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心

一

十八窑村是全县挂号的贫困村，外地姑娘谈之色变，本地姑娘逃之夭夭，于是村里光棍一批批地涌现，成了一道灰色的风景线。

县里的高部长是十八窑村的扶贫干部，经常来做扶贫工作，每次来，村民们都围住他嚷嚷，说十八窑实在不适合居住，一辈穷，辈辈穷，看不到一点希望，求高部长回去跟县长研究研究，能不能把十八窑村整体搬迁到土地肥沃的地方去。

村主任老马更是围着高部长转，他耳朵有点背，动不动就打岔，有一回高部长在电话里跟他说“不能靠救济款发家”，他就跟大家传达说“可能发救济款一百八”，结果出了很大误会。此时高部长怕他再听不明白，就用最大的声音掰着手指给大家算账，说整体搬迁那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现在县财政还没有这个能力，眼下要做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充分挖掘本地资源，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

每当听了高部长这些唱高调的话，村民们就都泄气了，说：“十八窑除了白泥就是石头，兔子都不拉屎，怎么脱贫致富？”还好，高部长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豆油就是大米白面，不是种子就是化肥，对个别的特困户还有救济款，所以十八窑的村民总是盼着高部长来，最好是天天来。

二

这一天，一个漂亮的女孩翻山越岭来到十八窑村，找到了村主任老马，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县政府来的，我叫欧阳芙琳……”老马又听错了话，把“欧阳芙琳”听成了“我来扶贫”，他乐呵呵地抢过话茬说：“扶贫啊，扶贫好啊，县里的高部长常来，变着法地扶贫，你就说吧，这一次咋个扶法？”欧阳芙琳面带窘色地说：“马主任……那我们就先走走看看吧。”

于是，马主任就领着欧阳姑娘在村子里走开了，边走边滔滔不绝地作介绍：十八窑到处都是白土，细得像白面，吃在嘴里都不牙碜，能烧大缸烧大盆，以前这里是远近闻名的“小陶都”，最兴盛时有十八个窑帽子，红火得很。现在当然都过时了，有谁还用大缸大盆？可这白土除了烧大缸烧大盆外，再没别的用处，更不长庄稼，所以十八窑就成了有名的贫困村，被时代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欧阳芙琳看到，村里的路非常奇特，全是用大缸的碎片铺成的，光怪陆离，色彩斑斓，村道两侧多是用废弃的大缸码成的路沿，曲曲弯弯，高低错落，就像彩色的花边一样。老马说：“这些大缸的年代都不一样，比如这个表面光滑的，是民国时期半机械化生产的；这个粗糙的则是完全用手工拉坯的，還留着手印呢；这个从龙的图案上看，出自道光年间。”

两人边走边看，发现那些房屋，有的是砖瓦结构，有的是泥草结构，还有的是大柁粗檩雕窗画檐的古老民宅，呈现出鲜明的岁月层次。这时他们来到一座奇怪的建筑跟前，老马说：“这就是窑帽子，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可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谁也舍不得毁坏它。”

欧阳姑娘进了窑帽子，见里面散落着一层厚厚的粗陶碎片，四壁“窑汗”嶙峋，虽然蒙着厚厚一层岁月的尘埃，仍露出星星点点琉璃光泽。一条狭长的光线从顶端的天窗斜射进来，使人如同置身于历史的深处。她没有想到，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十八窑村竟把历史遗迹保存得如此完好。

到了中午，马主任领欧阳姑娘来到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两口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他们正在吃午饭，饭桌上只有一盆白菜汤和一碗咸萝卜。老马二话没说，抄起碗来就盛了两碗汤，见欧阳十分拘谨，就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赶上吃饭的时候，到谁家都不用客气。”

一老一小非常热情地请欧阳姑娘上桌来，那男子还把咸萝卜推到她面前。老马介绍说：“他叫牛上山，因为老娘身体不好，身边离不开人，就一直窝在家里不出去，三十好几了，也没讨上个媳妇。唉，拿不起‘万紫千红一片绿啊！”

“什么‘万紫千红一片绿？”欧阳问道。牛上山说：“就是彩礼，一万张五元的，一千张百元的，一片五十元的，二十几万，砸锅卖铁也不够啊！”

听说又来人扶贫了，村民们都聚到了牛上山家。有人问：“以前来人扶贫，不是给大米就是给豆油，这次给什么？”问得欧阳姑娘张口结舌。马主任呵斥道：“你们除了大米、豆油，还知道什么？给我好好听欧阳领导讲话。”

欧阳姑娘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什么，你要给我们鱼，真新鲜。”

牛上山站起来操着大嗓门说：“别丢人了好不好？欧阳是说，给你鱼吃不如教会你打鱼的方法，真没文化。”

“那也不行啊，咱们十八窑除了白土还是白土，就算是学会了打鱼也没有地方撒网啊，不靠谱。”

为了给欧阳姑娘台阶下，马主任又呵斥道：“我看就是把你们惯出毛病了，就知道伸手要现成的，这回扶贫就、就什么……打鱼。”

见欧阳是两手空空来扶贫，村民们的热情都没了，一个个悻悻离去。

欧阳姑娘在十八窑村整整住了一个星期，走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访问了每户人家，之后悄然离去了。这次不靠谱的扶贫谁也没放在心里，一阵风似的吹过去了。

三

没过多长时间，欧阳姑娘又来到十八窑村，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七八个美女和帅哥，他们说是来拍微电影。那些美女帅哥在十八窑里又是跑又是跳，又是说又是唱，折腾了五六天，叫村里的人着实开了回眼界。

拍完微电影后不久，十八窑村又来了两个人，自我介绍说是电影导演，看了网上的一个微电影，认为这个外景实在不错，就来实地考察一下，他们刚进村子，就激动地大喊：“天呐，竟有这样的绝世实景！”接着，一个阵容强大的电影剧组入驻十八窑村。

这个剧组拍的是抗战题材的戏，需要很多群众演员，全村的村民都被召集过来。长相周正一点的当八路军战士，歪瓜裂枣的当鬼子汉奸，岁数大的老头、老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孩子们扮演老百姓。他们被鬼子、伪军圈在场院上“训话”，本来就一脸苦水，不用化妆就够真实了。

导演一眼就看中了牛上山，把他从人群里拽出来说：“你当鬼子小队长，你的戏比别人的都多。”还别说，这牛上山还真有当演员的天赋，哪一场戏演得都不错，令导演非常满意。这一天拍“抢花姑娘”，导演告诉他，见到花姑娘就追，边跑边把上衣脱掉，追上之后，再把花姑娘抱住就OK了。

随着导演说声“开始”，花姑娘向山坡上跑去，牛上山大叫着“花姑娘的干活”就追了过去，可当他追到那漂亮的“花姑娘”时，却像木头一样站住了，他不敢去抱，反复拍几遍都下不了手。“花姑娘”不耐烦了，不满地说：“你到底行不行啊？”导演不得不把牛上山拉到一边重新说戏：

“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

“想不想女人？”

“嘿嘿……能不想吗？”

“看到没有，那就是你媳妇，你外出打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刚回来，你说，应该怎么办？”看到牛上山眼睛冒起了蓝光，导演大声喊道：“开始！”

这一回，牛上山真的入戏了，撵上了“花姑娘”就死死地搂在了怀里，导演都说“停”了，还不肯放松。“花姑娘”不干了，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说：“这是拍戏，你别想入非非！”牛上山才猛地清醒过来，羞得满脸通红。

从那以后经常有剧组进村来拍戏，牛上山成了“明星鬼子”，因为戏多挣的钱也最多。后来在欧阳姑娘的指点下，十八窑村成立了合作社，牛上山被选为合作社主任，村民又是当演员，又是提供实景拍摄服务，还找了几个老泥匠展示传统陶器制作技艺供人观摩。因为电影、电视剧常在媒体上播出，十八窑也渐渐有了名气，前来观光旅游度假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源。这时十八窑人才明白，“打鱼”的扶贫方法高，实在是高。

这天下午，一场戏拍下来后，牛上山累了，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睡着了，朦胧之中听到有人说话：“你怎么在这里睡觉，着凉了怎么办？”他睁开惺忪的眼睛，见面前站着一个大美女，不是别人，正是曾和他一起拍戏的“花姑娘”。他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就要溜，“花姑娘”一把拽住了他，说：“走什么你？是欧阳让我来的，她叫我问你一件事。”

牛上山马上认真起来，说：“欧阳是十八窑的恩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什么事？”

“她叫我问问你，我给你当媳妇，行不？”

“求求你了，饶了我吧，你是个大演员，我是个土老帽……”

“我不是什么大演员，我只是个跟剧组的漂。”

“我现在还拿不出来‘万紫千红一片绿。”

“你已经给我了，你看——”

“花姑娘”把手指向了远处，正是中秋季节，高山之上枫叶绚丽灿烂，万紫千红，山脚下仍草木葱茏，绿色盎然，一片山村美好风光……

四

十八窑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光棍的队伍快速减员，每隔三天五日就可听到一通火辣辣的迎亲唢呐声。

这天，高部长带着县乡的几个干部又来十八窑村扶贫，见到主任老马底气十足地说：“我们今天来是要彻底解决十八窑贫穷落后的问题，实现全体村民的心愿，那就是——整体搬迁！”

“全体升迁？”老马又把话听歪了，抢过话说：“让我们都进城里去当干部？不行不行，你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再说文化水平也不够，就说我吧，当个村长还凑合，当乡长根本不行。”

高部长笑着提高了嗓门：“不是升迁，是搬迁。你们不是说，十八窑除了白土就是石头，兔子都不拉屎，不适合居住吗，我们要把全村人整体搬迁到山外土地肥沃的地方去，徹底脱贫！”

这回马主任听明白了，一个劲儿地摇头，坚决反对，“那更不行，我们不能离开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宝地。”

高部长听了心里暗笑，不过嘴上故意问：“你不是强烈要求整体搬迁吗？”

马主任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以前，现在可不一样了，还是欧阳的扶贫好。”接着，老马就向扶贫干部们汇报了十八窑村在欧阳姑娘的帮助下，如何利用本地文化资源走上致富之路的情况，说得干部们纷纷叫好。

这时，一辆中巴开进了村子，第一个走下车的竟然是欧阳芙琳，见到高部长，兴高采烈地奔过来，大声喊：“大舅，你也在这里，太好了！”

高部长握着欧阳芙琳的手说：“好样的，你出色地帮我们完成了扶贫任务，回去我就给你们剧团写表扬信。”

其实，欧阳芙琳是县剧团的导演，那天她本是到十八窑村采风的，却被马主任误会为干部下村扶贫。不过，她倒真的想出个好主意，就是用文化旅游来脱贫致富。她回到县里跟大舅高部长一说，高部长是举双手赞成，并给予全力支持，这才有了十八窑村的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