢吃苞谷了。送一个青苞谷,这便是我跟杨红老师的第一个约定。

小学升初中,镇里不设考点,只能到县城参加。这次考试对于我这样贫困的孩子有多重要,我是知道的。如果考不上重点初中,也许这辈子就没机会走出大山了,或许放牛家的孩子便也永远放牛了,一辈子重复父辈的生活。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便在考前一天,单独带我到民族广场散了步,并不断鼓励我,还给我买了吃的。还钱给老师,她却不肯收。还是那句话,她喜欢烤青苞谷,我考完试后,拎一个苞谷给她便行。后来,我也给老师带去了四个,她当场煮了,每人吃了两个,吃得津津有味的,比家里的还甜,那香味似乎让我闻到了更为遥远的未来。

我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小学升学考试,如愿以偿进入了县里面最好的初中,镇宁寄宿制中学。我也能生活在城里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阿爸阿妈不让我放牛,给我煮了一个鸡蛋。我和阿妈还拿着五个青苞谷和一篮子鸡蛋到学校去找杨老师,想感谢杨老师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可是守校的阿叔说,老师放假都回家了,杨老师也回县城里了。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苞谷便迟迟没有送去。

此后,每逢周末,我从城里回家了,便背了箩筐到人家收过的苞谷地里捡被丢弃或者遗留的苞谷,回来时,带到城里卖,当作一周的生活费。有时捡多了,我就去买一本课外书看看。直到第二年,杨老师因为工作优异,调来了我所在的初中,那会儿我上初二,便给老师送去了五个青苞谷和一篮鸡蛋,但鸡蛋不肯收,苞谷也只拿了两个。鸡蛋让我拿回家,而剩下的苞谷叫我拿到烧烤摊卖掉,还能有一顿饭的钱。后来,我参加了高考,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阿爸阿妈要在家里给苞谷除草、松地,没时间陪我来了。但我渴望有人陪着,渴望有人见证着我这些年的努力,他们没来,我像是一颗随风飘零的蒲公英,似乎少了某种依靠。可没想到的是,当我走进学校大门,杨老师就在学校门口等我了,她知道我今天要高考,给我加油打气来了,还买了两个鸡蛋一杯豆浆,意味着吉兆,还对我说,以后等我考上了大学,就去我家摘一大筐苞谷。

我的眼睛不自觉红了起来,像是有颗沙子钻了进去。我紧抱了老师,我想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等将来能有一天把阿爸阿妈都带出这苍茫的大山。这辈子能遇到杨老师,是我的幸运,倘若没有杨老师不断的鼓励和支持,我想我还是那个在大山放牛的孩子,在田野给苞谷拔草的孩子,光着脚丫走在乡间泥路的孩子吧。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但我的承诺未变,也一直为之奋斗着。相信我的梦想,会像村庄里满山的苞谷,满田野的苞谷,正努力吸收每一种营养壮大自己,也正逐渐变得丰满,似一只大手,盖住村庄的贫穷。

这一次,我又看到了村子人给河神丢去的那一个个苞谷,像是一颗颗闪亮的星,照亮了我的梦想之路,也让我在贫穷的生活面前,变得有力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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