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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双鞋

2017-08-08陈耿跃

含笑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草鞋姐弟腕表

陈耿跃

儿时,鞋算得上是奢侈品了,无论春夏秋冬,我的脚上总是没有鞋。

童年里,一切都是极脆弱的。

当我光着脚丫,奔跑在满是禾茬的庄稼地里,毫无疑问,我稚嫩的脚板会被锋利的禾茬戳出许多伤口,淋着绵绵秋雨,每迈出一步,鲜红的血液夹杂着污浊的泥水,不痛不痒,无情地流向贫瘠的远方……

当我光着脚丫,跋涉在覆满冰霜的庄稼地里,毫无疑问,我稚嫩的双脚便会被刺骨的冰霜冻出许多豁口,顶着冽冽寒风,每跨出一步,温吞的血液浸染着冰冷的冻土,无伤无痕,怯懦地凝固在荒凉的田野……

艰苦的岁月里,梦是甜的,日子却总是苦的,想要一双鞋成了我童年的全部梦想。

父亲说:“只有勤劳的人,才能有饭吃,有鞋穿……”这句话像真理,深深烙在我幼小的心上,成为谆谆教诲。我学会在锋利的荆棘里光着脚砍柴,在刺骨的冰霜上光着脚拾粪,在滚烫的石子路上,光着脚赶牛……在每一个光脚的岁月里,鸡啼起作,月明卧息,我的梦想却真真切切仅仅只为拥有一双塑料草鞋(一种用塑料浇制成的草鞋状的鞋)。在我的世界里,塑料草鞋算得上是最好的鞋,因为它不像布鞋经不起雨淋水泡,更牛的是,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舍得,你总是可以把它穿在脚上——一双鞋可以不分四季,不顾阴晴地穿着,对我来说是最为神奇也是最为理想的!所以,自打第一次看到小伙伴穿着塑料草鞋,拥有这样一双鞋就成为我难以磨灭的梦想,久而久之这份美好的羡慕渐渐地演变成了嫉妒和怨恨。

我拥有第一双鞋,是在分产到户的那一年,那是一双我梦寐以求的塑料草鞋。褐里透红的颜色,让我看了就窃喜不已。穿上漂亮的鞋和一群光脚的伙伴在一起,时间久了便会滋长出盲目的自大,奔跑起来总是信心满满,所以每一次都不想输。幸福来临的时候,像春天的花,遍地都是。改革开放没几年,我们姐弟几个不仅有了鞋,父亲还给我买了永久牌的自行车,上海牌的腕表。八十年代中后期,自行车和腕表真真实实算得上是奢侈品。据说,一个小学教师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的薪水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价格相当,以至于我孩童时候的老师,工作了大半辈子,从未敢奢望过拥有一块腕表,更何况是自行车呢!富裕了的生活像蜜,甜里透着清香,弥漫在整个家里,扩散到家外,飘向幸福的远方,长满快乐的田野,你若是闭上双眼舔舔唇,定会觉得连空气都已变得香香甜甜。

“春去冬来又一年”是自然规律,“三穷三富非一生”是人生哲理,人生与自然其实没有什么两样,贫富交替,贵贱更迭,所谓“身世浮沉雨打萍”感叹的也许就是这么个道理罢了。上初中那年,经济衰退的残酷现实伴随着凛冽的寒风,在人们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无情地刮起来了。物价飞快地涨,老百姓手里的钱,昨天可以买一只母鸡,明天就只能买两个鸡蛋。您若是存了款,则更像是为后人储蓄了一堆堆荒唐的笑话。被通货膨胀洗劫后的农村经济,像秋后的杂草,枯枯瘦瘦,像久病的老人,奄奄一息。大部分家庭的开销捉襟见肘。和千万个返贫的家庭没有两样,我们家不得不回到节衣缩食的生活状态。为了省下开销,或者说为了积攒供我们上学的费用,父亲不得不起早贪黑,以战天斗地的精神,执拗地和黄土地抗争着。尤其是三七价格暴跌后,父亲只能靠种粮食供养我们。其实父亲木讷的心里有一本清楚的账:“一家七口人,每年的口粮需要3000斤,我们姐弟三人的学费,大约5000元,折合玉米是10000斤,折成小麦是20000斤……”为此,父母亲必须在仅有的庄稼地里,获得更多的收成。他们不得不在秋季播下小麦,入夏收割后再播下玉米,入秋后收割玉米,再播下小麦。播种——收割——播种——收割——周而复始,父母亲忙碌得已经分不清季节,忘记了昼夜。其实我一直认为,父母的一生确实没有季节,因为他们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子女们都像一茬茬丰收的庄稼......

不几年,我发现父亲身上的衣帽鞋袜从光鲜整洁变得破破烂烂,而我始终没有看见他再增添过新的衣帽鞋袜。不但如此,父亲一改常态,连最廉价的军用胶鞋也没有再舍得买一双,而是用破旧的布条或把不能换钱的棕巴掌(棕榈叶的根部)敲散做成草鞋穿在脚上。无论阴晴冷暖,不计人前人后,父亲总是穿着一双粗糙丑陋的自制草鞋。由俭及奢易,由奢返俭难,年少无知的我仍然那样纨绔。当在大街小巷或是村头村尾,看见父亲脚上粗糙丑陋的草鞋和那双蠢笨肥大的大脚,我那颗虚荣脆弱的心,就会迸发无比的自卑。唯有父亲,总是一副不屈不挠,淡然处之的神情,无论走到哪儿,总是乐呵呵地哼着他的小调——“竹麻草鞋一小双哟,笋叶篾帽一小顶;不怕风雨哟,不怕晒。勤劳哟,捡个金娃娃,节俭哟,牵回银牛马……”

看着父亲佝偻了的背影长大,听着父亲直白的小调成熟。渐渐的,我用虚荣为自己堆砌的伟岸的形象,像纸糊的山,像沙堆的塔,被一场痛彻心扉的泪融化冲毁了。记得那是个冬天,我们姐弟几个正围着火塘烤火打闹。父亲从山里扛柴回来,慈祥地往火塘里为我们添了些柴禾。忽然,我又看见父亲那双蠢笨肥大的脚,套着一双歪歪斜斜粗糙丑陋的草鞋,从脚底到脚背敷满了冰冷的泥水,冻得红红紫紫,看上去像两块就要腐朽的树皮,尤其,那一道道深深的豁口活像一张张疼痛得呻吟着的变了形的嘴。心里顿觉绞痛,我正要起身给父亲让座,他却哼着山歌出门了。天上飘着小雪,地上结着薄薄的冰花,我看见一串硕大的脚印带着余温向远方延展开去……瞬间,童年里那些苦难的生活场景浮现在眼前……我想起来了,一双伤痕累累的脚若是沾了水,化脓或不化脓的伤口都一样钻心地痛!我想起来了,冬天里没鞋的脚必定会增加数不清的冻疮,出奇的痒!我想起来了,父亲曾把我冻伤了的脚放在他的腋下,母亲曾把一片片烘烤得滚烫的白萝卜细心地贴在我的冻疮上(据说这是医治冻疮最灵验的土方),其实他们所表达的无非都是“呵护与疼爱”!

久违的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像春天的雨,滋润着我曾经荒芜的心田……一时间,青涩的责任与担当化作种子粒粒,在我的心田悄悄发芽、抽枝……给父亲买一双最好的鞋,成了我青春年少时的全部梦想。再入校园,我不再梳那酷毙的发型,而是偷偷变卖了心爱的自行车和那块令小伙伴们倾慕的腕表,还有那双锃亮的大头皮鞋也被我以10元钱的低价卖给了下铺的兄弟。就这样,我悄悄地交了并不十分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我变卖“财产”这件事,曾被家人误以为是:“吃嘴卖脚后跟”。直至,我把每餐5两的饭量偷偷减成3两这件事,让母亲心疼得泪流不止之后,再没人愿意提及此事。变卖心爱的物件,是我极其不情愿的,但每当想起那双粗糙丑陋的草鞋还有那双蠢笨肥大的大脚,我就甘愿精打细算地生活,坚忍不拔地成长。其实在我心里也有一笔清楚的账:一两米饭的价格1角钱,每餐少吃2两,每天可节约4角钱,每月可省下12元钱,这样父亲下个月也许就可以穿上哪怕是劣质的军用胶鞋了!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大家一样,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衣帽鞋袜不再是稀缺的生活用品。尤其鞋,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都让人目不暇接。少不了,我们要给父母买鞋,唯一遗憾的是父亲因长期赤脚,一双脚长得蠢笨肥大,总是穿不了精致体面的鞋,所以他仍旧喜欢穿着那双粗糙丑陋的草鞋。看见我们姐弟几个给他买的各式各样的鞋,他总是说:“你们买的这些鞋,中看不中用,都不如我的草鞋好,穿上草鞋劳动起来即凉快又利索。”对于父亲近乎执着的习惯,我没有理由反对,我坚信他说的是实情。不是吗?若是真让一双勤劳的脚穿上皮鞋,那与束缚了一双多才多艺的手又有什么两样?那一定会阻碍了它的创造,限制了它的价值。再者,你若硬要把一生勤俭的大脚,套上好逸恶劳的浮华外表,即便算不上罪恶深重,那也应该算得上是背祖忘宗吧!

时过境迁,不知不觉中,父亲已进耄耋之年,渐渐地已不再织穿草鞋。但童年里那些光脚的春夏秋冬总是令人难以忘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那些曾经陪伴过我一整个童年的布鞋、军用胶鞋、塑料草鞋,尤其是父亲穿破了的数不清的粗糙丑陋的草鞋。即便鞋不再是奢侈品,但想要一双鞋的强烈愿望,却在我的心里难以退去。今年春节,一家人围着父母说笑的时候,我迫切地问父亲:“您还会织草鞋吗?”。说完话,我发现父亲满脸沧桑的皱纹微微地颤动着,他用浑浊而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我,许久许久没有作声。也许他又回想起那个曾经为了一双鞋哭闹耍赖的孩子或者是那个曾经年少轻狂的少年了吧!

后来,我恳切地告诉父亲:“我想要一双草鞋!”因为,我真心想要一双父亲当年穿过的粗糙丑陋的草鞋,如果找不到旧的,哪怕是请父亲再织一双新的也行!

我總在想:若是给安逸慵懒了的双脚穿上草鞋,它应该能变成扬帆的轻舟,满载过去和未来,乘风破浪;若是给虚荣功利了的人心穿上草鞋,它应该能变成收缰的野马,驮载现实和理想,永不停蹄!

这样的鞋,值得珍藏,可以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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