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桐

《你的名字》与《千与千寻》

空 桐

关于“命运”

日本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中，住在岐阜县系守镇的女高中生宫水三叶，作为长女，不得不继承古老神社的仪式，依照传统用口嚼米酿酒，被同学嘲笑。于是她大呼“下辈子把我变成东京的帅哥”。这奇特的心愿竟然实现了，她穿越时空附体到东京的高中男生立花泷身上，而立花泷也可以穿越时空变成三叶。于是命运将这对少男少女紧紧地牵绊起来。他们互相体验着对方的生活，乃至身体。三叶喜欢上了大城市的一切：咖啡馆、餐厅打工、好基友、美女前辈以及泷父亲完全放手的自由生活；而泷也喜欢上乡村的淳朴生活。他们互相约定不可洗澡和触摸身体（当然会！），写下穿越后的生活日记。三叶甚至还帮泷约会到了美女前辈，然后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第一次接触便紧密牵绊，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爱情。当立花泷最后一次穿越到三叶身上，正好遇到外婆要带着她和四叶去向供奉的神体敬献“口嚼酒”。路上，外婆给他们阐释了“产灵”，结绳是产灵，连接人与人是产灵，时间的流动也是产灵，还有“水、酒、米，这些东西进入人的身体、和灵魂连接”……一切都有赖于产灵这种神的力量。就连她们亲手一丝一缕纺织的结绳，也是神的作品，是时间的体现——“丝线的扭曲缠绕、还原断裂”，都是神的意志之体现。在《你》剧的情节中，三叶用来扎头发的一根结绳，成为连接三叶与泷的重要纽带。

电影刚开始不久，外婆带着三叶和四叶纺线结绳。外婆说，200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神社，记载历史的文献都被烧毁了，但一代代的巫女坚持把祭神的形式保留下来，传统必须保存下来，即使内涵都被忘记了。作为巫女传人的三叶，也必须接受外婆这个命运代言人赋予的使命。外婆还说：做过的梦必定会渐渐淡忘。于是，在命运的操弄下，泷和三叶都逐渐地淡忘对方。而另一个命运的操弄者新导演说：遇到的人必定重逢。于是，他们重逢了。这就是《你》剧中的命运。

宫崎骏执导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千寻和爸爸妈妈无意中来到神隐之地。他们穿过一个神秘的建筑，来到疑似“废弃的主题公园”，爸爸妈妈突然闻到特别的香味，走过许多空空如也的店铺，发现一家店铺里各种美食铺陈，他们找不到店主，又抗拒不了美食的诱惑，于是大吃特吃，最后变成了猪。而保持警惕的千寻却选择了抵抗诱惑。千寻被带到油屋里，在爷爷那里，她选择了帮小煤屎搬煤块；在汤婆婆面前，她选择了工作；面对人人避之不及的腐烂神，她选择了帮他清除污染，助其变回河神；对受伤的救命恩人小白龙，千寻更是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为他除去体表和内部的疾患，代他找钱婆婆交还印鉴并道歉，获得了钱婆婆的谅解。

无面人这个角色值得深入挖掘。千寻在油屋的后门遇到期待进入油屋的无面人，她选择给他留一道门；无面人先是给千寻许多汤牌，千寻说太多了；后来又给她许多金子，因为觉得金子无用，千寻拒绝了；当其他小鬼既对被无面人吞食而恐惧，又为他给的金子而贪婪时，千寻却将河神赠送用以解救父母的丸子喂给无面人，将他从饕餮中解救出来。无面人就像是尼尔·盖曼《车道尽头的海洋》里装成保姆的怪物，他满足人们的一切贪欲，换取对人心的掌握。这怪物的种种诱惑对盖曼笔下的小男孩毫无作用，无面人对千寻的诱惑也毫无作用，正是因为孩子的赤子之心难以被污染。

在油屋里外，那些形形色色的神鬼中，贪婪（汤婆婆）、饕餮（千寻的父母、无面人）、妒忌（各种小鬼对白龙和千寻的态度）、懒惰（汤婆婆的孩子）、傲慢（汤婆婆）、暴怒（汤婆婆及其儿子）……这六宗罪不断上演，就连白龙也被汤婆婆以教授魔法诱惑，去偷窃钱婆婆的印鉴。只有千寻始终以赤子之心保持着一灵不昧。千寻就在一次次考验中勇于承担和付出，最终逆转了命运施加给她及亲友的苦厄。

关于“权力”

电影《你的名字》中，立花泷去系守镇寻找三叶，当他抵达系守镇时，却发现彗星的碎片在三年前已经将系守镇摧毁，三叶及其亲友也丧身于这次撞击。泷凭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终于找到火山顶神体旁的“口嚼酒”，借助神的力量穿梭时间，赶在彗星降落前，穿越回三叶的身体，他召唤两位小伙伴，告诉他们彗星即将摧毁小镇。三人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耶香负责劫持镇政府的广播，警告村民撤离；敕使负责用炸药炸毁变电站；三叶负责说服镇长父亲出面让镇里的居民撤离。当三个小伙伴向镇民们呼号撤离之时，镇民们对他们不理不睬，完全无动于衷。穿越到三叶身体内的泷去见身为镇长的三叶父亲时，因行为举止不像三叶，引起三叶父亲的怀疑：“你是谁？”劝说镇长的计划就此夭折。眼看彗星越来越近，泷只得再去火山口的神体附近，通过结绳与三叶交换身体。三叶回到父亲身边，父亲认出自己的女儿，答应了她的请求，开始撤离镇民，于是大家都得救了。

在没有得到镇长/父亲的认可之前，泷等人的一切努力皆白费功夫，刺耳的警报、语气紧迫的广播及熟悉的少年们的呼号无动于衷、默然以对待，这样的情形发生在经常遭遇自然灾害和日常防灾训练的日本人身上，是不可想象的。无论孩子们如何努力，没有获得了父亲和镇长这象征权利的双重身份的认可，孩子的心愿都不可能达成，这是非常典型的父权崇拜意识。这个情节不知是作者在反讽日本的等级社会，还是潜意识里对等级社会的认同。即使是前者，在青少年电影中设置这样的情节也是不妥的。

而电影《千与千寻》中，大人的权利却没能限制住少年。千寻父母面对美食丝毫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让千寻也赶紧吃，千寻却警惕地保持克制；汤婆婆尽管魔法高超，却利令智昏，在无面人的金钱攻势下不光没有认出泥土变成的金子，连自己的孩子变成的小老鼠都没认出来。她想剥夺千寻和小白龙的名字，以此来控制他们，却被少年们温和地反制。即便是对自己的孩子，汤婆婆也完全宠溺他，封闭他与外界的联系，可她的孩子还是无可避免地卷入她与钱婆婆的争端，跟随千寻到大人的世界中历险。在我们的生活中，欲望成为许多大人生活的唯一驱动力，大人们还把对孩子的控制欲称为“爱”，以爱的名义对孩子施加伤害。

而电影《千与千寻》中，千寻从一开始惧怕汤婆婆，到后来勇敢地讲出“请你让我在这里工作！”汤婆婆用魔法封住千寻的嘴巴，诱惑她供出帮助她的人；千寻为了不像父母一样变成猪，不为所动不改其志；汤婆婆即便在油屋中掌握大权，也只能谨守自己口头立下的誓言，即与千签署了契约。从这些情节看来， 宫崎骏始终在鼓励孩子们克服对威权的恐惧，不向威权妥协，坚持自己的内心和主张。

关于台词及其他

电影《你的名字》中，三叶和立花泷为忘记对方的名字惶惶不可终日。从开篇到剧终，大量对白都是在絮絮叨叨碎碎念着：我为什么要哭？我做的梦怎么就想不起？为什么我总有丧失感？我一直在寻找什么？我在寻找着谁？你的名字是什么？你是谁？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见你！这种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台词无数遍轰炸着观众，不知大部分观众作何反应。

电影《千与千寻》的台词就非常精准，能用镜头、身体语言和表情时，就绝不用言语。即使要用言语，也绝无废话。比如汤婆婆诱惑和威胁千寻时，先是封了千寻的嘴，说自己的油屋多么尊贵，你的爸妈多么无礼……历数完种种不是后，汤婆婆以为千寻会放弃找工作的念头，她解开千寻的嘴，但千寻还是说：“请让我在这里工作！”钱婆婆勃发的怒气吹飞了纸张和陈设，她飞起来落到千寻身边，“我为什么非要雇佣你不可？”她又质疑千寻的娇气的性格、没有工作经验，还以最辛苦的工作来吓唬她，用弯曲锋利的指甲搭在千寻的喉咙上威胁她，画面中纤弱的千寻和古怪可怕的汤婆婆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在千寻恐惧得不能自已之时，汤婆婆的小少爷来救场了。为了不吵到小少爷，汤婆婆无奈地跟千寻签下了雇佣合约。情节、气氛、台词、行动反映的人物心理状态等戏剧元素层层递进、精彩纷呈，显示了千寻在恐惧中也不放弃挽救父母百折不挠的决心。

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认为有一种“单一神话的核心单元”，即英雄的历险之旅：历险的召唤——启程——启蒙——考验——归来。《千》剧中千寻经历了类似的旅程：为了解救父母而启程——得到白龙、锅炉爷爷、钱婆婆等人的帮助，自身的勇气被唤醒——受到汤婆婆、无面人等人的考验——完成解救父母的使命，还解救了白龙和无面人，也最终唤醒了自我。宫崎骏正是以召唤小朋友们内在的英雄情结，并期望小朋友在冒险的旅程中，自行完成对自我的启蒙。而在《你》剧中，三叶等少年也受到召唤意图拯救镇民，但他们遇到的考验，却是无处不在，无法超脱的权利和命运。

关于结尾

《你》剧的最后部分完全从泷的角度来演绎，五年过去了，他从高中生变成了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他经常在电车或街道上遇到惊鸿一瞥的发带。然而那些故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潜意识中的寻找还在继续。影片中反复出现泷的独白：“我好像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着谁。”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对面的车窗里那张熟悉的脸，泷和三叶同时跳下车，发疯似的寻找着对方，在阶梯的上下两端，两人遇到了，但却又怯怯不语，互相错身而过，当观众以为他们会再次错过的时候，泷终于鼓起勇气问：“请问，我在哪里见过你吗？”然后，两人一起说出：“请问，你的名字……”

这一段让我想起张爱玲的散文《爱》：“在茫茫人海中，时间的荒野里，遇到该遇到的人，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那么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强烈的嘶吼与轻柔的叹息哪个更能体现内心的情绪和情感呢？

而从《你》剧的结局，我们也终于看清了新导演的用意。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的人们经历着类似的不期而遇，人们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遇到的这个人，人们的逻辑大脑也不喜欢偶然性。于是，佛教对此给出解释，将这种偶然称之为“前世宿缘”。新导演更为激进地把“前世”去掉，缘分会在“今生”兑现。这样粗暴的浪漫主义必然打动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他们会用《你》剧中的逻辑来解释偶遇：“我们遇到，是因为我们有过如此浪漫的故事，只是我们忘记了。”只要命运让我们相遇，那么“所有的偶遇都是久别重逢”，有没有共同经历不重要，有没有共同的志趣也不重要，甚至记忆也不重要，只要有缘分，不管是塔罗牌还是十二星座速配来的，都无关紧要。有了神秘的缘分，单薄的故事似乎也获得了虚伪的充实。

再来看《千》的结局，前面的情节中，白龙一直提醒“千”，一定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千寻”。经历互相帮助生死与共后，他们离开钱婆婆家回油屋去解救千寻的父母，当白龙驮着千寻飞在高空，千寻的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原来千寻小时候掉到河里，那条河并没有把千寻带走，而是又把她推回人间。那条河的名字就是白龙真正的名字：“琥珀川！”白龙的眼睛睁大了，他的鳞片褪去，他从昏睡中醒来。他们彼此为对方找到名字，也找到了对方的历史。名字很重要，共同的经历更重要！名字是开启记忆的钥匙，名字记载着我们的故事，真实的故事比虚构的缘分更有分量，更有生命的质感。最后，千寻与琥珀川离别了，千寻依循琥珀川的嘱咐，携带着找回来的自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离别也让观众离开电影院时，万分期待着他们再次重逢。

新海诚导演近年来推出了《星之声》《秒速5厘米》《言叶之庭》等作品，日本媒体盛赞新海诚为宫崎骏、细田守等人的继承人。但看完这部《你的名字》，笔者认为，这位新导演相比宫崎骏，逊色太多！

空 桐：深圳少年儿童图书馆

责任编辑：蒋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