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许先老师本是下乡插队知青。他个头小，身高才一米六多一点，一双机灵的眼睛，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言谈举止间不时透出点机智与幽默，跟生产队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后来，因为他是“老三届”，识字多，所以才干了一年多农活，就被推举去村校当语文老师了。

村校极其简陋，几间破旧的平房教室，一个杂草丛生的泥地小操场，一把摇得不太准点的锈铁铃铛，五位老师，七八十个孩子，仅此而已。

起初，孩子们调皮，不太听话，上课纪律松松垮垮。许老师懂得孩子们爱听故事这一天性，也就经常在课堂上讲故事。讲牛郎织女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司马光砸缸渡江侦察记智取威虎山……果然，这一讲故事，嚷声不绝、尘埃四起的教室总会立马安静下来，一双双乌黑纯净的眼睛完全被故事情节牵引。好在，那时的教材不像现在那么正规，也不太追究考试分数。一时间，许老师深得孩子们拥戴。只是，许老师如此扯肚肠一般一天天地讲下去，肚皮里的故事总会有个尽头的。无奈有一天，许老师只得讲自己临时杜撰的故事。这故事讲得有点生疏，不太连贯，甚至有些接不下去的样子。教室里不再安静，孩子们又开始犯坐姿不正、随便说话、开小差和打哈欠等自由散漫的小毛病。许老师虎着脸，打住口中的故事，然后，愤愤地指着一位平日里特别调皮的男生，说，既然你在说，我就不说了。言毕，他转身走回办公室（其实也是趁机继续杜撰故事去的）。三分钟后，一位女生急匆匆跑进办公室，禀报说，不好了，教室里的男生们因为听不到故事，都在打那个调皮男生呢。许老师急了，立即返回教室，一边劝阻义愤填膺的男生们，一边安慰那个被打得哇哇哭泣的调皮男生。教室复又平静，许老师的故事得以继续。

许老师除了会讲故事，还爱好体育健身运动，乒乓球、羽毛球，还有跑步、跳高、“撇一字”、“三角倒立”，几乎什么都会，堪称运动健将。孩子们崇拜许老师，喜欢跟他一起玩耍，一起嬉闹，或者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希望在运动技能方面学到点“花拳绣腿”。这样，孩子们快乐了，村校里的气氛活泼了许多。那些扛犁持锄的村里人路过村校时，也多了几分看热闹的情趣——有时，许老师带着一群孩子，来到洒满阳光、长满小草的泥地小操场上，争抢一只半旧半新、半鼓半塌的皮球。孩子们冲着满地飞滚的皮球，疯也似的欢叫着，奔跑着，扑腾着，但最终跑不过许老师，抢不过许老师，直至粗气直喘，满头大汗，腿脚疲软，并且浑然不知，衣服上的纽扣掉了几颗，脚上的鞋子都掉落在了哪里。有时，许老师把泥地小操场当作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把自己装扮成擅长摔跤比赛的擂台主。孩子们摇身一变，也成了一个个剽悍豪爽、生龙活虎的“小牧民”，然后，一个个轮番上阵，跟许老师交手。可惜，哪里是许老师的对手，只消让许老师牛刀小试，推一下哪位的肩，扭一下哪位的臂，抱一下哪位的腰，钩一下哪位的脚，哪位同学就会摔得狼狈不堪。最后，孩子们抱成团，一齐呼啦啦扑向许老师。许老师猝不及防，倒下了，乍一看，仿佛淹没在了孩子们的“汪洋大海”里。不过，孩子们的得意才持续了两三秒钟，许老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个“蟋蟀跳”绝招，“啪”一下腾空跃起，然后，双手双脚支撑在孩子们的小背心和小屁股上，潇潇洒洒地上演一出拟名为“螃蟹过桥”的活报剧……

后来，学校从大队部要来砖块和混凝土，在泥地小操场一侧修了一张露天水泥乒乓桌。孩子们乐了，一有空就争先恐后挤上去，操起土制的乒乓板，的的笃笃过一把乒乓瘾。只是，桌少人多，孩子们抢占乒乓桌时不时会闹矛盾，甚至会大打出手。许老师见状后，悄悄地走到乒乓桌跟前，对着几位正在野蛮争执的孩子说，谁跟我打上一局？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战。许老师又说，你们别怕，每一局11只球，我饶对方八只球，如何？孩子们一听，来劲了。只是，许老师还有个条件，说，这次如果老师赢了，那么，今后无论谁来到这张桌上打乒乓，都得依次排队，并自觉遵守有关乒乓球规则，不得强行霸占，欺小凌弱；这次如果老师输了，那么另当别论。孩子们异口同声高呼——好！孩子们当即推举出一位他们心目中的乒坛“高手”。比赛正式开始。“高手”信心十足地上场。许老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起初“高手”气势汹汹，一直领先。孩子们分明看到，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于是乎，一边倒的助威声气壮山河，震耳欲聋。直至11平时，许老师才定了定神，将一幕幕精彩呈现给孩子们——一会儿来一只让“高手”够不着手又来不及移步的大吊球；一会儿来一只好似凝固着悬在半空直让“高手”可望不可即的高抛球；一会儿来一只沙沙急旋、授之即飞的弧圈球；而最让对方无奈，也最让孩子们捉摸不透的，是许老师通过手腕大幅度转动而产生的力量，让乒乓球得了魔法似的，在对方的仰角视线里不停地左右晃动，上下忽悠，“高手”举着拍板，瞪大眼睛，却始终无从下手。无须赘言，比赛的结果会是怎样？从此以后孩子们打乒乓时的秩序又会是怎样？

只是，还有那么几个不甘心“失败”的孩子，他们总想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

一天，上课铃响过后，许老师照例捧着教本、教鞭和粉笔盒，轻轻地走进教室。孩子们哗啦啦起立，大声喊，老师好！许老师回礼，同学好！请坐下。只是，经过温习前一课内容、导入题为《狼》的新课文，并准备板书时，许老师发现，哪位值日生没把满满一黑板的粉筆字擦干净，非但如此，平时总是放在黑板下框木条上的粉擦板不见了。讲台下的孩子们转溜着一束束狡黠的眼光，露出一个个白森森的小虎牙，得意地讪笑着。许老师抬头一看，粉擦板正静静地搁置在黑板上框木条上，并当即断定，此乃孩子们“报复”心切而特意为之。此刻，教室里静得出奇，唯闻孩子们怦怦怦的心跳声。许老师欲擒故纵，将板书计划暂且藏起来，而只顾翻开教本，就《狼》这篇新课文进行逐字逐句的讲解。直到不得不板书时，才一边吟诵“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句，一边纵身一跃，蹿向半空，嚓一下，将离地二米多高的粉擦板轻轻取下。教室里一片肃静。又一次被深深折服了的孩子们好似闷热天里的一尾尾探出水面呼吸氧气的鱼，将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时，村校里环境设施差，孩子们的家庭条件也不好。就说衣着仪表，无论男孩女孩，几乎都是补丁衣，有的还赤脚上学呢。对此，同样过着艰难日子的老师们深表同情而无能为力，但念想，有一件事是可以尝试着做的——从有限的办公经费里省出点来，买一把理发剪，解决男孩们头上鸟窝样蓬乱的头发。不久，村校里真有了一把银闪闪的理发剪。只是万事开头难，或者说，谁也不愿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由谁操剪？替谁理发？一连几天，放学后，许老师留在办公室里，把手中的理发剪按压在办公桌面上，然后，咔嚓咔嚓地练习推剪。孩子们见此情景后，禁不住扑哧扑哧地笑。几天后，许老师正式宣布，他会理发，并诚邀顶着“鸟窝”的男生们去他那里理发，免费的。“鸟窝”们心有所动，跃跃欲试，但最终，还是担心许老师手艺不过硬，哧溜一下逃跑了。又一天放学后，孩子们惊讶地发现，许老师独自坐在办公室走廊边的夕阳里，对着放在窗口上的一面小镜子，反着手，将理发剪贴在自己的头发上，咔嚓咔嚓地推，从两鬓到后脑勺。第二天，孩子们发现，许老师顶着个顺溜而神气的崭新发型。此后，“鸟窝”们见了许老师手中的理发剪后，非但不再逃跑，有时还宁肯排队等候，当许老师的“小顾客”。一天，许老师一本正经地说，理发要收费。“鸟窝”们惑然，却步。许老师这才朗声大笑，说，“鸟窝”们交给他的费用，是上课时认真听讲，是写作业时字迹端正，是考试成绩不断上升，是……

那是一堂不寻常的语文课。许老师依然讲故事，讲一个孩子们从没听过的故事。但较之既往，许老师的表情和语气略显凝重。

许老师说，在祖国的版图上，有一个偏远而秀美的江南水村，村里有一所学校。虽说，那所村校很小，很简朴，只有几间破旧的平房教室，一个杂草丛生的泥地小操场，一把摇得不太准点的锈铁铃铛，仅此而已。但老师们敬业乐教，学生们虚心好学，使得那所村校充满生气与活力。只是令人遗憾，村校里的老师本来就少，还要隔三差五地调动、离开……

孩子们支起一只只小耳朵，闪着一朵朵湿润润的眼花，凝神屏息地听着，听着。最后，孩子们哭了，哭得很伤心。

因为，故事末尾，许老师告诉孩子们，公社里来通知，他要上调回城，离开村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