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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时期的孝经学

2017-07-10姜广辉禹菲

中州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孝经古文

姜广辉+禹菲

摘 要: 在汉代,《孝经》曾作为辅经之书,但在中国经学史上,一直有人将《孝经》作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其因大概有三:一是《孝经》所讲儒学道理,简明扼要,容易把握;二是《孝经》容易由理论转化为实践;三是宣传《孝经》,容易收到教化实效。汉唐时期治孝经学者百余家,主要为两大派:一派为今文《孝經》,以郑氏注(并非郑玄注)为主。一派为古文《孝经》,据称孔安国作传。两派互指其伪,难定是非。于是有唐玄宗御撰《孝经》。此御撰《孝经》,乃是玄宗本人亲撰。

关键词: 国学统宗;今文《孝经》;古文《孝经》;唐玄宗御撰《孝经》

中图分类号:B2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0751(2017)06-0107-06

一、《孝经》为六经之“总会”?

在汉代,《论语》《孝经》曾作为五经外的辅经之书,也曾被人连同五经而称为“七经”。一般学者并不认为《孝经》高于五经,至少不明确说。但在中国经学史上,一直涌动一种思潮,欲将《孝经》作为儒家的最重要经典,驾五经而上之。最明确的表述是东汉郑玄的《六艺论》:“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 ① 郑玄将《孝经》所述之“道”作为“六艺”(六经)的“根源”和“总会”来看待。这一思想在后世一直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如明儒曹端说:“‘孝云者,至德要道之总名也;‘经云者,出世立教之大典也。然则《孝经》者,其六经之精意奥旨欤!” ② 明儒黄道周也说:“《孝经》者,道德之渊源,治化之纲领也。六经之本皆出《孝经》。” ③ 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则将《孝经》看作“万流之汇归”“国学之统宗” ④ 。

《孝经》之所以受到重视,其因大概有三:一是《孝经》所讲儒学道理,简明扼要,容易把握;二是《孝经》容易由理论转化为实践;三是在社会上宣传《孝经》,容易收到教化的实效。举两个典型例子。

第一个例子,唐穆宗与兵部侍郎薛放的对话:

帝谓兵部侍郎薛放曰:“为学经史何先?”放对曰:“经者,古先圣人至言,多仲尼所发明,皆天人之至理,诚万代不刊之典也;史则历记成败,杂书善恶,各录当时之事,亦足以鉴其兴亡,然得失相参,是非无所准的,固不可与六籍为比伦也。”帝曰:“六经所上不一,志学之士白首不能尽道,如何得其意要乎?”对曰:“《论语》者,六经之菁华,《孝经》者,人伦之本,穷理之要,真可为圣人至言。是以汉朝《论语》首列学官,光武令虎贲之士皆习《孝经》,玄宗亲为《孝经》注解,皆使当时大理,四海久安,盖人知孝慈、气感和乐之所致也。”帝曰:“圣人谓《孝经》为‘至德要道,其信然矣。” ⑤

唐穆宗问经书和史书二者孰当优先,接着又问,六经繁难,“如何得其意要”?薛放于六经外举出二书:《论语》和《孝经》,认为此二书“皆使当时大理(治),四海久安”。薛放在回答中尤其偏重《孝经》,以为它能使“人知孝慈、 气感和乐”。最后唐穆宗作总结,便只提《孝经》一书。

第二个例子,明胡爌《拾遗录》称:

(前赵)刘盛不好读书,惟读《孝经》《论语》,曰:“诵此得行,足矣。安用多诵而不行乎?”(北周)苏绰戒子威云:“读《孝经》一卷,足以立身治国,何用多为?”愚谓:梁元帝之万卷,不如盛、绰之一言,学不知要,犹不学也。” ⑥

这是说,《孝经》一卷,字数虽少,但这是一部可以立即践行的经典,足以立身治国。若经典读得很多而不能付诸实践,等于没读经典。

《孝经》是一部容易实施教化的经典,这是传统社会执政者的一个共识。因为《孝经》的主旨在于倡导对父母的孝顺,由于父母与子女天然的亲情关系,人们愿意接受这一倡导。而对父母的孝顺又很容易转变为对君主的忠顺,此正如《后汉书·韦彪传》所说:“‘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因此历代帝王都十分重视《孝经》。

宋王应麟《玉海》称汉文帝曾“置《孝经》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载,汉明帝时“自期门、羽林之士,悉通《孝经》章句”。东汉大易学家荀爽,汉桓帝延熹元年拜郎中,上对策说:“臣闻之于师曰:汉为火德,火生于木,木盛于火。故其德为孝。其象在《周易》之离……故汉制使天下诵《孝经》,选吏举孝廉。”荀爽用五行相生说和《周易》卦象来解释汉王朝的政策,汉朝为火德,按五行相生理论,火由木所生,是木之子。火在天为日,在地为火。夏季火德当位,此时温暖之气生养百木,这是火德孝养木的表现。正因为汉朝为火德,而火德为孝,所以汉朝重视“以孝治天下”,令天下诵习《孝经》,并从有孝和廉品德的人中选拔官吏。这种对汉朝“以孝治天下”的解释,虽然显得牵强附会,但也反映出当时的一种思维定式。

倡导孝道,不仅可以“移孝作忠”,培养忠义之士,也可以美化风俗,消解社会戾气,减少社会恶性犯罪。元代黄昭为项霦《孝经述注》作序说:“帝王之治,孰有加于孝乎?汉文置孝经博士,几致刑措;唐太宗以孝弟设科,而死囚归狱。气象虽殊,理一而已。” ⑦ 中国古代帝王“以孝治天下”,可以说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政治智慧。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一些帝王十分热衷于亲自为《孝经》作注,并颁之全国。唐玄宗就是其中的典型。此点,我们将在后面专论。

二、汉至隋朝的《孝经》今、古文学

关于《孝经》一书,《汉书·艺文志》载录了两个最早版本:一是今文《孝经》十八章,一是《古文孝经》二十二章。《汉书·艺文志》同时载明,《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同出于孔子故宅屋壁中。

1.关于今文《孝经》

关于今文《孝经》十八章,《汉书·艺文志》并未注明来源。500年后,唐初陆德明(约550—630)撰《经典释文》,提及今文《孝经》的来源:“遭焚烬,河间人颜芝为秦禁,藏之。汉氏尊学,芝子贞出之,是为今文。”汉儒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皆传其学,各自名家,经文皆同。

陆德明还提及,传言郑玄曾为今文《孝经》作注,但《郑志》及《中经簿》并未记载郑玄曾作此书,且“检《孝经注》与康成注五经不同,未详是非”。这意味陆德明怀疑所谓“《孝经》郑注”并非郑玄所作。

2.关于《古文孝经》

关于《古文孝经》二十二章,唐代颜师古为《汉书·艺文志》作注说:“《庶人章》分为二也。《曾子敢问章》为三。又多一章,凡二十二章。”未注所多一章之章题。而陆德明《经典释文》指出,《古文孝经》所多一章章题为《闺门章》。他更提出:孔安国曾为《古文孝经》作传。陆德明此说有《孔子家语》作根据,《孔子家语后序》称孔安国“为古文《论语训》(二)十一篇,《孝经传》二篇……皆所得壁中科斗本也。”又《晋书·卫恒传》亦称《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等同出于孔壁:“汉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秘藏,希得见之。”

那么,《古文孝经》是由谁献给朝廷的呢?荀悦《汉纪·成帝纪》载:“鲁恭王坏孔子宅,以广其宫,得《古文尚书》多十六篇,及《论语》《孝经》。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会巫蛊事,未列于学官。”这是第一次由孔安国家献《古文孝经》。许慎《说文解字叙》称:“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建武時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皆口传,官无其说。谨撰具一篇。并上。”依此记载,是汉昭帝时,鲁国三老曾第二次献《古文孝经》,而许慎曾第三次献《古文孝经》。

关于今文《孝经》与《古文孝经》的差别,颜师古援引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

清儒毛奇龄曾说:“汉魏六朝,祖述此经(《孝经》)者约有百家。” ⑧ 百家之中,其实有两大派。一派是今文《孝经》,以郑氏注为主。前人只知为“郑氏注”,不知“郑氏”名谁。东晋穆帝永和十一年(355)、晋孝武帝太元元年(376),曾有两次帝聚群臣共论经义,其时中书郎荀昶(字茂祖,颍川人),撰集《孝经》诸说,认定“郑氏”为郑玄,但并未提出确凿的证据。南朝萧齐光禄大夫陆澄(字彦渊,吴郡人)提出异议,质疑《孝经》并无所谓郑玄注本。他致书尚书令王俭说:“世有一《孝经》,题为郑玄注,观其用辞,不与注书相类,案玄自序所注众书,亦无《孝经》,且为小学之类。” ⑨ 请求王俭不将《孝经》郑注藏于秘府。王俭不依其请,答书说:“雅论疑《孝经》非郑所注,仆以此书明百行之首,实人伦所先。《七略》《艺文》并陈之六艺,不与《苍颉》《凡将》之流也。”王俭未正面回答郑玄是否曾注《孝经》,实际维护了荀昶的路线,此一路线至唐代则为司马贞所延续。而陆澄对《孝经》郑玄注的质疑,则为唐代刘知几所继承和发展。所以,宋儒魏天应《论学绳尺》卷八说:“《孝经》家之有郑氏以为康成者,荀昶祖之,而实之者王俭也……以为非康成,刘知几辈力排之,而倡之者陆澄其首也。”

《隋书·经籍志》叙述了南朝至隋代的《孝经》传承情况:“梁代,安国及郑氏二家并立国学,而安国之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这是说,在六朝的梁代,孔安国注的《古文孝经》和郑氏注的今文《孝经》并立为官学。侯景之乱后,孔安国注的《古文孝经》亡佚,后世唯传郑氏注的今文《孝经》。到了隋朝,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安国《古文孝经传》,送至大学者刘炫(字光伯,河间景城人)那里,刘炫为之作序,叙述其得失经过。于是孔安国注《古文孝经》复与郑氏注今文《孝经》并立为官学。然而学者颇疑所谓“孔安国注《古文孝经》”乃是刘炫的伪作。这意味孔安国注《古文孝经》的真本已经在梁代侯景之乱时断绝了,唐以后所见《古文孝经》乃是伪本。四库馆臣概括说:“《孝经》有今文、古文二本,今文称郑玄注,其说传自荀昶,而《郑志》不载其名;古文称孔安国注,其书出自刘炫,而《隋书》已言其伪。” ⑩

三、唐玄宗时期《孝经》今、古文两派的争议

唐玄宗鉴于汉朝“以孝治天下”的成功经验,以及当下《孝经》版本的烦惑,因而于开元七年(719)三月两次下诏,令诸儒重新质定《孝经》,其开元七年三月六日诏令说:“《孝经》,德教所先,顷来独宗郑氏,孔氏遗旨今则无文……其令儒官详定所长,令明经者习读。” B11 此诏令一下,随即引发了《孝经》今、古文两派的一场大辩论。刘知几代表《古文孝经》一派,司马贞代表今文《孝经》一派。

开元七年四月七日,太子左庶子刘知几《上孝经注议》,率先发难,提出现行的今文《孝经》郑氏注,将“郑氏”视为郑玄,乃是历史的误会。

俗所行《孝经》题曰“郑氏注”。爰在近古,皆云郑康成,而魏晋之朝无有此说。至江左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群臣共论经义,有荀昶撰集《孝经》诸说,始以郑氏为宗。自宋、梁以来多有异论,陆澄以为非玄所注,请不藏于秘省。王俭不依其请,遂得见传于时。魏、齐则立于学官,著在律令。 B12

接着刘知几提出12条理由,来“验证”今文《孝经》郑氏注绝非郑玄所撰。其12条理由如下。

郑自序云: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潭所逼,未至元城,乃注《周易》,都无注《孝经》文。其验一也。

郑玄卒后,弟子追论师所注述,及应对时人,谓之《郑志》。其言郑所注者,唯有《毛诗》《三礼》《尚书》《周易》,都不言郑注《孝经》。其验二也。

又《郑志·目录》记郑之所注,五经之外有《中候》《书传》《七政论》《乾象历》《六艺论》《毛诗谱》《答宾难三礼》《驳许慎异义》《发墨守》《箴膏肓》及《答甄子然》等书,寸纸片札,莫不悉载,若有《孝经》之注,无容匿而不言。其验三也。

郑之弟子,分授门徒,各述师言,更相问答,编录其语,谓之《郑记》,唯载《诗》《书》《礼》《易》《论语》,其言不及《孝经》。其验四也。

赵商作《郑先生碑铭》,具称其所注笺驳论,亦不言注《孝经》,晋《中经簿》云:《周易》《尚书》《中候》《尚书大传》《毛诗》《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凡九书,皆云“郑氏注,名玄”,至于《孝经》则称“郑氏解”,无“名玄”二字。其验五也。

《春秋纬·演孔图》云:“康成注《三礼》《易》《尚书》《论语》,其《春秋》《孝经》别有评论。”宋均于《诗谱序》云:“我先师北海郑司农。”则均是玄之传业弟子也。师所著无容不知,而云:“《春秋》《孝经》别有评论。”非玄之所注,于此特明。其验六也。

又宋均《孝经纬注》:“《六艺论》叙《孝经》云:‘玄又为之注。司农论如是,而均无闻焉。有义无辞,令余昏惑。”举郑之语,而云无闻。其验七也。

宋均《春秋纬》注云:“玄为《春秋》《孝经》略疏。”则非注之谓。所言“玄又为之注”者,泛辞耳,非实事。其序《春秋》亦云“玄又为之注”,宁可复责以实注《春秋》乎?其验八也。

后汉史书存于代者,有谢承、薛莹、司马彪、袁崧等,其为《郑玄传》者,载其所注,皆无《孝经》。其验九也。

王肃《孝经》传首有司马宣王之奏,并奉诏令诸儒注述《孝经》,以肃说为长,若先有郑注,亦应言及,而都不言郑。其验十也。

王肃著书,发扬郑短,凡有小失,皆在《圣证》。若《孝经》此注亦出郑氏,被肃攻击者最应烦多,而肃无言。其验十一也。

魏晋朝贤,辩论时事,郑氏诸注,无不撮引。未有一言引《孝经》之注。其验十二也。 B13

刘知几指出,这些证据本来很容易考证,但世之学者却不觉所谓“《孝经》郑玄注”之非是。至如《古文孝经》孔安国传,已亡逸数代,至隋开皇十四年,秘书学士王孝逸于京市贾人处买得一本,送与著作郎王邵。王邵以示大学者刘炫,刘炫辄以所见率意刊改,著《古文孝经稽疑》。刘炫以为《古文孝经》经文尽在,正义甚美,而历代未常置于学官,诚为可惜。今以所谓“今文《孝经》郑玄注”与“《古文孝经》孔安国传”相比,当“行孔废郑,于义为允”。

宰相宋璟等不赞同刘知几的论奏,与诸儒一起质辩,国子祭酒司马贞等儒者共黜刘知几之议。司马贞认为,今文《孝经》乃是汉河间献王所得颜芝本,刘向参较古文,省烦除惑,定为此十八章。其注相承云郑玄所作,因为《郑志》及《目录》不曾记载为郑玄作,以往学者多持疑义。唯荀昶、范晔以为是郑玄所注。先贤博览诸家之注,以此注为优。此注纵非郑玄所作,而义亦敷畅,颇堪称许。《古文孝经》原出孔壁,孔安国曾为作传,世未推行,后遂亡佚。近儒欲崇古学,妄作《古文孝经》孔安国传,穿凿改更。又伪作《闺门》一章,多近俗之语,必非仲尼正说。又分庶人章,非但经文不真,传文亦浅伪,刘炫诡随,妄称其善。其书与今文《孝经》郑注相较,优劣悬殊。废郑行孔,理實不可。望请《孝经》郑注与孔传依旧俱行。

开元七年五月五日,唐玄宗下诏,批评学者的门户之争说:“间者诸儒所传,颇乖通议,崇孔学者冀郑门之息灭,尚今文者指《左传》为诬伪。岂朝廷并列书府,以广儒术之心乎?” B14 令《孝经》郑注仍旧行用,孔注传习者稀,亦存继绝之典。唐代的《孝经》今、古文两派的争议,由此告一段落。

如上所述,至唐代,无论所谓的今文《孝经》郑玄注,抑或所谓的《古文孝经》孔安国传,都已被人怀疑。当时今文《孝经》一派宗尚郑注,《古文孝经》一派宗尚孔注。疑今文《孝经》者称“郑氏注”未明标“郑玄”二字,且与郑玄其他经注不相类;疑孔者称孔注非孔安国旧本。两派互相质难,难定是非。这便成了唐玄宗御撰《孝经》的历史文化背景。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七:“郑氏注今十八章,相承言康成作,《郑志·目录》不载,通儒皆验其非……然尚不知郑氏之为小同。”王应麟提出今文《孝经》郑氏注,乃郑玄之孙郑小同(约193─258)所作,清儒阎若璩为《困学纪闻》作注说“按:郑氏乃小同,注《孝经》非康成也。说颇有征。”但王应麟与阎若璩皆未举出证据。考唐代刘肃《唐新语》卷九载:“今者有《孝经序》,相承云郑氏所作。其序曰:‘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经》,盖康成胤孙所作也。”此条材料,或可证明今文《孝经》郑氏注,所谓“郑氏”并非郑玄本人,而是郑玄之孙郑小同。刘知几的考辨可谓信而有征。

四、唐玄宗亲注《孝经》

通常的情况下,帝王领衔著述,所谓御撰、御注,盖由帝王指定一班文臣代作。但是唐玄宗注《孝经》,从我们掌握的文献资料看,乃是唐玄宗亲撰,当初题为《孝经制旨》。《新唐书·元行冲传》谓:“玄宗自注《孝经》,诏行冲为疏。”唐玄宗撰《孝经制旨》成,国子祭酒李齐古主持刻之于石,曾上表说:“皇帝陛下,敦睦孝理,躬亲笔削,以无方之圣,讨正旧经。以不测之神,改作新注。”唐玄宗敕书答曰:“孝者,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故亲自训注,垂范将来。今石台毕功,亦卿之善职,览所进本,深嘉用心。” B15 宋儒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七说:“开元中,孝明(唐玄宗)纂诸说,自注,以夺(郑玄、孔安国)二家。”这些资料皆可证明,唐玄宗的《孝经制旨》,即《孝经注》乃是玄宗本人所亲撰。

而所谓“亲撰”,并不意味唐玄宗自己重新撰写注文,实际是在各家注中做了一种去短取长、去粗取精的工作。正如傅注《孝经注疏序》所说:“明皇遂于先儒注中,采摭菁英,芟去烦乱,撮其义理允当者,用为注解。”唐玄宗《孝经序》说:

朕闻上古,其风朴略。虽因心之孝已萌,而资敬之礼犹简。及乎仁义,既有亲,誉益著。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于是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是知孝者,德之本欤!

近观《孝经》旧注,蹖驳尤甚,至于迹相祖述,殆且百家;业擅专门,犹将十室。希升堂者,必自开户牖;攀逸驾者,必骋殊轨辙。是以道隐小成,言隐浮伪。且传以通经为义,义以必当为主,至当归一,精义无二,安得不剪其繁芜,而撮其枢要也?

韦昭、王肃,先儒之领袖;虞翻、刘邵,抑又次焉;刘炫明安国之本,陆澄讥康成之注。在理或当,何必求人?今故特举六家之异同,会五经之旨趣,约文敷畅,义则昭然,分注错经,理亦条贯,写之琬琰,庶有补于将来。且夫子谈经,志取垂训,虽五孝之用则别,而百行之源不殊。是以一章之中,凡有数句;一句之内,意有兼明。具载则文繁,略之又义阙,今存于疏,用广发挥。 B16

唐玄宗称,其所注《孝经》,是在参仿孔、郑旧义的基础上,对前代六家异同之说加以取舍。这六家是:韦昭(《孝经注》一卷)、王肃(《孝经注》一卷)、刘邵(《古文孝经注》一卷)、刘炫(《孝经稽古述议》五卷)、陆澄、虞翻。陆澄批评郑玄注用辞不类,而关于虞翻,《三国志·虞翻传》称其有《论语训注》,然陆德明《经典释文》已不著录其书,隋、唐书皆不著录其书,不知何故。這六家注书,在唐玄宗《孝经注》流行之后便都亡佚了。唐玄宗《孝经注》之前的其他版本自然也都亡佚了。目前我们能见到的《孝经》版本,以唐玄宗注本为最早。

据《唐会要》,开元十年(722)六月,御撰《孝经注》颁布于天下。21年后,即天宝二年(743)五月,唐玄宗重注《孝经》成,亦颁布天下。天宝三年十二月,诏天下家藏《孝经》,学校之中倍加传授,州县官长申劝课习。天宝五年二月,再颁布修改的《孝经》注疏本。可见唐玄宗对此事的特别重视。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唐玄宗曾以八分隶书书写自注《孝经》,天宝四年被刻石于太学,太学祭酒李齐古主持其事,陈振孙《书录解题》云:“唐明皇《孝经注》一卷,始刻石太学,御八分书,末有祭酒李齐古所上表,及答诏,且具宰相等名衔,实天宝四载,号为《石台孝经》。”此碑由四块黑色细石合成,碑下有三层石台阶,故称《石台孝经》。关于《石台孝经》,宋真宗时期的秦再思说:“玄宗开元中亲注《孝经》,并制八分书之,立于国,以层楼覆之。”幸运的是,此碑保留至今,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中央,被称为西安碑林第一碑。

应该说,唐玄宗是一位有才学的帝王。而他与杨贵妃演绎的故事,几乎丢了江山社稷。一位德行不检的帝王,他所训注的经典还有指导意义吗?孔子曾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有言者不一定有德,因此不能仅凭其言而推举他;也不可因某人德行不检而废其善言。中国古人正是遵循这个原则,一直将唐玄宗的《孝经注》传承下来。

元代董鼎作《孝经大义》,熊禾于大德九年(1305)为之作序,其中说:“唐玄宗开元敕议,意非不美。而司马贞浅学陋识,并以《闺门》一章去之,卒启玄宗无礼无度之祸。”熊禾把唐玄宗的荒唐归咎于司马贞对《古文孝经·闺门章》的批判和弃置,认为司马贞弃置《闺门》章开启了唐玄宗“无礼无度之祸”。无独有偶,明代孙本作《孝经辨疑》提出唐玄宗削除《古文孝经·闺门章》,遂启安史之乱、玄宗幸蜀之祸。对此,四库馆臣予以严厉批评:

元熊禾作《董鼎〈孝经大义〉序》,遂谓:贞去《闺门》一章,卒启玄宗“无礼无度之祸”;明孙本作《孝经辨疑》,并谓唐宫闱不肃,贞削《闺门》一章,乃为国讳。夫削《闺门》一章,遂启幸蜀之衅。使当时行用古文,果无天宝之乱乎? B17

《古文孝经》中的《闺门》一章只有这24字:“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亲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对待深闺内的女眷,要按礼法进行管理,要体现父亲、兄长的尊严,像对待百姓中的徒役一样役使妻妾。儒家虽然主张“男尊女卑”,并没有将妻妾女儿像奴婢、刑徒一样对待。这种主张实在不合情理,而且“文句凡鄙,不合经典”,所以多数儒者,尤其是以司马贞为代表的今文《孝经》一派学者坚决主张削除此章。而唐玄宗的《孝经注》也的确削除了此章。

后世主张恢复《古文孝经》的学者,便拿此章来说事,认为唐玄宗不肯接受整肃闺门的理念,造成“宫闱不肃”,最终酿成大错。“天宝之乱”有多方面的原因,将之归咎于削除《古文孝经·闺门章》,未免简单可笑。而社会真的按《古文孝经·闺门章》的主张去做,那千百年间奴役妇女的灾难,将十倍百倍于“天宝之乱”,可以断言。

五、余论

《旧唐书·元行冲传》称,玄宗自注《孝经》,特令元行冲撰《御注孝经疏义》,列于学官。宋初,邢昺等奉诏撰《孝经正义》,乃据元行冲本而增损之。书成,为今传《十三经注疏》之一种。四库馆臣说:“宋咸平中,邢昺所修之疏,即据行冲书为蓝本。然孰为旧文,孰为新说,今已不可辨别矣。” B18 由于邢昺等删修元行冲疏的过程未留痕迹,后人已不知邢昺《孝经正义》中哪一部分是元行冲的疏,哪一部分是邢昺等增改的疏。邢昺《孝经正义》成,元行冲疏本亦渐亡佚。

邢昺等《孝经正义》之外,关于《孝经》的版本尚有司马光的《孝经指解》,主《古文孝经》;朱熹的《孝经刊误》,“取《古文孝经》,分为经一章,传十四章,删旧文二百二十三字”。是为《古文孝经》改本。宋董鼎撰《孝经大义》,乃据朱熹《孝经刊误》本而为之。元吴澄根据桓谭《新论》的信息,断定隋世所出《古文孝经》为伪作。因为桓谭《新论》称《古文孝经》1872字,与今文《孝经》异者400余字,而刘炫本《古文孝经》只有1807字,除增《闺门》一章24字外,与今文《孝经》相异之文仅有20余字。所以吴澄断定隋世所出《古文孝经》为伪作。他在朱熹《孝经刊误》基础上重新校订今文、古文同异,称为《孝经定本》。这是与朱熹有所不同的第二部《古文孝经》改本。

注释

①转引自邢昺:《孝经注疏·孝经序》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页。

②转引自《御定孝经衍义·卷首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6页。

③黄道周:《孝经集传·原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7页。

④章太炎、章念驰:《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43页。

⑤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一〇四,中华书局,1982年,第1245页。

⑥胡爌:《拾遗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69页。

⑦项霦:《孝经述注·原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3页。

⑧毛奇龄:《孝经问》,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82页。

⑨陆澄谓世传《孝经》郑玄注,观其用辞,不与郑玄其他经注之书相类。陆澄未举其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七:“今按康成有六天之说,而《孝经注》云‘上帝,天之别名,故陆澄谓不与注书相类。”

⑩B17B18永瑢等编:《四库全书总目》卷三二,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263—264、263页。

B11朱彝尊著、林庆彰等点校:《经义考新校》卷二二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032页。

B12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六〇四,中华书局,1982年,第7247页。

B13B14王溥撰:《唐会要》卷七七,中华书局,1955年,第1406—1407、1409页。

B15朱彝尊著、林庆彰等点校:《经义考新校》卷二二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065页。

B16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七三七,中华书局,1982年,第3836页。

责任编辑:涵 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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