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绍阳，退休公务员，早年在《星火》发表过小说，短篇小说《秋夜春风》被《小说月报》等刊转载。

一

岁入丁酉，万象更新。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去医院看牙。第一次用老年证乘车，不免有点莫名的兴奋。坐了多年的专车，如今挤公共汽车，既有回归平民生活的亲切，又不免有点失落。车内很挤，早已没有座位，只好站在车厢道中，悬腕扣环。暌违多年，现在面对面地与并不熟悉的人交流呼吸，互相关注，有时还肢体接触，唤醒了我已远去的青春的记忆。年轻多好！正在遐想，耳畔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老人家，您请坐。”循声望去，声音发自坐在我对面长座椅一端的一位少女。初时，我并不相信是叫我，直到她挪下身站到我跟前。我有点受宠若惊，说了声谢谢，正待挪步，只听得“咣当”一声，一个急刹车，差点把我冲倒，头上的俄式鸭舌帽飞了出去。这姑娘赶紧扶住我，又弯腰替我拾起帽子。我趁势坐上了她原来的座位。也许动作有点突兀，旁边的一位少女不太高兴，往里挪了挪身体，皱眉咕哝：讨厌！

坐定之后，我满怀好感打量让座的那位姑娘。她面目清秀，脸色黝黑，一头短发，一身黑衣，抓住吊环的手指略显粗糙。我想，如果是大学生，那她一定是勤工俭学的那一类。再扭头回眸，旁边坐的那位，一袭长发，香气扑鼻，五官精致，脸色白里透红，衣着时髦，麂皮长靴缀块祖母绿，如以衣冠取人，可谓“白富美”。一个是黑牡丹，一个是白莲花，我内心正这么想，忽听那白妞对黑妞抱怨：“有轿车不坐，偏要来受这份罪！腰都快挤断了！”黑妞笑道：“好闺蜜，人总要接地气的啊。””快到站了吧？”“快了吧，好像是下一站？”说完，那黑妞一双明眸看着我。我会意一笑：“你们去哪？”黑妞说：“省电视台。”“下一站就到了。”我忽然想起，昨天收到通知，邀请我明天上午去电视台出席复试评审，便不由地问：“去应聘？”黑妞说：“是的。”“哪个学校毕业的？”“浙江传媒学院。”说话间，车到站了。黑妞向我道谢，然后招呼白妞下车。白妞一手扒着黑妞的肩膀，一手叉着腰，对我看都不看，哼哼唧唧地走了。

二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你命。一年半前，我经朋友引荐认识了这家医院的牙医。“他经常给省领导看病，天天忙不过来。”听那语气，分明就是抬举了我。我上这家医院，还因为它是省级重点医院。虽然改制了，名声还在。经过一番口腔内的折磨和血水的洗礼，两颗龅牙终于换上了新装。牙醫拍着我的肩膀，挺自负地说：“战斗二十年没有问题。”我也逗趣地说：“我已退休，又有了八项规定，没有那么多战斗了，可以一管终身！”

不料，仅仅管了3个月，我又来看牙医了。一天前，我在高空吃快餐，津津有味之时，嘴里好像嚼到一块硬物。当时下意识以为，这家航空公司的产品质量有问题。我吐出硬物，准备找乘务长交涉。正待起身，突感口中不适，好像哪里跑风漏气，赶快亮出硬物，定睛一看，是那块小马蹄金似的牙套！差点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牙医听了我的叙述，把牙套放在掌心，眯缝着眼看了又看，嘴里不停蠕动，“不可能，不可能，那可是日本进口的胶泥！”瞧那神态，好像是我故意敲下来讹诈他。俗话说，现官怕现管，病人怕郎中。我只好附和：“质量是没得说的，恐怕是在高空，受地球引力的作用。”这一说，他来了点精神，“来、来、来，给你换德国进口的材料！”又是一番挫磨，两齿重新归位。走时，他特地说明，“这回免费，好生使用，五年内必不回头！”

可是几个月以后，我又不情愿地做了回头客。这一回，他把我晾在一边近两个小时。护士悄悄告诉我，他在给省领导做牙保健，连董事长都来陪了。你若有话，还是放后说吧。11点过了，牙医跟在一位头顶精光、脸如弥陀的人身后，毕恭毕敬地送对方出门，由于殷勤过度，没把握好节奏，还差点儿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他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出门时明明是俯首弯腰，进门却是鼓腹凸胸。我心想，此君若弃医从艺，必是川剧变脸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最佳人选。他好像从鼻子里出声：“怎么又是你？！”我赶紧申明，回头决非自愿。他盯了我一眼，然后把我那可怜的牙套，拎在半空中左瞅右瞄，又叫我张开口，仿佛试探是否有山寨，等他好不容易确认是他的专利产品，才哼我躺下。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牙套，给你打了三个钉，你是否嚼了铜眉豆！看来德国的材料未必适合你，给你换美国的！”我张口以待，内心在想，再这么几个回合，我这口乱牙可成了侵华的八国联军了！鼓捣几番之后，他让我起身去照照镜子。我左看右瞧，怎么有一点像特朗普的嘴脸了！虽然内心不悦，嘴上却说，还不错，不错。他肯定有完成毕生得意之作的亢奋，“你这两个牙齿，简直桀傲不驯，换了别个医生，哼！……”他没挑明，我也不想瞎猜，就想赶紧开溜。我欲拿走桌上的病历，他却指着一张处方说，你先去一楼交费，美国的材料可不能免费！我问多少钱？他满不在乎答道，三千六。我不好明说，内心嘀咕，不就那么点胶泥吗，值这么多钱！我这不争气的牙齿，要变成他国的取款机了！

此后几个月，美国的材料对我还比较友好，合作还比较愉快。可能是南海局势趋于紧张，美国的航母剑拔弩张，潜伏的内奸里应外合。我庆幸发现得早，否则穿肠破肚，必有丧命之虞。可不，现在我又来看牙医了。那牙医见到我，初时满脸狐疑，听了我的表述，继而眼如灯笼。他既惊又疑地叫我躺下，用金属棒左敲右敲，又叫我交费拍片。一切完毕后，他指着电脑屏幕把握满满地说，你这两个牙齿，已经无可救药了！建议你把它连根拔除。四个月后，来这里种植两颗假牙，为了配合，建议你在右边再植一颗。此后，这口牙齿可以让你年轻三十岁，美满多多呀！他把植牙看作植树般轻巧。我惊讶问道，那要花多少钱？他轻描淡写地答道：“五万元可能拿得下。”诸位，治牙是不能在医保金内报销的，照他的已执行和计划实施的治疗方案，我这两颗牙可能要耗资近十万元。工薪阶层如何负担得起！我说：“既然你有如此把握，何不在我治牙之初明说，你让我白花了两万多元，才推出个最佳方案，是何居心？”“这个、这个，你要找承包医院的人说，我完不成任务，也要喝西北风啊！”他把手一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三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听了诊牙的经过，老伴在一旁愤愤不平：“我以为这次会给你换上韩国的材料。那可不行！”说毕，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早已饿了，近似狼吞虎咽。尚未吃饱，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掏出一看，几近爆屏。原来午休时，我忍不住发了篇微信在老同学老同事群，聊起黑白二妞，撩起了这帮快乐老人的正义感、同情心和怜香惜玉之情。他们似乎先知先觉，有人直呼：“支持黑牡丹！”有人提醒：“说不定明天白莲花前倨后恭，让你乱了分寸。”有人谆谆告诫：“必须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原则！”……

诤言也好戏言也好，建议也罢意见也罢，此时像醍醐灌顶，让我分外清醒。我忘掉诊牙的不快，定下心来，端正坐直，仔细阅读和研究刚送来的评审材料。斟酌之后，我不由遐想，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是这次选聘的唯一标准。但德的考察，恐怕是最难的工作。你看，那些已揭露的大小贪官，一度被组织视作是完全靠得住的，但这些家伙的德在哪里？！假设明天入围者果真是黑白两位，黑牡丹谦让固然是有修养的表现，但换位思考，若白莲花那时以为遭遇咸豬手，出口不逊那不是情理之中的么？明天，我必须抛弃任何个人偏见，公正无私地行使评委的权力。

由于睡得太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因为是公务，有专车接送。司机见了我说，老领导，等了半小时，锣鼓马上就要开张了。我连忙道歉，赶快上车。尚未坐稳，那车早已如脱弦之箭，飞也似地疾驰。赶到复试现场，抬腕看表，所幸没有误点。我整整衣装，理理头发，频频点头与熟人招呼，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的座位，紧挨主评委，在他的右侧。主评委年富力强，四十五岁上下，可能是营养过剩，身材已有点臃肿；可能是熬夜过度，眼眶下已过早挂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大背头，油光可鉴，香味隐隐可闻，一副标准领导者的形象。他原是一位省领导的秘书，调任新职不久。据说他甚感委屈，本来的安排是主政某一设区市，只因某一神秘女子的微信，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随着主评委一声口令，复试正式开始。我翘首以待，啊，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入围的选手真是昨天遇上的两位。

出场的第一位是白莲花，只见她裹着一团香气，飘逸着一袭长发，轻移莲步，毕恭毕敬地鞠躬，款款地口吐莲花：“尊敬的主评委，亲爱的各位评委，上午好！”这时，我从侧面看到，主评委仿佛欠身领受，脸上微露莫名的笑意。而那白莲花则脉脉含情，仿佛正在向我的方向频抛媚眼。我断定这不是抛给我的，因为那天她正眼都没瞧我，而且，我今天没带俄式鸭舌帽。她根本不会想到，昨天讨厌的糟老头，会是今天的座上宾！在略为停顿，略降声调之后，她接着说：“今天是我最为激动最为难忘的日子，在这里我将接受祖国的挑选。我感谢党的培养，学校的教导，感谢在座各位评委的不吝赐教。”又一短暂停顿后，而声音变得低沉嘶哑起来，“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母亲，此时，她化疗后正倚床以盼。”全场顿时一片寂静。“本来我要陪她，可她，她……她说，你不去应聘，我就停止化疗！”说到这里，白莲花哽不成声。评委席上，有人眼含泪花。主评委激动万分地站起来，口中不停地念叨：”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他一边叨念，一边用目光扫视其他评委。在接下的考评项目中，白莲花不愧是名校的硕士，无论是形象气质，还是朗诵和即兴主持，都发挥得淋漓尽致……记不清是怎样结束的，我只清楚，白莲花获得了高分。

她下场走后，轮到黑牡丹应试了。看得出，她并不知道此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她像一阵轻风，从容而淡定地走过来。见面仪式甚至语言与白大致相同，大概是同出一校一师门的缘故。但是，仅此而已。她给人的形象是别具一格的，如同路旁的野花，虽然没有名花的华丽雍容，却凌霜傲雪铁骨铮铮；没有奇卉的浓香馥郁，却清新淡雅，让人仿佛走在清晨乡间的小路上。尤其令人称道的是，她的形象气质专业水平丝毫不逊于白，特别是命题即兴主持，大方自然，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在我和大多数评委看来，她的表现应是更高一筹。结束前她坚定地表示：“无论应聘成功与否，我将扎根红土地！”

究竟花落谁家，还得看最后的得票。也真玄妙，这黑白两妞的得票竟然完全相同，7票对7票。我内心明白，八九是白那伟大母亲的爱和对主评委的脉脉含情产生了作用。嘿，还有最关键的一票谁没投？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突然，主评委霍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对不起，是我没投，让我再考虑一下吧！”时间好像凝固，静得好像听得到针掉地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大家都觉得等了太久太久。“她们都很优秀，但从人性的角度，我还是更倾向于——”主评委终于作出决断。随着他的一锤定音，白莲花最终胜出。

四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那一天，我正在公园施展太极功夫，忽见一人倚在一株桃树边眯眼微笑，还不时啧啧称好。我隐约觉得有点蹊跷，正在思量，却见那人口里不停地说：“好功夫，好功夫！”边说边朝我走来。等到近前，他停步作揖，“老师，好久不见，学生有礼了！”面对这位一身名牌衣装，头顶精光，面如弥陀，细皮嫩肉，笑容可掬的“学生”，我一时竟记不起来。“怪学生疏于问候，对不起恩师。”说罢，他自报姓名，并说明与我的渊源。

如此玲珑和善解人意，不由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也使我的记忆骤然复苏。“啊，是你！”我记起来了，这是我当年在春城师专任教时一位姓高名光的学生。那时，他衣着随便，一身精瘦，眼仁白多黑少，常卖给同学一些温州倒过来的电子手表等小件，显示出长袖善舞的过人天赋。但他的成绩一直落后。有一次作文，他在文中来一句“久仰已久”，被我批了一通。但他善于投人所好，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我喜欢杜康，于是隔三岔四晚上找我求教写作，走时必定从怀里掏出一瓶秀江春，从衣袋内扯出一包花生米或猪顺风。当时，我与妻子分居两地，正好以酒解愁。后来，他辍学回了蒲田继承父业，我也离开学校回老家做了小公务员。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以至今天见面没有想到会是他。不过，他的变化也确实太大了。

久别重逢，好生欢喜。他说，从同学那里知道我曾在省委高就，后悔没有早点来这里发展，不过，树高根深余荫大，今后还得仰仗老师多多关照。我说，惭愧，惭愧，耍了一辈子笔杆子，作为不大，贡献甚少。不知你如今做何行业？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捏着递给我。我认真一看，不由双眉紧皱，嗬，不就是给我治牙的那家医院么！哎呀！我那险些被拔掉的牙齿竟本能地疼起来。“老师牙齿不舒服？”他关切地问。我连忙摆手。他见状，便把买下这家原公立医院的过程讲了个大概。原来，早在五年前，他经担任秘书的高中同学的引荐，认识了当下还在任的一位省领导，从此呼风有风，唤雨有雨。省内近十家公立医院都在改革的旗号下归属他了。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原来那个名字如雷贯耳的港商竟是他！那天在医院送省领导的董事长就是他！高光如今叫高荣光！落毛土鸡变成了金凤凰！

当年，在这位权倾一时省领导主持下的全省医院改制和国企改革，被省内很多人指斥为“崽卖爷田不心疼”，有人逐笔计算：国有资产因贱卖流失了十几个亿；至今还不断有人向上举报。我也曾对此事很关心，曾指派记者深入采访。不过很快，我就提前退居二线，不久，又被安排退休。还有一批质疑和提不同意见的干部被贬。今天，这位风云人物与我相遇，是偶然还是事前的精心安排？其实，他早就到了此地，也应该早就知道我，为何今天才来“拜见恩师”？！

他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叹了口气说：“老师，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学生遇到了一点麻烦……”他支支吾吾，突然声音变小，“听说你是纪书记的人……”说罢，一脸谄笑。我本是一介书生，最烦的就是被视为这边那边的人，便打断他的话：“我们吃公家饭的人，只能是国家的人！”他听此言马上附和：“老师高见，老师高见！”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干爹，干爹”的喊声。只见一个披绿短衫着白长裙的女子，边喊边疾步近前。高荣光忙迎上去，那女子娇喘吁吁：“干爹，你咋在这里呢？我妈找你有急事呢。”我定睛一看，竟是白莲花！高荣光忙介绍说：“老师，这是我干女儿，现在在电视台做主播，浙江传媒学院的硕士。”白莲花朝我点点了头，算是招呼。看来，她并没有认出我。我也佯装不认识她。她好像有急事，转身就走。我好奇地问高荣光：“她是你干女儿？”他略显腼腆，“她母亲是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孩子幼年失怙，见她可怜，便认作了义女。”“现在出息了，你眼光不错呀！”"哪里，哪里，她是竞聘上岗的，可是那帮水军不停地拍砖，她心可烦着呢！”我想起了复试的场面，竟一时无语。见阳光下的影子变短，我起身告辞。高荣光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老师老师，今天，我是专程来请您的，望念师生之情，后天晚上到公司吃个便饭。”见他一脸诚恳，也想看看他的公司，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五

两天后，他派车来接我。他那公司位于美丽的翠微湖的中心岛上，水面波光潋滟，岸边绿树环绕，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这地方寸土寸金，充分显示了所有者的雄厚实力和强势背景。时已傍晚，环湖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湖面上金蛇狂舞。高荣光早已在门外迎候，一番寒暄后，引领我走进小楼。走廊墙上，挂有名人书画，隶楷篆草，水墨油彩，各逞其长。走廊的尽头，装饰一排玻璃书柜，摆了一些精装书籍。我惊奇地发现，里面竟有大本的《资本论》。厅堂宽敞明亮，正中供奉一尊佛像，供品陈列，香火缭绕。楼宇依山而建，逶迤伸展，除办公场所外，茶艺、餐饮、洗浴、棋牌、娱乐等设施，应有尽有，古色古香。整个看下来，与其说是办公楼，不如说是高级会所。我笑着向他谈了参观感受，说：“如现在还在职，我断不敢来此地受请。”他点头称是，“当初确是办私人会所，花了不少钱，也接待过不少贵客。现在不行了，改为内部食堂。”正说着，一人进来向他禀告，大师已到。话刚落音，只见一个人撞了进来，见面就拉着他的手咋呼：“请何方神仙，把老朽捎上。俺刚从书记那里出来，就直奔贵府，还是老兄面子大啊！”高荣光似乎一怔，轻声问：“又蒙书记召见了？”那人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说：“我送去一块奇石屏风，有了这个靠山，保他消灾降福！”高荣光眼睛放光，连连点头，拉着他的手，向我介绍：“老师，这是甄大师，身怀绝技，能掐会算。”又对那大师说：“这是我老师，做过省委的高参。”

我早就听说过这位大师，今天是近距离见面。多年前，他就是那位省领导的座上宾。当年这位省领导，在地方屈居市长。两位书记离任，他还是原地踏步。据说后来邂逅此大师，经他指点，几年时间，竟连升两级。只见他身着花格绒衣，脚蹬黑色皮鞋，白色长裤，玫瑰领结，左手腕表，右手串珠，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态。一番客气后，依次围着茶榻坐定。几巡茶后，忽又见一人进来禀告，章董事长到。高荣光赶忙起身出外迎接。不一会，他牵着一位胖者的手，一路有说有笑地进来。乍一看，真乃双胞胎兄弟也！一样的头顶精光，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的眉毛稀疏，一样的五短三粗。不同的是，他的脸色过于潮红。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女人，似风摆杨柳，缓步趿行。

“哎呀！大妹子来啦！几日不见，越发鲜嫩了！”大师一见来者，分外兴奋，径自与中年美妇人打招呼，一脸的讪笑：“还带来美女妹妹双飞？”那女人一脸灿烂回嗔：“你这假大师，真是有眼无珠！那是我女儿呐。”两人一见面就打情骂俏，直臊得后面那年轻女子满面通红，扯着她妈的衣袂，躲在身后不愿露面。我定神一看，那不是白莲花吗？她妈不是患癌住院化疗吗？！正惊疑时，高荣光引领胖子到我跟前，引为自豪地介绍：“老师，这位贵宾是上海环球金融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章先生，他父亲是开国将军，大军区的司令员。”我赶忙笑脸相迎，“哎呀，红二代！幸会，幸会！”章董事长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恭维和尊敬，点了点头，便大咧咧地在主宾席坐下，跷起二郎腿。高荣光在旁介绍我时，他一脸的漫不经心，不时晃头，把眼瞄向白莲花。只是听说我干过纪书记的大秘时，才马上来了兴趣，瞪大眼睛问：“中央的纪书记？”我急忙分辩：“那完全是夸张之词，纪书记任省委书记时，我只是在省委办公厅秘书处工作过。”他马上接嘴说：“还是干大秘嘛！了不起，了不起！来来来，老领导，您坐这儿！”不容我分辩和推辞，他起身离座，硬拉我坐主宾席。

高荣光见状，也在旁边不停地说：“你不坐主宾席，谁还敢坐！今天，是专门请您的！”在他们的谦让和规劝下，我说声“恭敬不如从命”，坐上主宾席，两位董事长分坐左右。再看那厢，大师和中年美婦正卿卿我我一团缠绵，白莲花独坐一处一脸不安，双手不停地捏搓。因等其他客人，章董事长借机离座靠拢白莲花，嘘寒问暖，万般殷勤，那眼神如蝇嗜血，直舔得白莲花一脸惊悚、美妇人心神不宁、大师咯咯讪笑、高董事长如芒在背。我虽是局外人，但也心知肚明，不由唏嘘不已。等待间，高荣光外出接了几个电话，回来说：“由于开会，有几位领导要晚点到，咱们上座开始吧！”又是一番谦让，方陆续坐定。章董事长执意要白莲花挨他坐，大师则拉美妇人偏安一隅。高荣光欲言又止，脸露些许懊恼。

开始上菜，小盘接大盘，尽是名贵海鲜。“红烧大鲍鱼、干烧番茄对虾王、蒜蓉粉丝蒸扇贝……”高荣光登时容光焕发，如数家珍，“这些都是今天早上空运过来的！”他扭头问大家：“喝什么酒？喝白的有原浆茅台五粮液，喝洋酒有伊丽莎白露意丝……”“慢，稍等片刻！”章董事长突然冒出一句。他迅速解开腰带，扒开裤子，裸露出黑毛拉杂的下腹部，右手高举一根注射器扎了下去。“哎呀！”坐在他右侧的白莲花一声惊叫，吓得用双手捂住眼睛。坐在桌子对面的美妇人，赶快跑过来安抚她，不时用眼瞄高荣光，不住地埋怨：“你就不怕吓着她！”大师哈哈大笑，“你们没看过杀猪宰狗？大惊小怪什么？！”高荣光赶紧安抚义女：“莫惊莫怕，章董事长是将门虎子，高人高德。”

“哎呀，吓着小美女啦，罪过，罪过！”章董事长办事完毕，未等完全收拾好，就站起来向身边两美女赔礼。那美妇人盯了一下章董事长的某个部位，便眉头紧锁。我跟着扭头一瞥，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那掩体完全暴露！章董事长可能意识到工事失防，往上揣了揣肥裤，胡乱修整了一下，大声地说：“来来来，我先喝三杯，为美女压惊！”高荣光跟着说：“喝白的！”大师马上附和：“那是必须的！”高荣光随即俯在我耳边说：“老师，可以开始吗？”我笑道：“不是已经开始了吗？”高荣光说：“今天你是主宾，一定要你先举杯！”我见还有几个空座，说：“再等一下吧，不是还有几位厅局长要来吗。”高荣光说：“他们刚才来电话，说来不了啦。下午开领导干部会，通报定北县委书记违反八项规定的案例，吓着了，本来说好一定来，现在都说有事。”

定北县委书记的事，早几天便传开了。这小子刚提拔，春风得意到省委报到，几个在省直机关任处长的党校青干班同学，邀请他到一个隐蔽的会所喝酒庆贺，不料被中央巡视组抓了个现行。顶风作案，从重处理，成了全国的典型。我不由地想，高荣光这场所，虽说是食堂，其实也是会所，他们不来，是明智的选择。我是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与高荣光有师生之情，他的经营，又不在我曾经工作部门的范围内，无任何瓜葛。当然，现在如还在职，我是绝对不能来的。不过，客人都是这般身份和如此素质的人，此地不可久留。

我的话还未说出，章董事长端来一个大酒杯，把三个小杯的酒倒进杯里，“老领导，我先干为敬！”只见一个仰脖，大酒杯早已见底。从他异于常人的脸色和之前注射的动作，我料定他是糖尿病重症患者，竟然还敢大杯喝酒，真是命都不要了，而且，又这么好色！他究竟是何方神仙？只见他拎着一小壶，轮流敬过来。他一会儿附在美妇人的耳边说：“差钱吗？尽管来找我！不过，二百亿元以下的，我可不受理……”一会儿又把手压在白莲花的肩上，“进央视，包在我身上，台长是我兄弟！”一会儿又对高荣光说：“你说的那事没问题，咱中央有人！”一会儿又对大师说：“公安部有咱家亲戚，那点事儿，怕个啥？！”……总之，他无所不能，权力无边，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但我隐约感到，他的这些话，不是酒话，便是胡话。他自报的家门身世，与我了解的情况也有不少出入。特别是他醉后对高荣光泄露的真言，更令我大吃一惊！“高总，不是有首歌，《党啊，亲爱的妈妈》么，”他连连酒嗝，断断续续，“既然是妈妈，高总，咱们可不要那么老实，国家的钱，只要能骗你就骗！不拿白不拿，谁要她是妈妈……”

此时，我不仅对他“红二代”的身份表示怀疑，而且对他那个环球公司的信任也完全动摇。在见面介绍时，高荣光曾私下对我说，章董事长可了不得，响当当的红二代，神通广大的通天人物，手里掌握几百亿资金，我的第二次创业，看来要靠他了！因亲眼见识过假专员假董事长，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认识他？”高荣光不假思索地说：“吴秘书引见的，和他老板关系很铁！”如今见此情景，我心里想，这人靠得住吗？！眼见高荣光美妇人大师围着他团团转，如遇救星，白莲花也似乎有点心动，一脸天真地向他打探央视的人和事，我不由暗地为她担忧。

在他们推杯换盏之时，门咿呀一声打开，影子般地闪进一人。只见他身着一件黑长外套，头戴一顶土耳其沿帽，罩一副褐色大眼镜，蒙一个浅蓝大口罩。大家惊诧莫名，相觑不已。“吴秘书，你终于来了！”还是高荣光眼尖，首先认出不速之客。“失敬，失敬！”那人脱下外套，扯下口罩，掀掉帽子，摘下眼镜，竟是大背头！高荣光忙让出座位，把他安排在我一侧。见是他，我惊讶不已；他见我，却毫无意外。他坐下便说：“不是陪老领导，在这高压线下，就是打死我，也不敢来呀！”

他把理由说得如此充分，好像专为我来，不惜铤而走险！“岂敢，岂敢！”我待之以礼，心里却嘀咕，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现在一口一声老领导，想当初，狐假虎威颐指气使，见面只当不认识。后来到我退休的部门任主官，遇见也只是点头而过，今天咋就变了另外一个人呢？！

几杯酒下肚后，他略带醉意地对我说：“老领导，你在省里是德高望重啊，高总的那个事，可要念师生情分，关照关照呀！”我听他话中有话，便转头问：“高总，你尽管说，究竟有啥事要我关照？”大背头一脸疑云，面对高荣光：“你还没有对你老师说？”那大师美妇人此时都来给我敬酒，一个劲地为高总说好话。高荣光局促不安，夹一块大鲍鱼放在我菜碟上，“来，先喝酒吃菜，那事待会再向老师汇报。”章董事长已喝得烂醉，却不妨碍他口吐豪言：“天大的事情，只管找我，几分钟就搞定！”

六

这帮男女在一起，打情骂俏，含沙射影，话中有话，钩心斗角。我是主宾，看似受尊敬，却颇不合群，早已萌生退意。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对高荣光说：“感谢你的盛情款待，既尽了师生之情，也让我认识了你的公司和这么多朋友。可能不服海鲜，我这口牙齿疼得厉害，提前告辞了！”大背头正在和美妇人窃窃私语，听了我的话，转头责怪高荣光：“还是学生，老师的牙齿你都不关心！明天请那位名医，赶紧给老师诊断。”高荣光连连称是，又连连对我赔不是。他哪里知道，我早已领教过那位名医的厉害，已发誓与他拜拜了！

我执意要走，高荣光提出要亲自送我回家。我与他那帮酒友一一握手告别。忽见那美妇人朝她的女儿暗下努努嘴，好像示意她离开。白莲花遂起身说：“老师，我也送你。”大背头一脸的不乐意，“你这么早走干啥？多陪陪你母亲呀！”大师不知为啥偷着乐，一脸淫笑。章董事长四肢摊开，早已进了爪哇国。

上车之前，要走一条环湖小道。我把高荣光唤到一旁，关心地问：“究竟有啥事要老师关照？”他叹了口气，“老师，说出来恐怕你不肯帮忙。”原来，他的发迹，与大背头和他的首长——那位省领导休戚相关。这几年，关于这位省领导要出事的传闻不断。最近，中央巡视组杀回马枪，关于他出事的传言又多了起来。不知他们从哪里打听到，巡视组的一位副组长，是當年我在中央党校的同窗，加之传说我是某某的人，所以想托我打听传言的真伪，并找机会替那位省领导美言美言，解释解释。我终于明白了他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甚为吃惊，冷静一想，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便试探地问：“这恐怕不仅是你个人所为，还另有高人在背后吧？”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这个高人是谁，现在不难推定。作为领导干部特别是高级领导干部，这可是严重违纪呀！

“这个忙我不能帮，也帮不了。有没有问题、有多大问题，会不会出事、出多大的事，他心里应该知道！要我帮忙，那就请你告诉他，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如及早向组织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假如事情牵涉到你，你也别心存侥幸和幻想，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见我这么说，他怔怔地望着我，默默不作声。

我劝他去看看马克思对资本的论述，他问我去哪里找。我告诉他在《资本论》的某章某页，他答应尽快找来学习。

七

这一连串的奇遇，令我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回想亲历和听说的这位省领导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感到有责任向巡视组反映。第二天一早，我就拨通了巡视组的接待电话。电话的那一头，一口湘音，似曾熟悉。接电话的居然真是我当年中央党校的同学——巡视组的赵副组长。

巡视组驻地是临江的一幢小楼，原是那位省领导的官邸，四层楼二千多平米，供他夫妻二人和专职厨师、保姆、勤务人员及一大群宠物居住，平时武警把门，戒备森严。在第一批中央巡视组进驻前，这位省领导匆忙搬出，美其名曰为中央巡视组开展工作提供最好的条件。这次中央巡视组杀回马枪，仍进驻这里。

赵副组长听完情况后语气沉重而坚定：“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表面上看是高某求托，背后可能是大人物活动！不管是谁，都会一查到底！”咳，我这同学这些年驰骋沙场，久经历练，已是火眼金睛，临走时，他叮嘱我注意保密、要多做高荣光的工作，并要我提供当年那两位深入采访记者的单位和姓名，准备约请他们详细了解。

我马不停蹄地约高荣光见面，用大量的案例说明利害。他实在陷得太深，疑虑重重，反反复复，人也瘦了一大圈，但就是不肯松口。有几次，他答应得好好的，要我陪他去見巡视组，可第二天又反悔。

有一次，他突兀地问：“老师，听说现在行贿与受贿同罪，数额特别大，会判死罪？！”我反问：“你听谁说的？”他支支吾吾：“吴秘书说的，不判死罪，也要牢底坐穿！那我老婆和两个孩子怎么办？！”看来，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做他的工作。我把这个情况向赵副组长作了反映，他听后思索了一会，说：“给他交个底，如果主动及早说清楚，就是重大立功表现。我们这边，也会在适当时候采取行动的。”

一天半夜，高荣光突然打入电话，说要见我。我赶紧披衣下床，请他进来。他一入室便扑通跪下，一声对不起老师，便号啕大哭。原来，他听到他的那位同学被省反贪局请去“喝茶”了，一下魂不附体，找老师喊魂来了。当夜，我就带他去见赵副组长，终于完成了这位党校同学交给我的任务。

之后的情节，报纸和网上的法制新闻做了注释，那位省领导也去了该去的地方。

在一次老记者采访活动中，我在某老区县城意外邂逅黑牡丹。早些时候，她婉谢电视台的聘任，受聘担任“第一村官”。这次来县委汇报扶贫工作，不意被我遇上。经过日晒雨淋，她脸上黑里透红，人更加漂亮精干。从她口中，我还知道了白莲花的消息，她辞职后投奔闺蜜，现在在白云深处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