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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之后,必有回响

2017-05-26李政涛

今日教育 2017年4期
关键词:回响记忆生命

李政涛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主任,生命·实践教育学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与我已成的大多数书一样,《倾听着的教育》也浸润了自身生命的情感与体温。除此之外,它还多了些记忆,既有“教育记忆”,还有“生命记忆”。

我對“教育”最深的理解与感知,不是来自于教育学的课堂,也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来自于家庭生活。

2016年暑假,我回到江西老家,与之前不同,此次返乡之旅肩负着一个重要使命,给母亲做“深度访谈”。这是看了《巨流河》《梅子青时》之后萌发的想法。

我母亲的家族有着非同一般的“革命史”。她的祖父曾经跟朱德一起上了井冈山,二祖父一家被国民党活埋,她的大伯父从地主家里死里逃生后,加入了红军……解放后担任过广州军区司令员……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深夜逃脱了抓壮丁,加入解放军,后来参加抗美援朝,牺牲在上甘岭……

她自己的人生,同样是一个传奇。幼童时期,她的妈妈改嫁,离开家门时,对她恶语相向,此后对她不闻不问,视同于抛弃,令她陷于孤苦伶仃的境地,留下了刻骨铭心且绵延终身的精神痼疾……之后的某一天,还在上小学的她,在一次乡村的扭秧歌表演上,被一位日后成为轰炸机飞行员的男人一眼看中,随即上门提亲,她躲在房里拒不相见……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祖传三代,贫下中农……

此后她跟随大伯父,辗转于南京、汕头,从南京师大附中考入汕头医学院,但因身体原因,多次莫名昏厥,不得已放弃大学学业,终于走入军营,成为军嫂和部队小学里的语文老师。

我是怀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之心赶回大余的。自从母亲的身体屡经磨难,不可逆转地日渐衰微、虚弱之后,我对她的访谈,不仅是对她个人的“生命记忆”,也是对她的“家族记忆”的抢救性挖掘。我相信,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同时也是“时代记忆”“中国记忆”的一部分,它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缩影,理所当然地拥有“微言大义”。我深知,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微渺如我之人,只能取一勺而饮之。仅此一勺,已然感受到它的丰沛醇厚,既有刺痛的创伤,也有温暖的情怀。

母亲的絮叨之语,值得轻轻摩挲,不期然间触摸出了坚硬而厚实的质感。那些掩藏于岁月肌理中的枝蔓,有着累累的裂痕,但长年被弃置于晦暗之处,了无痕迹,成为有关历史的藏匿。

我的任务呼之欲出:通过倾听,触摸它们,打开它们,敞亮它们……

我之所以如此急迫地寻觅倾听母亲生命史的机会,还源于内心一种隐秘的担忧甚至恐惧,我的爷爷、伯父和父亲到了晚年,无一例外地逐渐失去了听力。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样的遗传密码,在我的生命中同样拥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这样的担忧与日俱增:由于时间的淘洗与消磨,在世间的种种世俗之事,日常生活的诸多纠结,可能会让我越来越失去倾听的激情与动力。这个世界已经不缺故事,不缺书籍、电影、电视,更不缺图像时代蜂拥而来的诸多视频、照片,它们异常的精美、精致、精细,带来太多的惊异、惊奇和惊悚,我们的感官已经被刺激得愈来愈麻木,还有多少人与事能够打动我们的心灵?即使偶尔为之的打动,也常常是稍纵即逝……

这样的时代,带给我个人最强烈的生命体验,是各种精神的硬壳、硬茧在一层层积累,把生命包裹得愈发密实和厚实,对世间事物,可能越来越漠然、茫然,最后,一律变成了默然。这是一种死寂般的默然:无力倾听,更无力回响。

对于母亲的生命记忆、家族记忆,我的使命不只是“倾听”,还在于“回响”,或神情,或语态,或文字……这是对母亲过往岁月的生命之声的回响,通过回响,在铺展并见证了这个人生命年历的同时,也见证了我与母亲在家族历史意义上的牢不可破的血脉关系。也正是借助了我的倾听与回响,她的人生增添了新的意蕴和内涵。

倾听之后,必有回响,回响之后,必有灵魂的悸动与增生。

回望我的过往岁月,常常被人诟病的症结之一,是我在人际交往中,时有对他人声音的疏漏和遗失,怠慢和轻慢,常有“听而不闻”“熟听无闻”,还有,倾听之后的回响缺失,回响乏力,回响错位……

回想我的教育学生涯,倾听与回响,逐渐成为我的教育思考的主旋律之一。

我坚信,教育的世界,源于一个倾听与回响交织的世界。没有倾听的教育,不成其为教育,无回响的教育,也难言是真正的教育,或所谓“成功的教育”。

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倾听或不倾听的教育,也难以想象只有倾听,但没有回响的教育。教育的目的之一,是培养既有倾听能力,也有回响能力的人,这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之人,是具有人性光辉和内在力量的人。

心灵的辽阔与广大,源自于倾听的范围与能力,听什么,如何听,听到什么程度,塑造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决定了灵魂的宽度与广度,深度与高度。提升自我倾听能力的过程,就是拓展自身精神边界和灵魂疆域的过程。

与倾听相关的是回响,对世界倾听,对他人倾听之后,是否有回响,以及如何回响,也影响到了一个人精神生活的状态与品质。教育也是有回响的,回响的方式与特性,影响到了教育的品性。好教育,是有回响的教育,回响之声越清澈,越绵长,越有力量,就越是好教育。教育,不仅要培养人的倾听能力,同时,还要培育人的回响的能力。

倾听与回响都与价值观有关,必然都涉及“选择”,对听什么,不听什么的选择,对什么有所回响,对什么不予回响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赋予了倾听与回响的一种独特的功能:拆除人心中的城墙。通过倾听与回响,我逐次拆卸了当年青春叛逆期自我构筑的与母亲之间的城墙,凭借倾听与回响,更多横亘在师生之间的城墙,也得以拆除和崩解……

所有的倾听与回响,都会回到自我,都是对自我的倾听、对自我的回响,因而最终成为对自我的确认与重铸——我听故我在。

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倾听着的教育》是对他人倾听与回响的召唤与吁求,不如说,是对自我倾听与回响之后的再一次劝勉与告诫:

此世,我的确无法成为长袖善舞之人,至少可以成为水滴石穿的存在,用柔韧的精神,温和而坚定的气度,化解时光的残酷,洞贯时世的外壳;至少可以把自己变成“一盞寒夜中的灯”。

以最持久的热情与心力去照亮前程,同时也要以最大的温柔来包容随时可能而来的终结,与其在黑暗中追寻着远处的光亮,瑟瑟发抖地等着天亮,不如就做盏长明的夜灯。一盏灯也许无法带来破晓,但自己生命所及的方寸之地,终归是被照亮了。

无论是研究,还是思考,或者写作,其实都是一种“照亮”——如此富含趣味与意义的工作,我真心喜欢。通过一次次微小、短暂因而简短的“照亮”,得以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兼济天下”的宏愿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微小以至于微茫之我,可以做到的,是默默穿行于四季,敞开耳朵,倾听这个广大的世界,如同我在《四季》中所写:

我们平凡地穿着夏天的衣服,

用渡船平静地运送春天,

它用记忆保存记忆,

频繁地踱步,只为岸上的风景。

在纪念冬日的船上,

阅读着过分安闲的秋天,

迟疑与真诚并存,

寂静与寂静交汇。

在这眉清目秀的午后,

从身旁走出一个严肃的教授,

他抬头望云,谨小慎微,

终于瞥见了激动的绸杉。

清风掠过了蜿蜒的旅途,

虽然依旧举目无亲,

但不懈的冥想与凝视,

让清瘦的目光凝固了热烈的流水。

一个英雄除却繁文缛节,

动身于千里之外,

专心寻觅古色古香的建筑,

它被四季浸染,被简朴的书籍包围。

如我这样的“书生教授”,所能做的是对这个时代的倾听与回响……无论听出的是华美与明亮,还是丑陋与阴暗,或者听到了诸多碎裂和破解的喧哗,都总应该包容,并为之感恩……

为此,我写下了《暮色》的诗句:

在暮色辽阔的日子行走,

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一个轮回唤醒了另一个轮回,

忧郁的钟声散发出蓝色的光芒。

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的倾诉,

数算着绿色的时光,

此刻,谁在山谷里呼喊,

谁就拥有了倾听回响的权利。

天性瘦削的人在黎明上路,

他不关心气候、饮食和衣衫,

只是在意自己的孤独,

能否被未来的岁月珍藏。

《倾听着的教育》,是我长年在暮色中行走、倾听之后有所回响的产物。现在,我的生命回响已经转化为新的声音,通过此书的出版,它的声音已经发出了,此刻,我的耳朵已经张开,朝向寥廓的世界,回响在哪里?回响在那里……

无论倾听,还是回响,都会迎来自己的归宿。人、自然、宇宙,都是有归宿的存在,哪怕是一粒灰尘,也是如此。

尘埃不是总有落定的时候,它时常在漫天飞舞,永不止歇,只为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我亦然……

(《倾听着的教育》一书,即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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