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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岛:不再属于诗人

2017-07-06陈惊鸿

南方周末 2017-07-06
关键词:激流奥克兰顾城

陈惊鸿

新西兰激流岛,因诗人顾城而闻名国内。在新西兰生活了一年半之后,我也去拜访了这座岛屿,得知了一些别样的故事。

百万豪宅之岛和顾城的3.8万纽币

“我们不走了,我们需要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我们要乘着它,度过一生。” ——顾城

和“激流岛”这名字带来的荒蛮、凌厉气质不同,激流岛并不荒僻,她紧紧依偎着新西兰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奥克兰。

激流岛的真名是怀赫科岛(Waiheke Island),毛利语中Waiheke有水流的意思,故顾城称之为“激流岛”。从奥克兰乘坐渡轮最快35分钟就可以到达。站在激流岛的高处,惠灵顿市中心的楼群赫然在目。

作为和当年顾城一样的新移民,在海量的信息里,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特别的数字,3.8万纽币,这便是顾城当年的全部房款。

眼下,激流岛的房地产堪称如日中天,即便奥克兰房价在猛涨了数年后开始进入微下滑的喘息期,激流岛这把火却越烧越旺,涨幅遥遥领先。一栋2003年售价不足百万的高档住宅,在2017年3月份卖到了600万纽币(约3000万人民币)的天价。中低端住房均价也轻松越过百万纽币大关。曾经的诗人之岛,已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豪宅之岛。

1988年,顾城和谢烨来到新西兰,最初顾在奥克兰大学做汉学研究员,但一直在寻找心中“更为理想”的落脚地。顾城夫妇的经济条件不太好,手中仅有不到一万纽币的积蓄。不会英文的顾城翻看报纸的二手物业版,能承受的总价内不是车棚,就是水塔、篷车或小店铺,甚至还有电话亭。最终,他看到了一个地名和一个数字:激流岛,独栋房屋,四万八。这是一个低廉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那时,激流岛还是一个相当避世的所在,这也恰是顾城所追求的。当年,这里住着许多年老的嬉皮士、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和刻意避世的怪人。

卖房子给顾城的是一个神叨叨的外星人迷,成天披头散发坐在岛上冥想,没事吸吸大麻,思考着外星人和地球末日的问题。他在数年前撞大运中了十万纽币彩票,就买了这栋房子,准备建成外星人基地。他在墙纸上画满了外星人和飞船,在院子里挖大坑,拆去数面内墙,破坏柱子,弄歪楼梯,最后连主梁也锯断了。1988年5月,这位怪人夜观星相,似有异动,准备再率对他深信不移的女友去墨西哥参加“拯救地球”世界大会,苦于囊中羞涩,遂登出卖房广告。看到顾城和他头上那顶特立独行的帽子后,判断他也同外星人有关,立刻大手笔减去一万块钱,以3.8万的价格成交。

顾城的“理想之城”,已是废弃20年的荒园

“我要在地界上,建起一座城,世界从此不可以走进来。”——顾城

上岛之后已是黄昏,我们却急切想去寻找顾城的老房子。沿着山路七拐八绕,远离了主要居民区,越过一片沼泽和森林。在昏暗的山路上走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人,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一丛竹子(暗示东方元素)像是一条隐晦的线索。眼前是个岔路,一条陡峭的匝道向山坡延伸。可搜寻了半天,只找到了126号、122号的信箱,唯独缺失了顾城的124号。一个巨大而簇新的地产销售广告竖立路旁,十分触目。

往上走,斑驳的落叶和苔藓之下,依稀有一条通往山上的岔路,趋前一看,半道上已经被一道陈旧的路障给封住了,上挂着一块木牌赫然用中英文写着“私人领地,请勿侵犯”。抬头看,郁郁葱葱的密林中有褴褛的红色屋角,那应该就是顾城的老屋了。回到岔道口,丛林中一条小路通往上方,虽然崎岖又满是青苔,却仿佛是直指谜底的捷径。

终于靠近了房子,这是一栋典型的两层新西兰民居,面积不大,单层占地不过六七十平米,坐落在斜坡上,二楼有一个超大的平台,想来,这就是当年那能看得见海的阳台了。

新西兰民宅和国内钢筋混凝土的公寓式住宅不同,多为独栋木结构,土地面积亦在300-1000多平米不等,除了庭院需要时常打理外,外墙和屋顶每隔几年也要刷漆翻新。显而易见,眼前的这栋房子已被遗弃多年,院落里长满了杂草、灌木和藤蔓,红黄紫相间的油漆也剥落得十分狼狈,一些外墙木头都开始腐朽了。

白色的蕾丝窗帘耷拉着,隐约可见屋内一些陈设,似乎有桌子,还有一张床垫,大门被木条斜着钉死了。悲剧发生后已经二十多年了,而顾城的儿子和姐姐仍生活在新西兰,他们似乎刻意遗忘了这栋老屋,任其颓废,像是一个永远被定格的悲剧。

站在老屋外,我寻找和辨析出了顾城许多艰辛的修缮和改造。前院、后院、车库、小道、梯田遗迹,红、白、黄、紫颜色的外墙……

这栋房子始建于1927年,历经数个主人,虽有1000平米土地,却非常倾斜,足有45度。后来又遭到外星迷的各种破坏,摇摇欲坠。顾城曾提到,整个屋子都被拆成了一个空壳子,没有电、水和取暖设施,地基也有问题。然而顾城却满意,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我终于得到了一块土地,在世界过不来的地方,我要打败它,那个丑陋的世界。”当时,儿子刚刚出生,顾城在一堆建筑垃圾和泥土中挖出了三节烟囱,修好了古老的铁炉子,拿着钳子和苔迹斑斑的旧电箱搏斗。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们喝雨水,上山打石,挖土填坑,能捡到什么木头就钉什么,捡到邻居用了一半的油漆就往墙上刷。

购买这栋房子让顾城夫妇陷入经济窘迫,积蓄耗尽,每月还要还房贷、付地税。岛上商业少,东西更贵,日常生活成为非常现实的问题。地里的虫子攻陷了他们种下的菜苗。后来他们试过在树林里采木耳、摘野果、海边捡贝类,吃过漫山遍野的野韮菜,却发现这种野菜有致幻功能。试着烹煮了一只被车撞死的刺猬,骚臭味却入心入骨。在湿冷的冬天里,燃料也很快告罄,再做饭则须砍活树,还要晾三个月才能烧火。

在种种的困顿中,顾城夫妇想到了养鸡这条路,勾勒了鸡生蛋,蛋生鸡,鸡粪可育树,产生沼气做饭、取暖的蓝图。他们将后院改造成养鸡场,用一笔意外到来的稿费作为启动资金。之后,养鸡业一度非常红火,两百多只鸡,每天能产200个鸡蛋,然而生意刚有起色,又遭遇了迎头痛击。

附近山谷中有一个怪人,自诩为自然主义者,不开汽车,只跑步或骑车,另外听不得各种声音,有时邻居狗一叫,他就大声咆哮。顾城家的鸡叫让怪人无比愤怒,每天都骑车去岛政府告状。奥克兰有养鸡不能超过12只的规定,但之前激流岛因为长时间遗世独立,并无此项法规,怪大叔天天告状,岛政府遂确认了此项法令,勒令顾城处理掉家中的鸡。

当时,顾城已经辞去奥克兰大学的工作,政府福利金不足支持生活,无奈把二百只鸡都杀了,把肉存放到邻居家的大冰柜里。之后,谢烨和英儿在周末集会上售卖鸡肉春卷补贴生活,据说顾城还曾为人画像。

就这样,顾城在激流岛上一意孤行地“实验”着乌托邦,没日没夜地营造着他的理想王国,生活和精神上的种种矛盾却如海底的狂躁鲨鱼在左右奔突。英儿到来愈发激化了种种困境和冲突。渐渐,即便是“眼睛里含着万里晴空,生命里从无乌云经过”的谢烨,也渐渐展露出骇人的锋利,英儿则以“失踪”宣告了她对理想国的彻底失望与拒绝。诗人最终被命运击倒,并亲手引发了惨烈的悲剧。

黄昏,加上刚下过一阵小雨,高大的树木,让老屋显得相当晦暗。一阵风过,落叶哗哗落下,站在老屋门前,觉得阴气森森,扑面而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沿着小径回到车里。

用手机查到了那个地产广告的真身,乃是紧邻顾城老屋的一片约800平米的空地,售价为四十多万纽币。从Google地图上,可看到地块旁顾城家的房顶和阳台,布满了可疑的阴影。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墙后的草,不会再长大了,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顾城

一个颇有意味的事实是,顾城在激流岛上生活的那几年,不仅是他自身命运的十字路口,也像是激流岛命运的十字路口。在此之前,小岛像是一位隐居空谷的哲人,一道海峡及缓慢稀少的蒸汽船形成了天然的红尘屏障。随后,绝望的诗人选择了死亡,这桩惊悚的案件很快淹没在蓝宝石般的海浪和墨绿色的丛林中,小岛一路奔向“富豪的世外桃源”。

枕着醉人的豪拉基湾,让激流岛的独特价值开始被发掘。第一轮淘金者是酒庄主,岛上丰腴的火山土壤、丰富的微气候,是培育顶级葡萄的宝地。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激流岛迅速成长为一座美酒之岛。

另一方面,闲云野鹤般的激流岛更像是一个微缩的,将各种美好特质浓缩和提纯的新西兰。私密的海滩、壮丽的景观、怡人的气候和生活方式,伴随着大型超市、学校医院、大型游艇码头不断开枝散叶,激流岛同样被全球化浪潮挟裹着大踏步向前,变为今天富豪眼中的乐园。正如《孤独星球》这样说:“以前他们找不到人愿意买这里的地,而现在岛上的超级富豪们摩肩接踵,上一代的嬉皮和波西米亚式的艺术家夹杂其间。”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四散奔走的,还有顾城的儿子小木耳。诗人之子激流岛上长大,却不太会说中文,后进入奥克兰大学,读的却是工程学。姐姐顾乡仍住在岛上,却对华人刻意回避。至于出走的英儿,离群索居多年后,因鼻咽癌于2014年1月病逝于悉尼,终年50岁。

在岛上逛周末集市,我仿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看到了顾城、谢烨和英儿当年卖鸡肉春卷的影子。一转身,他们又不见了。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还有预报中一场百年不遇的狂暴飓风,它携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动地而来,却在逼近激流岛之后紧急调转马头,决绝地,挥舞起风雷的缰绳,隆隆奔向了南太平洋遥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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