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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里乡

2017-07-27袁博涵

北方文学·中旬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景长老世界

袁博涵

草长莺飞,桃之夭夭,溪间潺潺,陌上风暖;日头渐升,下见村宅,人家俨然,黄发垂髫,鸡犬相乐。

这,便是晋平三年春的岷里乡,一幅桃花源般的模样。岷里乡在哪,没有人说得清,乡中人总是自称:岷里乡无所不在,天下无人不在其中。

“天哥,这!”他看到远处跑来的少年,喊道。天哥走近后道:“总算找到你了,长老正找你,”说完便跑开了。他犹豫了一下,向长老的草屋走去。

他轻轻走进屋,里面的人正盘腿面窗而坐。

“来了?”

“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嗯”

“那我就直说了,你已经15岁了,该去岷里院了,修习期满那年你正好成年了,可以出去走走了。”

“可是为什么要去岷里院?”

“你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外面很危险的,如果沒有一身在岷里院学到的技艺,你将寸步难行!”

“哦,可我只想在岷里乡待着,无意出外,又该如何?”

“你……”长老忽而转过身来,直视着他,“你为何就不明白?岷里乡中人皆是如此,何人能例外,你当我是谁呀,你在这里靠什么生活?”

“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你就和小天、小杨他们一起去岷里院修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顺手把那扇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木门摔上。

“嘿”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首,“小景呀”,说着顺手摸了下她的头。

“什么小景,叫景兄!”

“好好好,随你”

“嗯,乖啊……对了,你也要去岷里院吗?”

“不然?”

“好吧,好吧,你要去哪?”

“看你咯”

“那就随便转转吧”

“好”。

溪边桃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在草丛与夹杂其间不知名野花映衬下更显动人,他就这样靠在树旁,小景靠在他身上,偶尔有飞鸟划过天边,又有三五片桃花瓣飘落在衣服上,一切都刚刚好。

“喂,你以后会去哪?”小景问道。

“不知道,也许就像他们一样出去吧。”

“那你有考虑过另一条路吗?嗯,其实出岷里乡还有一条路呀,通往另一个方向,那是一片真正的未知……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要知道就自己去问问你的长老。”

“额,好吧……,”

“嗯,你该回去了”,小景抬头看了眼天,已是夕阳在山。

“好像是的……”而他却突然怔住了,晚霞斜照在小景身上,侧脸望向天空,显得有些不真切。

“喂,走了!”他回过神来,往回走去。

在路上他却陷入思考:另一条路,又是什么?人人都知岷里乡只有两条路,一条只进不出,一条只出不进。进的那条路尚算好走,而出的那条路却极险,于两山夹峙之间凿出一条羊肠小道,路上坎坷不说,其间有豺狼出没,更有岷兽潜伏山间,伺机袭击路上行人。岷兽,可谓是岷里乡人人闻之色变的怪物,身形极大,而动作敏捷,兼有尖牙利爪,稍不留神及命丧其手。传说中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走出岷里乡。每年仲夏,总会有许多成年人意图走出岷里村,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真正做到,有些人出去了又回来,便在岷里乡中开设岷里院,传授抵御岷兽之法。数年以来,入岷里院修习已成为岷里乡所有未成年人的人所必修之事。那另一条路呢,另一条出岷里乡的路又该是什么?也许该问问长老,但又不是那么想去……

回去的路还没有来时的长,很快小景就到了。

“回去了”,她说。

“嗯,回去吧”,他挥了挥手,告别,离开。隐约之间,小景似乎一直未进门,而是默默站着,注视着,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他走到半路,猝不及防两个人影闪出来,与他结结实实撞了一下,他退了几步才看清来人是天哥与杨兄。

“是你们啊,怎么在这?”

“半路上看到你就过来了,……”

“听说你们也要去岷里院?”

“是呀,马上就要了,你也是吧!”

“唉,没办法!对了,你们知道要去岷里院干嘛?”

“鬼知道,大概就是练练剑加强一下体能之类,……”

“好吧,那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岷里院见!”

“好。”

不知觉间已来到了屋前,他推门而入,长老依旧坐在那,看着窗外出神。

“你还知道回来?谁教你摔门的,你有没有教养!”

“有没有教养怪我吗?还不是你的错!”他嘀咕道。

待长老发泄完了,他才开口,“是不是还有另一条出岷里乡的路?”

“当然”,长老明显愣了一下,又接着说,“那是一条不同方向的路,通向一个未知的,我们称为“岷外”的地方。”

“那好走吗?”

“……嗯,好走是好走,那条路上没有岷兽,大型野兽也不多,但你知道的,走那条路的代价更高,你得有一张岷里劵,你知道岷里劵有多难拿到吗?我在岷里乡待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拿到一张,以后它还会有用处。再说了,岷外那真的是一片未知,谁也不知会有什么,你要明白,世界很大,总会藏着比岷兽更可怕的东西,你又何必这样!”

“可你不是已经有岷里劵了吗?”

“你!怎么就是和你说不通呢?我刚刚说了……”

他有些不耐烦了,径自转身离开,长老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来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却不能平静,仿佛自己走在山洞中,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远方隐约泛着微光,可是突然身侧又亮起了光,显得那么明亮,似乎能手可及般,即使外面云雾笼罩,也不知道是悬崖还是路。总该做些什么吧,他这样想。

进到岷里院第一课,长师便向他们训话,“你们都已经十五了,也自然知道你们以后该干嘛,你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过那条路——岷路,去外面走走,你们要知道,外面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繁花似锦,春风得意,也有衣罗披绣,高冠轺车;更有殿宇如宏,钩心斗角,方圆之内,天下之中,岷里乡或许也很好,但你们还是应当出外一趟罢。”

突然,杨兄笑着起身,道:“那既然如此美好,长师您为何又要回岷里乡?”

“这……所谓岷里乡,天下无人不在其中,是吧,我也不忍一人享受这美景,还不是惦念乡中人大都没有出去,想帮下你们,坐下吧,”长师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们离上岷路的日子也只有一千余日了,但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们要习武练剑,要通晓生存技能,还要磨练意志,学会冷静。在岷里院的日子,这些,便是你们的全部……”

他有些倦了,侧过身,同不远处的杨兄、天哥相视一笑,果然被他们俩说中了,随后他便靠在墙边,眯起眼。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长师说“好了,我说的就这么几点,你们赶快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正式开始进入修习!”他方才起身,走回自己临时的寓所。

路上他忽地发现前面女孩很像小景,便兴奋地上前去拍她的脑袋,那女孩迟疑转过身,他才发现认错了人,只得尴尬笑笑,解释自己认错了人,尔后飞快跑开,一直跑回了寓所,才发现自己早已面红耳赤。

日子很无聊却又过得飞快,每天重复着几乎相同的内容,他已经有些记不得哪天是哪天了。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练这些有什么用呢?或许能帮助他通过岷路,那之后呢?在那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里自己又该做什么?”他忽而意识到,也许长师只是因为在外面做不下去才会到岷里院的罢,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一处容身之所,不得已而回岷里乡而已,又哪有他说的那么高尚?他又想起已经好久没见到小景了,可能从记事起就不曾这么久不见她,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是否也厌烦了这千篇一律的生活……

转眼已是晋平三年末了,隆冬时节,寒风凛冽,不见溪边林荫,枝上飞雀,但有枯草瘦枝,碧空无限。

他终于见到了小景,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偶遇,小景依然那副活泼灿烂的模样,也依然透着一丝娇羞与温婉。“怎么样呀,这鬼地方還受得了吗?”她开口问道……

“还提什么,真是鬼才能在这里呆着,可我们还得待那么久,一千多天呀……”

“唉,对了,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我过段时间就要走了。”

“啊?去哪?”

“这个……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另一条路吗,可能我会走那条路。”

“决定了?”

“决定了!”

“嗯,”

说完两人都不再言语,就这样对视着,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其实……”。

“不用说了,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不就是不舍得我走吗?我也不想,但你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我想去闯一闯,看看岷外,看看那里有什么。”

“额,……不只是这个,我还想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我也喜欢你。”

“不,不是那种喜欢,可能是爱吧,我相信你就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小景站在那,紧锁着眉,一言不发,而他一步步逼近,直视着小景,而就在他们即将挨在一起时,小景突然推开了他,“不,我们谁也不知道岷里之外又有什么,是好是坏,那里甚至会有很多危险,我也许会迷路,会陷入困境,你也许会找不到我,会无可奈何,那样即使我们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很爱你,所以我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也许未来还不确定,但未来也可以不确定,只要你是确定的,我会一直等你,也会在必要的时候去找你,如果找不到,我会回到原地,静静地等着你。宁负我一生也无妨。”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其实我也很喜欢你,但正因为如此,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久等,你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去追寻你想要的,而不只是等待。我想,只要我还是清醒的,我就不会同意你,因为你不应该也不必这样等,最后,再见吧,我可能明年春就走了。”说罢她飞也似得跑开了。

他一个人愣在原地:未来?没有你又何谈什么未来?天阴沉沉的,他又是多么希望此刻飘下一场大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天空连细雨也未曾落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久久不欲离开,“未来”?我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久别重逢,却也只是惊鸿一面,他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和小景见面。

已经是晋平四年了,风仍然呼啸着,气势却已减弱不少,又浑浑噩噩过了好几个月,而在去岁未结业武试中他竟摘得次名,仅逊天哥一筹,这也着实很让长老惊喜,他因而过了一个不错的春节。过了正月十五,便又该去岷里院了。

正月初十,岷里院忽然来人了,在乡中心张贴告示,上云:

岷里院敬告岷里乡诸人士及岷里院各修业之人:

盖近岁以来,多有才俊之士一赴岷外之地,念及岷外难测,适有三子自岷外而还,为长师于岷里院,故广招各修业之人。有意者于正月十六至岷里院东丙楼。

盖此为报岷里乡诸年来之盛情,故此业无额外之资,唯需前来之人持岷里劵一张以为凭证。

募地,他似乎看到了山洞一侧光亮处有些清晰了,尽管他依然身处黑暗之中并且朝着另一侧若隐若现的光点走去,他看到了一条路,一个机会,那么,该不该去尝试?

他想了很久,却始终拿不定意见,也许不该,毕竟代价太高,倒不如接着走这条路,至少有无数前人经验;又也许是应该的,那条路平整,好走,即便岷外的世界依旧是个未知数,但为何不去一试。毕竟得去看一下世界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而这条路即便出了岷道又能做什么?可能身无长物,漂泊过后只得回乡,在岷里院中劝着下一代做着和自己当年一样的事。若是这样,不如去岷外。未知,也代表着无数可能!的确,我可能一事无成,迷失沮丧,但那样,至少也是我心甘情愿,总比通过岷道心不甘情不愿好,甚至可能不明不白死于岷兽之手,他连忙向屋里走去,一路上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他走得很快,而现在他已经站在了房前,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迟疑了一下方进屋去。

“回来了”,长老边问边啜了一口茶。

“是啊,那什么,您看见岷里院的告示了吗?”

“怎么?”

“我想去!”

“理由?”

“寻找自己的可能,自己的归宿。况且即便出了岷道又能怎样呢?也许那时才发现自己身无所长,无处容身,与其如此,我倒愿去岷外的世界,去看看那里的天与岷里乡有何不同,看看那的桃花怎样开放,去看看那是一片净土或是非之地,趁着自己还有一份天真,去看看世界的模样,无论结局或好或坏,自己或成或败,生命的意义在于遇见更大的世界,明白自己想要的,选择自己想选的,走一条自己认定的路。它可能是刀山火海,也可能横无际涯,甚或道路阻绝,但无论如何,也会走下去,带着笑,含着泪,挂着伤,行走在人生之中。即便是另一条路有酒有樽,有人如斯,名利兼得,而自己在路上奄奄一息,也不会生出半分艳羡。”

“完了?”嗯“”坐吧,这几天我也考虑了下这个问题,最近也有几个人从岷外回来,我好歹也在这里多少年了,就去和他们谈了谈,总体他们感觉并不好,虽然也有所成就的,但大多数也只碌碌无为,没有大成。他们说岷外的世界也就那样,不会有什么不同,而且那里去之后你就真正无依无靠,出岷道后好歹还有许多同乡,相互间有个照应,而岷外,一切和这都不一样而一切都得你去解决,你应付的了吗?再说了,你去岷外又可以做什么,或者你只是为了去岷外而去岷外,这自然没有必要了,你知道吗,我只有一张岷劵,我想留着你以后真正需要时用,我实在不能,也不会因为你为了去岷外而去岷外就用掉那张岷里劵,你当我是谁呀,像别人那样动辄有四、五张岷里劵吗?”

“所以,就是不同意了?”

“是的,我们以后就不提这个行吗?”

“那我要是非要呢?”

“你怎么就听不进劝?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明白?既然這样,那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可以同意您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我的意见,我的人生,我的价值,又凭什么被您所左右?“你……!”“还有,您,就捧着您的岷里劵终老吧!”说罢,他突然起身,摔门而去,只留下愕然的长老和打碎在地上的茶杯。

他疯了似地跑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穿过了一排又一排房屋,与一位又一位同乡擦肩而过,他向着阳光的方向,没命的跑,企盼能得到稍许慰藉,却只徒劳无功,房屋逐渐被突兀的树林所取代,尚显平坦的出路也变成枯草遍布的碎石路,而远处已经看不到路了,可他还是跑着,趟过冰冷的溪水,越过嶙峋的巨石,双腿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不时有寒风袭来,如刀般刮过他的脸,而他仍不停下来,直到双腿抽筋,衣服被汗浸透,他才力竭而跪在一片不知名的空地上,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气。后来,他索性躺在空地上,闭着眼,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脑海中有一首歌却一直在回想着,一遍又一遍……终于,他坐起来,斜枕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歌曲:

瞻彼北塬,山高路长

但言日远,君子独伤

有桃夭夭,有水汤汤

言彼曷为,告我以路迥

瞻彼北塬,肃风萧萧,

但言路远,君子悄悄,

有日灼灼,有月皎皎,

言彼曷为,何以不我怜

瞻彼北塬,将驰将戈

但言形役,不见君子

有女窈窕,求之不及

言彼曷为,谁以不咏怀

这是什么时候的歌?太久了,大概记不清了,他忽然想到了小景,没错,这首歌是小景教他唱的,已经很久了。他又忆起了自己小时候,同小景一起嬉戏在岷里乡每一处角落,躺在树下数桃花,淌着溪水抓虾……也不知小景现在怎么样了?要走了吧!

他又想到了长老,那个说不清是什么样的人,是温柔,是慈爱?还是冷酷,嗜财?……

他想起了天哥,杨兄,想起了与他们一起打闹的日子,一起走过的地方……

可能人在最后一刻都会回想起往事罢。他这样想着,然后,世界又突然归于一片荒芜之中,四周寂寥无声,繁星出现了,是参宿,还是井宿;又马上消失净尽,有一条路,在眼前闪烁着,明天或可睹,却又倏然什么也没剩下。

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乡中医馆里,长老走了进来,扔给他一封信“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那姑娘小景吗?她给的”,说完便走开了。

他一激灵做起来,拆开那封信,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见信如唔

将去,勿念,勿等。有缘人自相逢!

另:闻君染疾,实是不幸,宜循大夫,方得复原。虽吾将去,爰爱其归,幸子无伤。

景”

他放下信,却欲哭无泪,大约泪水早已流干在那片不知名的空地上。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终究要走,这总是留不住的罢。

二月初二那日,他总算恢复的差不多了,他收拾了一下东西,悄悄走出医馆,谁也没告诉。

他没有回屋,而是径直溯流而上,一直走了很久,才看到那座铁的基座,上书“岷里乡之岷里院”,他向西边一座小楼走去,推开吱吱作响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天哥和杨兄,他们练剑练得正盛。

他笑了笑,“得不到的终究不会来,自己认定的注定不是自己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不在乎你是否遍体鳞伤,你永远也无力改变什么。大概只剩下岷路一条路可走了吧,那就去吧,无论到来的将会是什么都只能一路向前,即便最终只能形骸尽散也得去走,因为别无选择,无可奈何。那个人,那条路,到最后是镜中花,水中月,又管这些干嘛”。

然后他走到放剑的角落,提起一把剑,那一刹那,心口忽然有些隐隐作痛,他摇了摇头,又继续向前走去,向着山洞里的那点微光……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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