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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

2017-06-10詹福瑞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表兄表嫂萝卜干

○詹福瑞

表妹

○詹福瑞

那是夏天的正午,我站在菜园边上,无意间向山沟里望去,眼睛突然一亮,见一个女孩匆匆走来。雪白的衬衣,蓝裤子。她眼睛像电影里的王芳,圆圆的,亮亮的;也梳着王芳那样的辫子。但那嘴比王芳的好看,翘翘的嘴角,似笑非笑。因是走路的关系,她脸色微红,泛出桃色。我真的看呆了,那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孩,让人怦然心动。那年我15岁,正上中学。

过了数月,或者是半年,我去表嫂家。一进屋,就愣住了,我在菜园边见到的那个女孩,就坐在表嫂家的炕沿上。依然蓝裤子,却穿了粉色上衣,衬得小脸白白的。表嫂介绍:“这是老詹家的,你表兄。”女孩站起身,微侧过脸,笑了一下:“表哥,你忙呢!”说话时,脸色就羞红了。原来,女孩是表嫂的四妹妹,小名老四,大名素素,家住邻村。

很快,我又知道了,老四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学“萝卜干”。“萝卜干”本姓王,名克久。在老王家族里,克久的辈分高,属爷爷辈儿。但因是同学,大家明面上都叫他“老久”,背后才喊他绰号“萝卜干”——长得又黑又小又干巴之意。

中学在公社的所在地双山子,离村庄七八里。同村上学的有八九人。我们上学各走各的,而且多是小跑,才能赶上上课。放学回家,就快活多了,成群结队,一路玩耍,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跑,颇为热闹。老久虽然个子小,力气薄,但嘴皮子利落,骂人成套,而且是个挑事的主儿。一天,与同村的朱同学发生冲突,老久用开嘴皮子,骂得朱同学没有下嘴的缝儿。朱同学情急之下,突然大喊:“牛粪!牛粪!”老久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不再说话。原来,朱同学这话有深意,完整的意思是:一朵好花插在了牛粪上。说的就是老四和老久的婚事,打的就是老久的痛处,而且是他最不愿人家说的痛处。

老四与老久是由老一辈指腹为婚的。老久他爹与老久一样,嘴皮子利索,加上辈分高,左邻右舍有什么事,都要请老久他爹说和。老四她爹是木匠,满脸络腮胡子,为人畅快。老四她爹与老久他爹是好朋友。一天老哥俩喝酒喝高了,说起两个怀孕的老婆,击掌为誓:两个人都生男孩儿,就让他们结拜为兄弟;都生女孩儿,就让她们拜把子为姐妹;若生一男一女,不用说,最好就让他们结为夫妻。所以老四一生下来就是老久未过门的媳妇了。

听表嫂说,老四从小就不喜欢老久。两个亲家母,经常抱孩子到一起玩儿。可就奇怪,老四从来不理老久,见到老久就哭,像见了妖怪。老久却喜欢老四,追得老四满炕爬,任老四怎么打,也不还手。但是,到了孩子快上中学,老朱家两口子可就犯了愁。眼看自己家的女儿长成一朵花,人见人夸;小女婿却一直不见长。初中的学生,一般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也大都在一米六以上。“萝卜干”却不到一米五,长得黝黑瘦小,所以才有了“萝卜干”之号。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那真成了学生们说的,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老两口儿心里实在不甘,更不用说孩子死活不情愿。一家子商量来商量去,就想悔了这个婚事。

老四她爹备了菜,请老久他爹到家喝酒。老四她爹没酒量,两杯进肚,脸就红了,借着酒劲儿就说:“亲家,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咱们那年头找对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娶个老母猪,你也得把它当老婆。如今的年轻人可就不同了,讲究自由恋爱。”老四要悔婚,老久他爹早就心知肚明。逢年过节,庄里有请未过门媳妇吃饭的习惯。小的时候,老四虽然见了老久家的大门就哭,但是大人哄着,还能上桌。到了懂点事的年龄,就算大人软硬兼施,她再也不登老久家的门。老久他爹是场面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老四她爹下面要说啥。他是半斤的酒量,二三两酒倒进肚子,本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这次那脸色,不知是因为老四她爹的话,还是酒的作用,立马就紫了下来,老久他爹说:“我也听人说过,孙猴子能翻筋斗,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但是翻来翻去,也翻不出如来的手心。要说别人家,保不住会出这样的事儿,似你我的家教,一辈子也不会叫他们孩子说了算。”一句话堵住了老四她爹的嘴,老四她爹脸也憋成绛紫色,再也没话说,从此不谈女儿婚事,可实际上是想拖着再说。如此可就苦了老四。怕媳妇有了文化变心飞走,老四上完初中,婆家就坚决阻止她上高中。哭闹皆不顶用,老四只好作罢。

我第三次见到老四,已经是高中毕业了。我在大队做农业技术员,到第九生产队查看杂交高粱的长势。正低头忙着,听见有人叫“表兄”,抬头看时,发现是老四。齐腰的高粱,绿油油地衬着,老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睛,白嫩的脸,是20岁左右女孩特有的靓丽色,只是那神情有些凄楚。都说了什么,已经模糊。但是她问我的两句话,却牢牢地嵌在我记忆中:“表兄,你真想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吗?”“表兄,你想过结婚吗?”我的回答都是否定的。老四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似乎提到老久,说:“我那同学其实也……”但我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根本不可能!”我至今还记得老四的脸色——不是女孩儿家羞红了的脸,白白净净的腮边,渐渐飞起粉云;而是陡然生急的脸,通红而迅速地变白。我知道老四生气了。

前年回家,我正在吃饭,一伙人吵吵嚷嚷地进门,带头的小老汉,身穿米色夹克,见面就喊:“詹福瑞,还认得我不?”我努力从记忆中搜寻这个似曾相识的人,黑黝黝的脸膛儿,笑眯眯的狡黠的小眼睛。一下子想到了老四,叫道:“老久,走到天边,我也能认出你来!”老久嘿嘿地笑着:“还是那么好的记性。”我说:“同学嘛,怎能忘呢?”原来,老久当了村支书,来找我,是商量筹钱给村委会翻修房子的事。

使我一下子想起老久的是老四,这位我只见过两三面,却给我留下仙女般记忆的女子。老四结婚了吗?她又生活得如何?我心情甚是微妙,希望答案充满悬念。但现实并非所想,老久他爹的话几乎没有悬念地兑现了。老四和老久结了婚,现在一儿一女,生活得很幸福。

但是现在的老四,是死去而又活来的老四。

老久毕业,家里张罗着给老久和老四结婚。不用说,老四是誓死抗争的。老久家也放了狠话:“她老四,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老四说:“我就死给你们看看!”传说老四真去寻短见,不过被救了过来,但两家都否认有此事。显然霸王硬上弓不管用,于是老四的堂兄给王家出主意:王家托人给老四在县城找工作,条件是老四答应结婚。从老四与我的交谈中可以知道,老四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跳出山沟沟。老四答应了。她也许有过精细的盘算——先去县城工作,了却第一桩心愿,再找机会解除与老久的婚约。也许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就到县城上班了。岂知去城里工作本身就是紧箍咒,或曰陷阱。果不其然,从此老四就失去了婚姻的主动权。原因很简单,悔婚就会失去工作,工作就得和老久结婚。老四选了后者,她认了。关于结婚,我也听到了诸多故事。传说老四结婚后,老久几天不能进新房,也有说老久数月不能近她身,我都以为这是好事者编的段子,不太可信。因为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老四也就主动辞去工作,回家养儿育女了。我曾向家人询问过老四的情况,家人说:“也就是个平常的家庭妇女吧。”

我后悔多问了这一句。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

(插画作者 王艳玲)

解读

总的说来,老四的命运不算太差。丈夫只是和她长相不般配,从后文看起来他的能力和人品似乎并不差,所以,至少在物质生存上,她是得到了保障的。她最终成为“平常的家庭妇女”,在于精神领域被破坏,在于自主选择权被剥夺。根源是什么?老四清楚,是农村,是愚昧专制的农村文化。所以,她才会对着表哥发问:“你真想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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