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故园

2017-07-24郑熏

美文 2017年14期
关键词:故园院子

郑熏

故园。离失,回寻,重逢。

初夏午后,燥日热烈。与友人擒了几个包裹,趁着树荫正盛往愚园路方向赶去。此行我这个人全为衬饰,只是从旁伴口中得知有所谓“古着店”这一说,实在是新奇事物,单是这个词语就引我不顾地往那正是拥挤的人群里去。虽是盼顾友情在先,却也少不得那点儿私心。

热风里彼此的精神都有些含混,一路少语,好在不用太多时候就到了。委曲的小路是这片地域尤其鲜亮的特征,整片法桐遮蔽,朝着小店趋近倒也凉快。

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涂着厚重蓝漆的锈铁门。若不是有人指引,我绝不信这条芜杂的旧街还有活生生经理营生的人。在街口等店主开门,瞧见几枝突兀的细枝从院子里伸出来。觉得有些熟识,抵腮想了几秒,无果。

“嘭”,门开了。一个年纪约二十七八的女主人,身着绣着枫叶的浅色丝缎长裙,圆眼镜,面容姣好,莞尔一笑。

一进院子,气息潮润。格局不大,店里温黄的吊灯烘着寥寥几间屋子,衣物却也摆示齐整。踱了几步,晃悠寻看,才知解这“新奇的事物”到底是个什么。都是旧衣服,上至民国,下至八九十年代,有陆内的,也有舶来品,看得出上档次,可用华服称赞。友人已迈不动腿脚,眼光停留许久。我看着店门外小院里天色幽暗了下来,又想起不得认识的枝叶,缓步走了出去。

几片随风漂浮的薄布遮在树植一侧,偶然掀起轻角。数十颗圆滚滚的果实闪烁在紧碎的叶子中间,犹如一颗颗星星,坠地途中挂在树上。

原来是石榴树。

终于得解,豁然开朗。熟悉它,因故园也如这样。

我所说的故园,是幼时家里的小院子。夏天的石榴树,早在成年逐渐剥蚀的记忆里淡开,分散,不想今日竟在这没有目的的行程里又重逢了。

“故乡依旧有春天,杨柳又抽芽了,这一点生机是寂灭不了的。”

春天如此,四季也各有繁花缀饰。夏季一至,故园的草植竟开,像山谷里的奇草异花,在河流和松土的感召下纷乱美丽地盛放。旧时人家常有阻隔飞虫的纱窗,幼时院子里的葡萄树就植根在窗子底下。窗户两侧各抵两根碗口粗的枣木,顶头用斧凿砍出些窟窿,闲时去胡同口捡找些生得张牙舞爪的枝子,或者从绿油油的树上折下几枝,搭在窟窿上,好让葡萄树的茎叶有寄居之处。伏天一进院子,叶子都长得刺眼,边缘粗糙,占空间宽大,仿佛一整个夏天的生气都耗在这棵葡萄树上了。坏掉的果子自行掉落,地上总是铺陈着凹陷的葡萄,要及时清除。那未成熟的,缀满茎叶的初绿的硕硕葡萄,倒也有一种零碎却整洁专一的美。

石榴树长在院子侧房的门前,白木门时常抵着这树干蔓生的枝尖,遥望去像一颗变异的巨型棉花糖。树的枝叶极小,堆砌生长,春风吹过色泽渐变,都是沙沙的心声,睡梦里醒来,以为这不会语言的生命在低语。结果的时候,石榴有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小,最喜徒手掰开了去,抓一捧进口,密闭在嘴中的丰盈之感,让人富足精神满满。

古着店门侧眼前的石榴,故园的幸而比它们大多了。

我所说的故园,是故乡。

陈升有歌,《黄粱一梦二十年》,这与故乡似乎并无关系,但已足够表说成长与回溯的关联,纵使二十年对于铁幕里的青年稍稍夸大长久了些。成年似乎是一个从未被计划的梦境,却以准确地发生。这个发生是一种适当的灰心,一种偶有的困境,甚至是一种委曲的制伏。季节在迅疾突变里交替,时光赋予每一个成长者,或说幸存者,一些刻骨纷乱的淤滞。

追溯的注视离奇且悠长,已成须格外珍重的际遇。

刚到南方时,寄住在亲戚的三居室。地处半郊,地段幽僻,一条旧河包绕。行几步路到大门外,长长的木质牌子漆上此处名字,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前五分钟刚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员工推着各自的自行车鱼贯而出。与故园的粗糙旷达不同,常绿植被在冬天把冷气与颓败清扫干净。北方二三线城市的街道,那些建设路,人民路,宽大的街中央总会竖起半人高的金属栅栏,去对面还需费力走个几百米到路口,方可成行。天桥也少。在北方,步行是一件喧嚣的事情。这点于南方,尤其是我所居的城市,尤其不同。街道是窄窄的,能看出街对面行人的表情,这种设置倒是仿佛让人亲近了许多。更为恰当地说是精致感。大抵气候起作用,温润舒适,常有雨天,像生活在蜜罐里。

起初我都待在公寓里,无事可做,除了出门添置些生活必需。那时我对此地的影像触及疏离,如蜻蜓点在水中,浅尝辄止。

半年后,亲戚易居,踪迹完全南辕北辙。他还是决定回北方。那个月底我总是在帮他搬抬些物事,老房子廊道深细,光照常常停在两侧遥遥对望的窗边。在黑咕隆咚里摸索了几天,送走了他。我也自行寻找住处,开始彻底的独居生活。

历经了数季梅雨。它静默,阴绵,给人情绪和生活的影响也算得上猛厉了。一个不爱带伞的人,行路一遇从天边侵压而来的厚重乌云,避雨无计,眼睁睁看着珠子从低空坠落到密树上,街灯上,公车上,听着雨声从周身包围过来,打在沉寂而炙热的心尖,就想起故园的雨。

那雨,低频,盛大,起落匆急。大雨一至,大小沟壑或者低洼积的雨,让人如见河流。孩子们学得叠纸船的技艺,各自扎各自的,顺入泥水中,看哪一只航行更远,真像如今的赛舟了。院子后有座弧顶的砖砌小楼,是上世纪的什么厂房遗留到今天,白墙壁,壁上缀了满满的爬山虎,余一块山坡形状的留白,如自然在作画。一到下雨天,几个玩伴就跑进里面,撒泼打闹游戏。提几桶水,就地和泥巴,捏成枣窝的形状,接二连三地朝那白墙掷去。有的粘度不够,触了一下墙壁而后掉落,多数都是紧紧糊在墙上,像一个个装饰品。〇九年回城,目睹了小楼的拆毁。爬山虎早竭枯了,巨大的挖掘机缓缓地靠近曲顶,毫不费力地征服这座房子。伴着巨响,轰然倒塌。灰尘集结起来向周围散去。过后走近一看,有些残垣上还有幼时的各种涂鸦——无非是在言语上占同伴的便宜。那些字迹都还静静留着,像幼时存活的采证,随后,跟着建筑废料不知到了哪里去。

说雨,但凡生活着,有些深思的人,都对雨有着奇妙的情结,有的温润克制,有的忧郁。故园的雨浸透我的印象,自离开后,举过无数把漂亮的伞,经过无数场各式各样的雨,有的细密,有的盛大,但惦念的还是故园。人如同雨一样,雨带推移,下个月就到了另一地,人也跟着同渡,渡河、渡江、渡过生命里所有与自身关联的事物。

想起雨就想起河,小城的河从北至南贯穿,也产生了数座石桥。年前,收获了一支鱼竿,恍然想起自己还会这档技能。如今吃鱼倒是日常,烹炸煎炒炖,花样颇多。钓鱼这件事很久没做了。中学时开始跟着家里的成年男人钓鱼,耳濡目染。初夏蚊虫尚少,一到闲时,大抵黄昏四五点,提个小凳椅,带好装备,沿着河岸走到一个隐秘的僻坡,一路小跑下去,下面是一片长满短草的平地。此处的河宽大,在弯曲之处,像一片小型的湖,水是新鲜的,于钓鱼人是完美的处所。钓鱼是一件如同读书的事,需要耐心和适当的智识,还不可缺少兴趣。天刚擦黑,几个人提着红色水桶,一齐回家去,鲢子、鲫鱼偏多,大鱼往往出现在新水涨来之时。

近日赶上端午节,粽子各式各样的都有,最稀奇的是广东一种,粽体与寻常粽子也差不多,饱满壮美,只是最后从一个角处延出一条五六厘米的尾,细且硬朗,尾的末端还有三四分叉,像竹蜻蜓。朋友说,小时候拿到这种粽子,完全是拿来玩了,根本不舍得吃。故园的粽都是甜粽、枣粽,母亲也是从奶奶那里学来,节日里总是一群人一齐忙活。小孩子们弹弹珠,摔元宝,追逐嬉戏,等黃昏一至,天边烧着一抹晚霞,擦擦额头的汗,各自家中去了,喧嚣稍停。

大概是与小楼倒塌同样的年份,故园所处的地段就被纳进了拆迁区,机器匆忙行动,那些锈迹斑斑的窗子,胡同里常年撑着的遮阳伞,红砖砌起的矮墙头,都一齐倒下。小水湾也被填平,河堤翻修。曾经寄居在这里的人,都有些怀念。两排树植在新铺的柏油路旁,树后是整洁的新式商店,路绵长宽阔,还未有大的树荫,总感觉有些枯燥与虚空。我甚至无缘见到这些变动的过程,随着事物隐秘的消失,回城总少了一丝蕴藉。旧事物的消逝带来印象的失去,无法复刻。而新事物的长成还无法进入生活,成了另一处陌生地。

无数次的睡梦中,故园像是我在漫漫长途奔跑时身后牵引的一朵云,轻盈而庞大。我时常看不见它,它却占据了我所有回眸的空间,风吹过来,它携着那些旧雨伞,小果实,以及骤急丰盛的雨,靠在我的背上,触感温顺妥帖,留下旧物事的碎屑。我努力转过头去,注视,让它们在脑海中航行,留下一道道深刻遥长的轨迹。我断除了成年后习得的玲珑、冷漠与狡诡,卸下疲累与虚空,投进积雨中。梦境惊醒,破碎,看看窗外北部的星星,揉揉自己的脸庞,原来故园确实早已在身后了。

猜你喜欢

故园院子
十一行(外一首)
题故园桃花
去外面吃
李轶贤
好事近·故园之恋
团子的生活日记
中秋赏月
春日
不灭的蓝火
外出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