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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末生新萼

2017-06-23阿列

飞魔幻B 2017年6期
关键词:流火

阿列

“传说天神造纸时,不小心被划破手指,血流入水中顷刻染红了纸浆,后来做出的纸张通灵悟性,修成了折叠仙。折叠仙若看上有仙骨的凡人,会亲自点化,助其飞升……”

跛脚瞎子盘腿坐在墙根,一边抓身上的虱子一边讲着,周围一群孩童或坐或站听得津津有味。冉约路过时在低声“呸”了一下,什么折叠仙,不过是成了精的白纸,到处祸害人,凡人愚昧蠢钝,还把它当仙了。

“得道之人脱去凡胎肉体,有的尚留下皮囊,有的只留下衣冠……”

走远了,那瞎子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冉约吸吸泛酸的鼻子,想起兄长的死状,咬牙握紧了拳。

她的兄长齐扬是个修道人,已修成了玲珑骨,假以时日必能成正果列仙班,偏偏被那该死的折叠仙抽取了玲珑骨,死无全尸。她哭着把兄长的皮肉装到棺中,没了骨头的尸骸软塌塌的,若不是那身眼熟的衣裳还穿在身上,她几乎认不出是自家兄长。

冉约不是凡人,是齐扬养出的一只小树妖,。

齐扬修了一百多年道,门下有不少弟子,他死时那些弟子开心得差点放鞭炮,都以为他是得道了。冉约抱着那具没了骨的尸体哇啦哇啦地哭:“阿兄是被妖孽抽走了玲珑骨丧命的……”

那些弟子当然不信,齐扬修了那么多年道,怎么可能被妖孽害死?而且冉约自己也是妖孽,妖孽的话哪能信?

齐扬留下的遗物中有个贴了符的葫芦,里头养着一只五百来岁的竹妖,。冉约要找折叠仙报仇,凭一己之力是不行的,得有帮手,这竹妖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助力,。可那符纸她撕不下来,齐扬一死,没人能撕得下来,除非用流火阵的天火融符。

冉约没有办法,葬了兄长后便独自下山,往东去找流火阵。

流火阵真是不好找,她找得快要枯萎了,最后还是遇到的好心蛇妖告诉她,流火阵在海洲最北的孤岛上,远得很。她乘舟在海上漂了半个月,终于找着了。

她远远地把葫芦丢进了流火阵。阵中霎时间火球乱撞,而后白光大盛,。冉约抱着脑袋躲在巨石后,担忧地想,竹妖不会被烤熟吧?

片刻后,四周静下来,冉约忐忑地探出头张望,满天烟尘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缓缓而来。她欢喜地跳起来,边跑过去边喊:“竹妖!竹妖!”

那人脚步一顿,在冉约扑上去之前侧身一避。冉约抬起头,见是个男子,披着绣了银色云纹的湖蓝色长袍,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他微微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问道:“你是谁?”

“我是齐扬养的小妖,和你算是同门。”冉约想起兄长,眼眶一红,“阿兄被折叠仙害死了,玲珑骨被抽,魂飞魄散……”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玲珑骨?你阿兄是修道人?你救我是为了帮他报仇?”

冉约觉得他问得奇怪,不由得问:“阿兄把你养在葫芦里这么多年,你连他是修道人都不知道?”又怕他不认账,她慌忙拉住他的衣角,“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不然我把你关回葫芦里去。”

葫芦已经被烧裂了,她只是吓唬吓唬这人,心里毕竟没底,慌得厉害。那男子低头看了看她抓着自己衣裳的手,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我帮你。”

冉约依着华予的吩咐,折了根柳枝插在土里,一边绕着走一边念咒语,越念越觉得头顶痒痒的,。一忍再忍,着实忍不了了,她抬手一挠吓了一跳:“咦,怎么长叶子了?”

华予看了看她头顶随风招摇的嫩绿枝条,问:“你是树妖?”

“是。”

“难怪指路的树枝长你头上了。”华予笼拢在袍子里的手举到一半又垂了下去,“折下来吧。”

冉约吓得跳开:“很疼的。”

“你顶着满头绿枝在街上走,让人认出是妖被打,会更疼的。”华予耐心地说服她。

冉约犹豫片刻,到底颤抖着抬手握住头上的枝叶,狠心一折,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

:“嘶……”

冉约一边流着泪一边问:“该往那哪边走?”

华予面露难色,踟蹰半晌还是告诉她:“那个,你没折干净……”

冉约气坏了:“不管了,被人打死我也不折了!”

他们按着枝条垂下的方向走,路过某处小镇时,冉约闻到摊上肉羹的香气,顿时走不动了,蹭蹭蹭噌噌噌跑过去点了两碗,将其中一碗往华予面前一推,自己便低头大口地吃起来。待吃完抬眼一看,华予面前的肉羹还冒着热气,一丝未动。

“你不吃?”

“不吃。”

冉约劝他:“你看你那么瘦,不吃不行啊,再瘦下去就只剩骨头了。话说你这袍子裹得真密,连小手都不露出来,是不是手废了不能用、又怕人知道?来來来,我喂你。”说着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哄道,“张嘴,啊!”

华予脸一红,偏开头去:“我不用进食。”

话音刚落,便听见冉约便“啊呜”一声吞下了满勺的肉,还边咽边解释说:“我勉为其难帮你吃了吧。”

华予望着她鼓鼓的腮帮子,将身上的袍子拉得更紧些,生怕她一个好奇来掀开。

华予带着冉约找到许多修道者的住处,或是高山之上的石屋,或是潺潺溪边的竹林,看遍了奇山怪石,也看了很多惨不忍睹的尸体。

都是那些修道者的遗体,有的被挖去了双目口鼻,有的被抽干了血,有的被剁去了手脚。冉约红着眼咬唇道:“都是折叠仙害的。”

他们只能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冉约又得念咒长草、又得忍痛折枝,对折叠仙的怨念更深,一边歪头“啪叽”扭断头顶的枝条,一边流着泪道:“我要把它撕成片扔进火炉里!”

华予从不动手帮她折。

找到第十三个修道者的尸身,冉约照旧挖坑帮忙收敛殓,坑挖到一半听见华予略带着警惕的声音道:“有人。”

“深山老林的能有什么人。”冉约一铲子下去,奋力一挖,土还没起来,却见土中冒出一道金光,。她反应得快,忙扔了铲子往后一躲,。

那金光冲天而起,四周又有无数白光飞升交错,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她心里一咯噔:“是阿兄的剑阵!”

阵外是她看着长大的同门们,厉声质问她道:“妖孽,交出师父的宝物!”

她想了想,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只葫芦,那葫芦确实是宝物,可惜已经裂了。她站在华予面前,一面提防头顶悬着的万千利剑一面喊:“阿兄的葫芦烧裂了,里头养的竹妖在这里,”说着也不管他们看不看得到,便指了指身后的华予,“在这儿!”

外头那群人一听说葫芦裂掉,立马炸了锅:“管你什么竹妖猪妖,都是妖孽!”

冉约还要分辨辩,可剑阵已被催动,万道白光如电般携风而下,她慌忙伸手要去拉华予逃命,手伸到一半被反握住,整个人被扯进长袍内,而后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和咻咻咻的白光掠过声。她颤抖着拉开袍子一角想要探出脑袋,被华予一巴掌压了回去:“别出来。”

直到四周阒然无声,华予才拉开袍子,。冉约哆嗦着走出来,低头去看还被牵着的手,哆嗦着说:“你放开……”

华予撒开手。借着明朗的日光,冉约看得清楚,那是一只只有白骨的手。方才藏在袍子里时,她摸到的也是一具白骨。

脖子以下全是白骨的华予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开口:“怕了?”

“你是竹妖和白骨精生的吗?”冉约认真地问。

华予一噎,道:“不是。”

冉约深深叹口气:“可怜,真的是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华予又是一噎:“怕得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差点死在自家兄长的剑阵下。”冉约心有余悸,“幸而你道行深,若是今日只我一人,必定死相凄惨。”说着回头望了望来时路,忍着泪道,“毕竟同门,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他们正站在树丛边,阳光被茂盛的枝叶一映似乎也绿了起来,带着几片嫩叶的影子洒在她的衣裳上,照着她的侧脸,将她一双眼中的泪花衬得亮晶晶。华予故意抬手引开她的注意力,道:“你看看我的胳膊是不是被剑气割伤了。”

冉约连忙仔仔细细看了看:“好着呢……话说你是一只竹妖,为什么不长肉?”

“你见过竹子长肉吗。”华予见她收了泪,便一面说一面往山下走去。

冉约急急追上:“我也没见过竹子长白骨的啊……不对,你脸上长的不就是肉吗……哎,别走那么快,别不理我呀……”

大概是四处奔波太过疲累,冉约最近总觉得十分困倦,天刚黑下来她将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而且睡得死,昏迷了一般。近几日愈加严重,路过一棵大榕树歇脚时,她屈膝靠坐在树旁头一歪差点又睡着,。

华予伸手摇了摇她,嘱咐道:“我去给你找点水,你别乱跑。”

冉约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头偏向另一边。从繁叶间筛下的星点日光随着微风在她的裙摆上轻轻地摇、在她脸上慢慢地晃,把她的梦渐渐晃醒了。她揉揉眼睛,朦胧睡眼蒙眬中看见面前站着道人影,素色长袍,身形颀长,。

她只当是华予,一面打哈欠一面道:“你回来了,我怎么又睡了过……咦?”

眼前人微微俯身,弯着一双清亮的眼对她笑:“小树妖。”

冉约尖叫一声往旁边爬。那人瞳中微微泛着一点青色,烙着小小的仙家符文,是已成半仙的修道者,多半是来收妖的,她今日小命难保了。

“别怕,我不杀你。”他负着手低头看冉约,满面笑意,“我叫鹊烨,追着折叠仙踪迹而来,不想遇到了你这小树妖。”

“我也在找折叠仙,他它害死了我阿兄,还杀了许多修道者。”冉约心中稍安,拍拍衣上尘土站起来,倚着树干将鹊烨望住,“世人都说折叠仙慈悲,其实它坏透了。”

鹊烨点头:“世人愚钝,只看表象。”故意顿了一顿,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恕我直言,小树妖,你也有点蠢。”

冉约说:“哈?”

“方才与你在一起的那个,不就是折叠仙么吗?”鹊烨怜悯地看了看她,“你被他骗了?看你头顶上没折干净的枝条,他大概是利用了你的树妖灵力要找出修道者所在?。”

冉约登时愣了,手凉得微微发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鹊烨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陶罐递过去,冉约下意识地一退,他笑了笑,弯腰将小罐子放在她脚边:“折叠仙修为高深,我也降服不了他。他虽利用你,对你的防备之心终归比对我少些,你若想为兄报仇,就找机会给他喂下罐子里的药粉,。届时他现出原形,你再一把火烧了他。”

鹊烨离开很久后,冉约依旧愣在树下。有两只鸟飞到她头顶的枝桠上啾啾啾地叫,一片叶子打着旋落下来,正砸在她的头上,她回过神来,蹲下身拾起那小陶罐,僵了许久的脑子突然灵光起来。

折叠仙原身是纸,所以要抢修道者的骨肉为自己塑身,前段时日她不经意间见到华予长袍下的白骨,到如今收敛殓了那么多修道者的尸首后,仔细想想他确乎长壮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瘦弱。冉约抬手摸摸头顶缠着发的一小截枝条,树妖可用灵力探路,华予或许真的是在利用她……她忽觉得脑袋有些疼,低声骂道:“那可真是混蛋。”

“谁混蛋?”

她猛地抬头,看见手里提着水壶的华予站在树影中静静地望着自己,袍袖沾了水晕开一大片深色,上头的云纹似乎也因吸饱了水要落雨。

他抬起手,递过水壶来,道:“给。”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似细细的竹枝,食指指甲反着日光微微的亮,像珍珠。

冉约接水时故意碰了碰他的手,是温热的,有血有肉,不再只是几段白骨。

冉约低下头去,在袖中摸了摸藏起来的小陶罐。

当夜他们宿在一家小客栈。冉约躺在床上出奇的地精神,听着门外其他旅人走过时木板吱呀吱呀的响声、楼上嗒嗒嗒的脚步声,瞪着一双眼盯住黑魆魆的夜。隔壁的门开了,她聽见华予和小二说要一壶热水,门又关了,小二急忙忙跑开的声音回荡在长廊。

她翻个身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鹊烨给的小陶罐,轻轻打开盖子闻了闻,似有若无的香气让她想起阿兄死时,众弟子在他灵堂上焚的香。

她端了两杯茶敲开了华予的门。华予侧身让她进屋,一面将胡乱穿上的衣裳整好,一面问:“什么事?”

冉约瞥见水盆里红红的血,皱了皱眉:“你这是沐浴还是杀鸡?”

“沐浴。”

“沐浴成这样?”她惊奇地道,“啊,莫非你来月事了?”

大概是灯光昏暗,华予的脸色不太好:“我是男的。”

冉约更加好奇地凑近些,一脸不可敢置信的神情:“原来男子也会来月事,长见识了。”

华予“唰”地扯开衣裳,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东一块西一块新长出的嫩肉衬得旁边血淋淋的骨肉愈加可怖。冉约倒吸口气,问道:“你这是?”

“再过个把月应该就能长全了。”华予淡淡地说了句,堵住了冉约所有的疑惑。

她将手中尚温的茶递过去,道:“长肉辛苦了。”

华予不疑有他,接过茶一饮而尽,末了把茶杯放在桌上,取下衣桁上的长袍罩到身上,一面坐在床上一面对冉约道:“回去睡吧。”

“睡觉还穿着长袍,真是奇怪。”

冉约拿起桌上的茶杯,退出房时帮他带上了门。长廊上几盏橘黄的灯笼发着幽幽的光,像一双双鬼的眼睛。

“咚咚咚——咚咚咚——”

冉约拉高被子蒙住头,可那“咚咚咚”的敲门声震得她脑仁都在抖,最后只能气呼呼地赤着脚跑去开门。

華予正要说话,瞧见她只穿着中衣满脸睡意的模样,将用身子一挡,遮住后头小二的目光,接过水盆道:“你去罢吧。”一面进屋一面关了门,“午时了,吃个饭赶路吧。”

冉约已经钻回了被子,不乐意地说:“让我再睡一个时辰。”

华予放下水盆时瞧见了丢在地上的小陶罐,罐子倾斜着像一只吃撑了的野兽,罐口露出些许白色粉末,。他将罐子捡起来,嗅了嗅,脸色大变:“你从哪儿拿的药粉?”

冉约脑子“铛”地的一下清醒了,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抢过华予手中的东西,。她本想编些理由蒙混过去,但看华予认真的神情肯定要刨根问底搞个清楚,思索半晌决定还是坦白的好:“昨日遇到个叫鹊烨的修道者送我的,让我喂你吃些药粉,你便会现出原形。”她抬眼去看华予,面上装着镇定,手却紧张地揪着被褥,“他说你是折叠仙。你是吗?”

华予冷笑一声:“药粉下在了昨晚的茶水里了吧?待会儿我现出原形,你便知道我是不是了。”

“啊,昨晚的茶水,”冉约解释道,“我没有下药。”见华予不信,她又道,“我后来想啊,鹊烨虽然是个修道者,说的不一定就是实话、做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阿兄教过我,正邪不能仅凭一个人的身份去认定,。像我是只妖,可我不害人,有些修道者却会抓无辜的小妖小鬼去炼药。至于你是不是折叠仙,”她边说边下了床,拿手比划在自己头顶,而后平移到华予胸前,“我到阿兄的脖子,却只到你的胸口,若你真是折叠仙、真抽走了阿兄的玲珑骨塑身,怎会比他高?”顿了顿,她又肯定地说,“不可能是长高的吧,你都好几百岁了。”

华予微微低下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冉约爬上床拿被子裹住自己,又躺下:“你不是折叠仙、不害我,我也不会害你的,做妖要有做妖的道义。”

她还没躺好,便听见华予说:“我不是折叠仙。”

良久后,冉约听见他开门走出去的脚步声,很轻,似乎是怕惊扰了她的睡梦。

除了找折叠仙,冉约还找起了鹊烨,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撒谎挑拨离间。华予对此事却不是很在乎:“无非是正道人士的所谓计谋罢了,设法让妖自相残杀,他们好坐享其成。”

冉约道:“要真是那样,我得揍他一顿出出气。”

收敛殓完第十七个修道者的尸身,冉约闭眼念咒正要催动灵力,结印的手却被华予一把按下:“你的灵力耗损太多,好好歇着吧。”

冉约把手抽回来,问道;“那要怎么找折叠仙?”

“瞎找吧。”

她鼓着嘴瞪华予:“不行。”

华予笑了笑。他一笑,冉约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了一下,。

刚咯噔完,手便被握住,握得紧紧的,她疼得“嗳哟”一声,却挣扎不开。

华予低眸念诀,不过片刻,冉约的五根手指指尖齐齐长出细嫩的枝条,缠在一块儿往同一方向垂下。

“东南方二百六十里。”华予松开她,“走吧。”

冉约纠着眉头看自己长着枝叶的手,追上去苦恼地问:“怎么办?”

“剁了就好了。”

她气得又鼓起腮帮:“不行!”

不行就只能把枝条缠在手腕上藏在衣袖里了。

进城后,冉约特地买了把剪子,华予问她:“想通了?肯剪掉了?”

冉约平静地说:“不,只是想找机会捅死你。”

夜里,他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冉约坐在灯下专心地修剪她的手,“咔擦”一剪子下去她便跟着“嗳哎哟”一声,。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只能和华予没话找话:“折叠仙真的在这城里?”

“错不了。”

“你能打嗳,哎哟……能打得过它吗?”

“不知道。”

“阿兄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如果你死在它嗳,哎哟……它手里,我会顺便帮你报仇的。”

关着的窗子忽然“啪”地的一下被大风吹开,桌上的烛火晃得厉害,冉约凑得太近,被火苗烧到了手指,“哇啊”的一下蹦起来。华予猛然起身,脸色凝重地看着窗子,。

冉约一边吮着烧焦的手指,一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木窗子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蓝衣女子,眉目含羞地望着他们:“别来无恙,华予。”

冉约手上还未剪掉的枝条朝着蓝衣女子站的方向疯长。她错愕地看看两人,往后挪了几步,用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问:“华予……原来你和折叠仙是旧识……”

灯火昏昏,蓝衣女子靠着木窗盈盈地笑,像一串开在夜色里的丁香。冉约望向女子含情带笑的眼,那双眼似曾相识,但她来不及细思。

华予立在灯旁,湖蓝色的袍子,袍子上银色的云纹被灯光晕染成朝霞,冉约只觉得他是朝霞里的鹰隼,随时要扑过来吃了她。

“冉约,过来。”华予神色不悦地朝她道。

蓝衣女子掩口低笑:“这是你的新欢?一只不过百岁的树妖,你也看得上眼。”

冉约没心思和她计较,怀着满心的恐慌和愤怒瞪着华予:“竹妖,阿兄养了你这么久,你却和害死他的折叠仙勾搭在一起!白眼竹!”

“竹妖?”蓝衣女子替华予答道,“他哪是什么竹妖,他是被封在流火阵中三百年的一只凶兽,托你的福终于逃了出来。”

华予没有否认。

冉约心里已然没有了愤怒,只有命不久矣的恐惧,这恐惧驱使她疯了一般撞开椅子夺门而出。华予要追,却被蓝衣女子拦了下来:“追她一个小姑娘作甚,放她去吧,你不是已经找着我了吗?”

原来华予利用自己确实是为了找折叠仙,原来折叠仙是他的旧相好……冉约怕极了,下楼时木楼梯被她踩得“乓乓乓”地响,裙摆一绊,她差点摔了下去,扶住栏杆稳了稳身形,电光石火间想起阿兄教自己的遁地术,忙捏诀念咒。

华予追下楼时,只拾到最后一级台阶上的一只鞋。

左手上的枝条冉约没再剪掉,只是将它们缠在手臂上打个结固定。她也学华予穿了长袍,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走路时总低着头,生怕遇上折叠仙或者华予。

她向人打探过,流火阵是三百年前齐扬的师祖为封印凶兽布下的,。华予在阵中被天火烧尽了皮肉,若不是她无意间破了阵,再过五十年,他便只剩一堆灰了。齐扬的宝葫芦里原先确实养着只竹妖,早已经放了,是冉约误将华予认作了竹妖。

传闻三百年前,凶兽掠杀了两个村子、害死了三百多条性命,齐扬的师祖受了师尊法旨,携了法器与符纸将华予封在了流火阵中。冉约从齐扬那儿带走的葫芦上正贴着当年传下来的一张符纸,符纸落入火中融入阵眼,恰好破了阵。

真是场玩笑啊。

冉约还是要为阿兄报仇的,华予不帮自己,她总能找到别的法子,。只要她活下去,总有一天能杀死折叠仙。

穿过一处树林时,她又遇上了鹊烨。依旧是晴好的天气,树影摇曳,日光一层层筛下来,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她抬脚去踩,那些光点像机灵的鸟雀,又跳到她的鞋面上。她慢悠悠地走着,身后有人喊“小树妖”时,她一僵,拉了拉兜帽,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鵲烨很快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问道:“你不认得我了?”

他的瞳中有一点青色,烙着好看的符文,他应该是个厉害的修道者……冉约转了心念,将帽子拉下露出整张脸,道:“认得,上次就是你挑拨我和华予的。”

“是有些不厚道。”鹊烨笑了笑,“不过,他既然和折叠仙是一路的,我那样做也是在帮你。”

“你能再帮我一次吗?”冉约问,“我打不过他们,你能帮我杀了折叠仙吗?”

鹊烨弯着眼笑了,冉约心头一阵灵光,似有什么真相飞快掠过,。

但未容她深究,鹊烨已从袖子里拿出一沓符纸点头道:“替天行道的事我乐意做。华予生性警觉,寻常人轻易近不得他身,你找个机会将这符纸贴在他身上,只要能制住他一时,我自有法子杀了他。”

冉约本想伸手去接符纸,听到这儿又缩回手去:“我要杀的是折叠仙,那个穿蓝色罩衫的女子。”

“景澜?”鹊烨道,“也对,她才是折叠仙,但不先杀了华予,我们奈何不了她,。她和华予可是老相好,三百年前他俩在川泽之前盟誓,你阿兄的师祖也在场,许多大妖也在场。”说着将符纸又往前递了递,“华予对你没什么戒备,除了他,你便能杀折叠仙为兄报仇。”

华予后来对她确实没什么戒备,撩开袍子袒露未长成的心肺、毫不怀疑地喝掉她随手倒的水……甚至在怀疑她下药时也没出手揍她,华予对她挺好。

“阿兄不是他杀的,我不能害他。”冉约拉上兜帽,像向鹊烨行了一礼,“多谢好意。”

她抬手时才发现,藏着在袖子里的枝叶不知何时已疯长起来,撑得衣袖鼓鼓胀胀,又从袖口探出几根新发的枝芽,飞快地抽长。

她浑身发凉,折叠仙就在附近……

一大片厚厚的云飘过去,日光被遮,树林里的风也阴冷了些,吹得冉约一个“阿嚏”。她慌张地巡视四周,焦急地说:“鹊烨,折叠仙来了……”

话音未落,目光转回眼前人身上,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袭蓝衣的景澜。

她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心中又惧怕又疑惑,鹊烨呢?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不会被景澜给……

景澜的右手手臂上有道剑口子,血已经止住,但还是看得到翻起的皮肉。她抬手摸了摸伤口,笑吟吟地对冉约道:“你不肯帮忙杀华予,留你便没用了。”

“杀华予?”冉约更加困惑,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你阿兄把你养得这么好,百来岁的树妖能有你这般修为很难得,可惜了。”景澜一边说一边拔出腰间的剑,话语中重叠着鹊烨的声音。

冉约见状扭头想跑,却撞上某人的胸膛,而后左手被握住,手上的枝条化作一柄利剑,整个人被带着往前。她看见景澜脸色大变,她看见教自己握住剑的那只手骨节如细竹,修长白皙,是温热的,有血有肉的。

景澜手中格挡的剑被冉约的剑气震碎,剑尖直取她的眉心。

冉约在未来得及反应时被带着刺出一剑,回过神时却见到鹊烨惊恐地正这睁着一双眼望住自己,连忙抵抗住手背上的力量,生生将剑往旁一偏,剑锋斜斜切下,割断了鹊烨的一只手掌。

华予反手抢过她手里的兵器,将她往后拉了几步。冉约见鹊烨蹲在地上哀嚎,要上去看看他的伤势,被华予拦住。

“你们这些妖孽,要再害死一个修道者吗?”冉约气极了,拼命地甩手,想甩开华予的拉扯。

华予冷哼一声:“你不也是妖孽?”

气哭了的冉约又要去抢他手里的剑,他侧身避了避,低喝道:“你看清了,鹊烨才是折叠仙!”说着指了指掉在泥土中的手掌,“他才是你的仇人!”

那只断了的手掌落土后竟迅速腐烂,一滩摊血水中有张剪成人手形状的白纸。

冉约难以置信地去看鹊烨,喃喃道:“他没有妖气!”

“折叠仙无皮无骨无血肉,只能抢夺修道者的肉体为己塑身,你阿兄修成的玲珑骨、,其他修道者的仙符眼、浮云皮等,都在他身上。”华予执剑越过冉约缓缓上前,“为善为恶不能只看表象,他纵使有仙骨仙身,也只是害人的妖孽。”

鹊烨被砍断的伤口处涌出无数黑气,冉约听见华予笑了一声:“这点伎俩对付未成仙的凡人尚可,对付我可没用。”长剑依旧举起长剑,。

却见剑下人变成了满面凄容的景澜,哀哀地道:“华予,你真忍心?”

冉约惊呼一声扑过来:“别杀!是你的老相好!”

华予动作一滞,看见景澜嘴角挂起狡黠的笑:“对你没用,对付小树妖可是绰绰有余。”

剑光划过,景澜和鹊烨的惨叫叠在一起,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黑暗覆住双眼前,冉约看见地上有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那颗被华予砍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自己脚下,沾了尘土的脸一半是景澜的、一半是鹊烨的。

黑气裹住那张可怖的脸,也迅速裹住了冉约全身。

长廊上的灯快要烧尽,深浓夜色虎视眈眈地蹲踞在昏黄的烛火外,小二一边打哈欠抹眼泪,一边将水盆放在脚边,敲了敲门,。笃笃笃,在一片沉寂中,这敲门声显得格外响。

“什么人啊,半夜三更的还要热水。”小二还没嘟囔完,木门吱呀一下开了,他连忙挤出笑脸,端起水盆道,“客官,水来了。”

华予接了水道了谢,关门进屋。

冉约靠在被褥上继续刚才未完的对话:“所以,当时你答应帮我,只是想利用我找到景澜?”

“是,那时我也没想到她和鹊烨搞在了一起。”华予将毛巾泡在水中,提起稍稍一拧。

“她和鹊烨到底谁是折叠仙?”

“鹊烨。景澜后为求成仙之道,与鹊烨融为一体,鹊烨本也想借她的妖力对付修道者,两人各取所需正好。”说着,华予将湿毛巾覆在冉约的胳膊上,。

冉约转过脸来,一双失去了光彩的无神眼睛对着华予:“方才不是刚擦过吗?”

华予故意岔开话题:“景澜当年背叛我时,也是如此不择手段地对付我。”

这正是冉约最大的疑惑,被华予起个话头,她连忙接下去问:“听说你们对着川泽盟过誓,为何后来反目了?”

“你阿兄的师祖看上了她,她看上了你师门的修仙术,两人背着我好了一段时日。后来景澜为夺人生气增己修为,杀了三百多人,却把罪名推给了我,与你阿兄的师祖合谋将我关进流火阵,一晃三百年。”华予将毛巾重新浸湿,语气平淡,脸色平静,像是在说某个陌路人的故事。

冉约奇道:“你也是只大妖,这么容易被关?”

“她哄骗我吃下了药粉,”华予拉过冉约的另一只手覆上毛巾,“就是当时鹊烨给你的陶罐中装的那种。”

冉约叹了一句:“真是不长记性,还敢吃我给你的茶。”想了想,又问,“要是有一天我也害你,你杀我也会像杀景澜那样干脆吗?”

“不会。”

冉约脊梁骨一凉:“你要慢慢折磨死我?”

“你不会害我。”华予道。

冉约嘻嘻一笑:“明天就给你下药。”笑着笑着垂下头,低声问,“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不会一直瞎下去吧?”

“不会,我会治好你的。”

中了折叠仙的妖毒,冉約失明了不说,手脚也无法动弹,。今早华予抱着她走进客栈时,她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树木本就是不能跑不会跳的,如今这样就当回归自我了吧。

华予拿走毛巾,拉下她的衣袖盖住那只枯木般的手,虽然刚刚敷过,却依旧皱皱巴巴干得快要裂开。她全身上下就像被火烤过的树皮。

幸而她如今看不见,华予想。

冉约躺下后,华予替她盖上被子,忽然说了句:“真想再看看你头顶长新枝的模样。”

半入睡的冉约模糊地“嗯”了一声。华予爱怜地摸摸她满是皱纹的额头,像抚着新春枝头新发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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