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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

2017-05-08周海亮

小说月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舞厅脸庞窗子

周海亮

我一直认为,她如仙女般娇艳迷人,应该与我的牛奶有关。

那年我十八岁,送奶员。我负责八个街区和一个自然村共165个订户,我记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我完全可以在早晨七点以前将所有牛奶派完,但每一次,当我派完奶,已是中午。

这全因了她。

她租住着自然村里的一间厢房,小小的窗户冲着街道。我将牛奶放上窗台,轻轻敲敲窗户,少顷,窗子拉开一隙,一条胳膊轻轻探出。我从未见过那样迷人的胳膊,它柔软、白皙,有着瓷和玉的光芒。尽管相隔很远,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它的温暖。

牛奶是热的,不烫,不凉,恰到好处的温度。我希望当她的手碰触奶瓶,她的心,也会变得温暖一些。

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缘于她的责怪。当我轻轻叩击着窗户,我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能不能再晚点来?总被你吵醒……

那声音让我舒服并且紧张。我无法拒绝那样的声音。我想说,可以。但是我不争气的嘴巴说出来的却是,不行。

于是窗帘被拉开,我看到她美丽精致的脸庞。那是一张让我忘记一切的脸庞。那是一张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庞。嗬,季风吹来,她是下凡的仙女。

我当然遵命,将为她派奶的时间拖到中午。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我不想惊扰她,可是我怕顽皮的孩子拿走牛奶,又怕她喝到牛奶的时候,牛奶已经变凉。我守着奶瓶,直到她弧線优美的胳膊,探出窗子。

终于,那天,当我敲敲窗子,我听到屋里发出“啊”的一声。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她的脑袋探出来。

你骑车子了吧?她问我。

是。我浑身颤抖。

摩托车?

三轮车。

哦。她将头缩回去,很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走。直觉告诉我,她会走出来,坐上我的车子,催我快开车快开车。我候在冬日寒风里,我听到心脏将胸膛击出“咚咚”的声音。

果然,她在几分钟以后走出屋子。她穿着时髦的银灰色风衣,我看到,风衣里面的她,露着一片雪白的胸脯。看到我,她愣了愣,问,在等我?我说,是。她笑了,坐上我的车子。快开车快开车!她笑着催我。

我激动、幸福、战栗、不安。她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月季花的芳香,那芳香让我流下眼泪。我把车子骑得飞快,我想她长长的黑发肯定会非常好看地飘起来。然而我不敢回头。

送你去哪里?我盯着前方问。

百分百舞厅。她说。

那舞厅我每天经过。上午时,大门紧闭,中午以后,舞厅门前,便多出两个站得笔直的服务生。我知道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舞女这一职业。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认真地向我道谢,然后“噔噔噔”地跑上台阶。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却盯着旋转的玻璃门,足足两小时。

回去,牛奶还在,只是已经冰凉。我把牛奶带回宿舍,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喝到牛奶。

以后的日子里,我仍然将牛奶放上窗台,仍然敲敲玻璃,她的胳膊仍然从拉开一隙的窗子里探出。再以后,有一天,我发现探出来的并不是她的胳膊——我认识她的胳膊,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胳膊。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她呢?里面问,谁?我问,以前的她呢?里面答,走啦!反正钱都付了,你只管送来奶就行。

我没有再问。然而,整整一个月,从半夜到天明,我都远远地守在那个舞厅的门口。我想看到她,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成功。

其实,就算看到她,我也不敢上前。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想,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没有关系。我偷偷爱上一个看似至少比我大十岁的女人,我不让她知道,所以我足够幸福。

几年以后,终有一天,我走进那家舞厅。我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面前和身边,庸脂俗粉。我讨厌那里所有的舞女。

可是我仍然想她。也可能,仍然爱她。

三年前的一天,我在一个酒店吃饭,邻桌有一位女人,非常像她。眉眼、身材、声音、表情,两条美丽的胳膊,都非常像。我没有上前。我认为那绝不可能是她。因为那女人很富有、很高贵。我毫无理由地认为,无论如何,她绝不可能那样富有、那样高贵。

一年前的一天,我经过一个菜市场,摊前的一位女人,非常像她。眉眼、身材、声音、表情,两条美丽的胳膊,都非常像。我仍然没有上前。我仍然认为那绝不可能是她。因为那女人很贫穷、很可怜。我毫无理由地认为,无论如何,她绝不可能那样贫穷、那样可怜。

她应该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是,有时候,当我喝一杯牛奶,就会突然想起她。我想那时,她如仙女般娇艳动人,肯定与我的牛奶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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