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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中消逝的歌声

2017-07-24慕江伟

美文 2017年14期
关键词:黄土地奶奶

慕江伟

儿时的记忆里,家乡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起伏山峦中,有一种声音不是天籁之音却胜似天籁之音,它孕育在黄土高原的山梁上,流传于千沟万壑的大山间,它是信天游的母体,是黄土地上最为原生态的歌声。

这一歌声的名字曾让我苦恼不已,总找不到合适的名称来概括它们。后来我专门去请教了几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在她们的闲谈中,“山曲”二字不停地出现。我如梦初醒,这些来自大山的歌声或许用“山曲”二字更为合适,而家乡人说话多含儿化音,遂取“山曲儿”三字作为这一原始歌声的名称。这简洁的名称蕴含了大山的粗犷气息,也寄寓了家乡的乡土味道。

这个在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歌声,它的传唱兴于奶奶那一代人,也止于奶奶那一代人,特殊的历史时代为这一独特的“艺术形式”提供了播种、生根、发芽、成长、旺盛、凋落的温床。到了母亲这一代,许多“山曲儿”已经基本不再传唱,“十曲儿九不传”。奶奶这一代人也都接近古稀耄耋之年,每次回家,许多曾经熟悉面孔的不断消失,让我着实震惊,我告诉自己该动手将这最美妙的声音保留下来了。

奶奶曾告诉我,李奶奶知道的“山曲儿”多,三十年前劳动时唱一天都不会重样。原计划在奶奶这里整理出一部分“山曲儿”后,再到李奶奶那里去收集,事与愿违,李奶奶突然病重,为了不打搅老人休养,我只好推迟对这位曾经的“‘山曲儿歌后”的拜访。

李奶奶可是方圆几十里唱“山曲儿”一等一的高手,小时候奶奶领我到李奶奶家玩,调皮的我总是不听话,这时她就会给我唱上一段“山曲儿”。她的歌声总是在关键时刻让烦躁的我安静下来,后来每一次见面时她都会唱几句。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山曲儿”的词既难听懂也记不住,但“山曲儿”那千回百转、优美婉转、引人入胜的曲调,却着实是一副安抚焦躁孩童的良药。“山曲儿”响起时,我安静了,大人安静了,大山安静了,炎炎烈日下摇摆的树枝也安静了下来,时间在此刻停止,世间的一切都在享受着这清新愉悦的歌声。

去年寒假的一天,我突然来了兴致,拿着手机匆匆来到奶奶的住处,对奶奶说:“奶奶,我准备整理‘山曲儿,能给我唱点儿吗?”我的举动让正在忙碌的奶奶紧张了一下,她继而笑着说:“原来平时一张口就唱,现在整天看电视,好久不唱了,好多都记不得了。”还略带埋怨,“你应该早点给我说,我早点想,或者问别人,猛地让我唱,还真是很难想起。”我急忙说:“不急,能想多少唱多少,其它的想起了再说。”奶奶放下手中的家务活,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句一句地给我唱,一句一句地给我说。我的突击“采访”前后持续了近一小时,最后奶奶无奈地说:“我真的是想不起了,等我明儿想起再给你说吧!”

随后的一天半里,奶奶总时不时地走到书桌前对我说:“现在忙不,我又想起点儿,你要不要?”我悉数记录下来。

“采访”后的第二天早上,奶奶急匆匆地找我,无不痛惜地说:“昨晚睡不着觉,给你想了半夜,早上起来还记着,谁想吃了一顿饭,和你爷爷争吵了几句,忘了一大半儿,不过还是记得几个,你要不要?”我哈哈大笑:“当然要了!您今晚再想起,明儿一早就给我说,要不干其他的事儿一打岔,又忘了。”

奶奶两天两夜的冥思苦想,让我最终收获了几十句(段)珍贵的“山曲儿”,其中有许多连母亲都没听过,奶奶的歌声时不时地把母亲吸引来,足可见这些“山曲儿”年代久远,珍贵。

细细回听录下的音频片段,伴着奶奶的声音,低声吟唱这些“山曲儿”。我惊喜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山曲儿”都与女性有关,是黄土地上的女性对生活的最切身直接的体会,纤纤细语中流露的情之真、情之切、情之纯洁,让人肃然起敬。

奶奶出生的那个年代,女孩子十五六岁就要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女孩子走进了几十年没有感情的婚姻生活。对美好婚姻的向往只能寄托于歌声,一些“山曲儿”就寄托了许多妙龄少女对自己未来婚姻的憧憬。“要穿那好衣是天蓝缎,要行(指:找)那好汉是念书人汉。工作人高来,念书人低,受苦人再好也是烂皮袄鬼。”“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行不上好汉好苦难。”“当天响雷四下空,交朋友要交个公家人。”没有难懂之词,难解之意,把质朴纯真的农村女孩对人生伴侣的期待表达地无比生动活泼。

黄土地塑造了人们质朴与勤劳的性格,但大山的阻隔也让黄土高原始终处于贫穷落后的边缘,一些“山曲儿”就传达着底层女性对生活的抱怨与无奈,“人又单薄命又苦,行的个男人做不了主。”“拔起了黄篙带起了根,拿起了狠心还过光景。”“黄河你水大扳不过船,狠心也不过是男子汉。”“手拿花镜绕几绕,我这儿年比那儿年老。”凄婉悲凉,女性之难、之痛、之苦字字是血、句句是泪。

奶奶声调抑郁深沉,让人身临其境,悲从中来,久久沉浸在伤感之中。四句唱詞,字里行间都有一个“怨妇”形象,她们在三言两语中将自己的愤懑之情表达出来。现实中她们无法将不满向别人诉说,只能劳作时用歌声唱出来。女性相同的遭遇共鸣使得这样的“山曲儿”在黄土地上广泛传唱,也使得年近古稀的奶奶对这些唱词记忆犹新。

表达男女间朦胧爱情的“山曲儿”最清新活泼,曲调开始变得轻松欢快,节奏也开始加快,且有《诗经》“赋比兴”的艺术美。

“以彼物比此物”,“二刀刀韭菜二刀刀好,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三棵杨树样样高,你看妹妹哪达理好。三棵柳树样样底,我看妹妹都可以。”

“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 “石榴你开花哟石榴你红,实心留你还你不住(sheng)。”“太阳落哟在乌云上,嘴里不说你还心里想。”“三十里鸣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那路上我挑下一个你。”“二刀刀韭菜凉水水浇,情人念我耳朵烧。”“山又高来路又远,拉不上话来笑一面。”

没有成段成篇的辞藻,也就造成它不能被广泛永久地传唱,只在一个较为封闭的地方循环,最终自生自灭。

但万言所不能言之情感在这简单朴实的句式中表达的生动形象。虽没有《诗经》典雅,却传承了《诗经》情感表达遗风,穿越千年的人们在某一节点上达到了心灵的共鸣,所表之情都为人最直接体会,情真意切,无赋、诗、词、曲的雍容华丽,简洁中尽显灵动。

“山曲儿”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的速度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传唱,它的素材已不局限于生活,人们将目光投向说书艺人,吸收陕北说书里的一些精彩唱段,不断自我改造创新,形成了成段成篇的“山曲儿”。

虽突破了字数的约束,素材选取却依旧较为狭窄,百字以上的“山曲儿”依旧限于女性与爱情,也阻碍了陕北说书中其他故事的渗入。这些百字以上的关于女性或爱情的“山曲儿”,没有难倒不识字的妇女们。黄土地养育的她们既是优秀的劳动能手,也是天生唱歌的好手,只需听上几遍,就能完整记忆。奶奶告诉我,许多年前,她和几个女孩子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跟一个说书艺人学了几段。这里有她们对“山曲儿”的赤诚爱恋之心。

奶奶苦思两天始终没有想起一个叫《龙怀旺》的“山曲儿”唱段,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这个非常好听,用十二个月来说龙怀旺看上一个女人的故事。”不过还是有一月的几句:“正月里是新年,龙怀旺看上个杨三姐,一走走在个冯家湾,半夜二更倒把妹妹看。”虽说是残篇,开头埋下的酸溜溜的情感伏笔让人揣测后面故事情节发展的跌宕起伏。

奶奶前后几次地不断补充,几个“山曲儿”逐渐完整。《十七的婆姨,四十一的汉》,讲述一个十七岁女孩儿与一个四十一岁男人抗争,挽救自己的不幸婚姻。女孩唱到“我不爱你的房子不爱你的地,老年娶得个少年妻。奴家今年一十七,行得一个丈夫,四呀么四十一,咱二人把婚離。”唱词分为男女对唱两部分,奶奶特地用两种声音来唱,一唱一和之间,故事徐徐展开,情感扑面而来。奶奶老了,但声音饱满,每一个词都追求音调的完美。

陕北有一首民歌《赶牲灵》,都能唱上两句。奶奶给我唱了一首《摇牲灵——梦五更》,内容虽与《赶牲灵》大相径庭,但情极其相似,且更具体。“一么更子哩来,夜至一更,我梦见我那丈夫出了远门。你出了远门受了风寒,奴家在家里时时想念。”思夫之情呼之欲出,绵绵悠长。奶奶只记得前三更的梦,却并不影响整体的情感展现,残缺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起承转合间没有一丝减弱,愈来愈强烈。

还有《走学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是残篇,上来就是祝英台排比式的唱词:走一道河又一道河,各个河上落一对鹅,公鹅展翅飞过河,丢下个母鹅叫哥哥。走一道井又一道井,各个井上绞水人,人家井绳缠辘辘,咱们是辘辘缠井绳……祝英台的小心思一藏一掩,故事也新鲜有趣,与其他梁祝故事迥异。

奶奶唱这首“山曲儿”时,少了《十七的婆姨,四十一的汉》的愤懑,少了《梦五更》的闺怨,多了调皮女孩儿对男孩儿的试探和挑衅。佩服奶奶的唱功和奶奶对“山曲儿”内容充分到位的把握。

听着奶奶为我低声吟唱,我感受到了“山曲儿”的感人与魅力,“山曲儿”鲜活的生命是在那特有的旋律和音调中的。

现代社会发展巨变,一辈辈人老去,这个特殊年代的产物,特殊人群的娱乐形式,在无声无息中走向消亡,或许在不久之后,不会再有人提起或想起。“山曲儿”走完了它的使命,给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家乡人留下了生命的原动力,那是对爱的呼唤。

小时候在奶奶的呵护中生活十余年,奶奶给我唱过无数的“山曲儿”,我是一个听着“山曲儿”长大的孩子。孩童时的记忆模糊但更有延续性,“山曲儿”的记忆让我有一种隐在深处无法割舍的情怀。今写此文,只为向那已经走向生命尽头的“山曲儿”留下一点儿美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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