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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习”字及对含有“习”字的《论语》三则的理解

2017-05-06马海江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16年10期
关键词:用书论语孔子

马海江

“习”是“習”的简化,简化字只保留了繁体字上部的一个部分。这样简化的确方便了人们的记忆和书写,但是破坏了原字的表意构造。“习”的小篆写法是“習”。《说文解字·羽部》:“習,数飞也。从羽,从白。”所谓“数飞”就是“屡飞”,亦即反复飞来飞去的意思。所谓“从羽,从白”,是说“習”是由“羽”和“白”构成的会意字。“羽”是鳥的羽毛的形象,它是鸟飞行的主要凭借,在字中代指小鸟;“白”即古“自”字,“自”是鼻子的形象。呼吸离不开鼻子。大家知道,小鸟初生羽毛是不会飞的,它学会飞行是需要花力气、下功夫的。“召”字“从羽,从白”,可理解为小鸟学飞时很吃力,因而不停地喘息。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習,数飞也。从羽,从白,会意,数飞则气息见于口鼻,故从白。”甲骨文被发现以后,“習”的甲骨文形体也与世人见了面。但甲骨文、金文中的“習”字虽然“从羽”,却不“从白”,而是从“日”。如“習”、“習”、“習”等。对此,学者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日出之时,鸟振羽扑翅,想离巢而去;有人认为,鸟在阳光下练习飞翔,等等。郭沫若先生是持第二种意见的代表学者。他在《卜辞通纂考释》中说:“此字,分明从羽,从日,盖谓禽鸟于晴日学飞。”这种意见与《说文解字》对“習”的释义——“数飞”很契合。依甲骨文、金文形体分析,小篆“習”字所从的“白”字很可能是“日”字的讹变,“日”与“白”形体太相近了。

“习”的本义是动词,即小鸟“数飞”,这在古籍中是有例证的。《礼记·月令》:“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意思是:温湿的风开始吹来,蟋蟀居处在洞穴壁上,雏鹰开始反复地练习飞翔。由于小鸟学飞的动作中含有反复多次的意思,而人类学习知识或演练技能,绝大多数也都不是一次性的行为,学了之后必须要经过反复多次地实习和演练才能使学到的知识或技能得到巩固和强化,进而达到“温故而知新”的境界。因为小鸟学飞与人类学习都有“反复多次”这个相似点,所以“习”引申为动词含有演练、模仿意义的“实践”、“温习”、“练习”等,并进而引申为形容词含有熟悉的、有惯性的意义的“熟习”、“通晓”、“习惯”等,再进而引申为名词含有惯性、稳定性的生活方式意义的“习俗”、“积习”等。

在现代汉语中,“习”和“学”结合成一个词“学习”,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使用频率非常高。但在以单音节词为主的古代汉语里,“学”与“习”是分开来说的,二者各表达着不同的意象。在古代文献中,作为动词使用的“习”字,主要用来表示与肢体及脑力活动有关的具有多次反复性的模仿与演练,如“习射”、“习武”、“习礼”、“演习”等等。而“学”字则与之有别。“学”在《广雅》中被释为“识也”,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觉悟也”。“学”的早期甲骨文写作,上部是代表算筹的符号,下部是代表房屋的符号,也属于会意字,本义是名词,表示教孩子算术、习字的处所,即校舍。《孟子·滕文公上》有“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学则三代共之”的记载,《史记·商君书》亦有“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于有序,国有学”的记载。晚期甲骨文写作,在表示算筹符号两边加上(即两只手),突出对孩子手把手教的含义,也有强调教学行为的意味。金文“学”字写作,在表示房屋符号的下面加上“子”,突出教的对象。“学”的小篆形体承继金文而来,写作。从晚期甲骨文,尤其是金文的形体看,“学”应该记录了动词的意义,表示教的对象通过模仿、操作和记忆以获得知识、经验及技能的行为,这就是“学以致用”、“勤学苦练”中“学”的含义。进而由动词再引申为名词,表示通过“学”而获得的或积累的知识、经验及才能。如《后汉书·列女传》“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及俗语“才疏学浅”中的“学”是也。通过对“学”字形体的考察分析,再联系《广雅》、《说文解字》的解释,作为动词意义的“学”,明显地表示着通过脑力活动而从他人身上及文献记录中获得知识、经验或技能的行为。关于动词意义上的“学”和“习”在用法上的区别,前人已经做了辨析:“学”侧重于对理论知识的把握和训练,“习”侧重于对生活实践的感悟和体验。笔者认为对此还应做一些必要的补充:“学”是“习”的前提和基础,先有“学”,后有“习”;“学”是从未知或知之甚少开始的,“习”是在“学”的基础上,对所学的或已知的内容加以巩固、训练、实践乃至感悟、升华甚至温故知新的行为。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学习”一词。

承上对“习”字等的分析,笔者对《论语》中的相关问题也想探讨一番。众所周知,《论语》是先秦文献中儒家的重要代表著作,也是语录体散文的开山之作,其内容涉及政治、教育、文学、哲学以及立身处世的道理等诸多方面。其行文特点,后人都给予语言简练、用意深远、含蓄警策之评价。笔者认为这种评价是非常公允准确的。但是,也正因为其语言有时过于简练,表达过于含蓄,语境欠详,再加之解读者自身文化修养及思想感悟各异,对同一则内容往往会给出不同的理解。下面,笔者主要围绕《论语》选文中所阐发的教育内容谈一下个人的理解和认识。

在《论语》中,“习”字总共出现三次,并分别出现在不同的三则语录当中。这三则语录依次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

在这三则中,前两则长期被选人各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之中,普及面相当之广。参照《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上册教师教学用书》(下文简称为《教师用书》;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编著,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7月第l版)的意见,第一则的意思是:孔子说:“学习了(知识),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习(温习)它,不也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处(到这里)来,不也快乐吗?人家不了解我,我却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第二则的意思是:曾子说:“我每天多次地反省自己:替别人办事是不是尽心竭力呢?跟朋友往来是不是诚实呢?老师传授的学业是不是复习过呢?”

笔者认为,如此理解也固然说得通,但联系《教师用书》“课文研讨”部分的有关“讲解”内容,还是有让笔者疑惑的地方。

先说第一则。

第一则由三句话组成。每句话都没有交代出主语是谁。尽管后人大都认为这是孔子教育弟子的内容,但由于在读者心中认定的主语不同,就一定会造成内容、意境和理解上的差异。

笔者认为第一句和第二句与教育有關,第三句与教育关系不大。按照《教师用书》的说法是“第一句讲的是学习的方法”、“第二句讲的是学习的乐趣”、“第三句讲的是为人态度”。

笔者认为《教师用书》对第一句概括不够全面,“学而时习之”固然讲的是“学习的方法”,但“不亦说乎”讲的却不是“学习的方法”,而是对“学而时习之”所获得成就的感受。对于第一句的理解,笔者与《教师用书》也不尽相同,即:学了(礼仪等知识及技能)之后,再按时去温习或演练它,不是很高兴的事吗?围绕这句话,笔者想赘言几句。这句话是古代大哲人孔子说的,也是《论语》开篇的第一句话,很有开宗明义的意味,值得人们尤其是在学校读书的朋友们好好体味一下。笔者认为,从这句话,能体会出伟大教育家孔子很好很进步的学习观:一是学习方法——“学”了之后一定要“习”(对所学的知识或技能一定要温习或付诸实践,在温习的过程中巩固和强化所学的知识,还可能收到“温故而知新”之功效;在实践的过程中巩固和强化所学的技能,并从中体现学习的价值,进而获得学与习的成就感。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可以说孔子当时已经具有了难能可贵的“学用结合”、“学以致用”的思想);一是学习习惯——“时习”即按时复习或演练。如果“学”了之后,不能按时而“习”,做不到持之以恒,甚至三天打鱼两天哂网,岂能“温故而知新”?岂能学有所成?“学”与“习”虽然都是苦差事,但“学”与“习”能使人聪明智慧,能提高人的修养和本领,还能因此获得好的生活条件和工作待遇;在进步的学习理念的观照下,只要养成好的学习习惯,掌握好的学习方法,就一定会越学越轻松,越习越熟练;越学越爱学,越习越精通。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学”与“习”给人带来的各种好处,才能切实产生“不亦说乎”的感受了!在这句话中,“时”和“习”都是至关重要的词。《教师用书》将“时”解作“按一定的时间”或“及时”是非常精当的,不再像有些教材那样误解作“时常”或“经常”等。对于“习”,《教师用书》解释得更好:“习”的本义是“鸟数飞”(按:引文欠准确),引申为“实习”“演习”。并指出:孔子所讲的功课如礼、乐、射、御等都需要实习才能掌握;但另一些功课如讲经,那就只能是“温习”或“复习”了。这类字眼要懂得活解。不过,《教师用书》把“时”解作“副词”就错了,“时”是时间名词。在古代汉语中,不仅时间名词、方位名词经常放在动词前面作状语,而且普通名词直接放在动词前面作状语也是普遍的事情。还有“不亦……乎”是古代汉语中表示委婉反问的一种固定结构,它是用反问的形式来表示肯定的语气,可译为“不是……吗”,其中的“亦”已经虚化为助词,不表示实际意义,与“人云亦云”中的“亦”(副词,相当于“也”)不同。

笔者认为《教师用书》对第二句中的“朋”解释也很矛盾。既然知道“朋”旧注:“同门日朋”,且认定“这句话是孔子对他的弟子说的”,为什么非要把“朋”解释为“志同道合的人”不可呢?尤其在先秦时期,同门日朋,同志为友,区别很明显。“友”才是志同道合者。所以,在第二句话中,尽管“朋”与“友”的含义非常接近,还是把它释为“同学”为好。但是,为什么“有朋自远方来”就会生发出“不亦乐乎”的快乐之感呢?这与《教师用书》“第二句讲的是学习的乐趣”有何联系呢?对此,包括《教师用书》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没有给出令人比较满意的解答。我们应该知道,在孔子生活的时代,与孔子的思想相比肩的“朋”(包括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一定是少之又少,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往往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终于有一天,有“朋”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赶来拜谒孔子,向孔子请教,与孔门弟子切磋,这意味着什么呢?这至少意味着:其一,孔子的思想已经一定程度地冲破了阻碍,传播到了一些遥远的地方;其二,孔子的思想与主张已经被远方之“朋”认同,至少是获得了远方之“朋”的重视。远方之“朋”的到来,对因曲高和寡而长期处于寂寞孤独状态的孔子来说,终于有了被认同、受尊重的价值感与成就感的切身体验,怎能不倍感振奋与快乐呢!当然,对第二句话,按照传统意见,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孔子对弟子们说:你们将有同学从远方来到这里,然后你们一起学习、共同切磋、相互交流、取长补短,这难道不是快乐的事儿吗?不过,这种理解就把“乐”的原因归结到同学之间的关系上去了。

下面,我们来分析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和上文是有着意境上的内在联系的。如果从心理分析角度来审视它,我们就不难明白孔子当时所流露的情绪。上文说过,在当时的环境下,不被他人理解和认同的情形才是孔子这样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的思想家的生活常态。在这种状态下生活,孔子这样的思想家又该怎么办呢?且又能怎么办呢?这第三句话,与其说是孔子在对弟子进行教导,倒更像是这位哲人为了摆脱困境而在自我排遣、自我安慰抑或自励激励!从这句话里,我们不仅感受到了孔子的无奈与苍凉,同时也体会到了孔子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在现实生活当中,人生可能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比如在职场竞争中遭到排挤和打压,自己所持的正确意见不仅不被采纳或认同,甚至还因此招来打击或讽刺,等等。对此,我们也许真的会恼怒!但恼怒往往会造成伤人伤己,也往往于扭转现实无益。所以,在人生失意,不为人所“知”的时候,就应该像孔子那样,不愠不怒,坚守自己的道德品行,坚定自己的理想信念,保持自己的“君子”风范。因为只要自己是金子,总会有在现实中发光的那一日;只要自己是千里马,就可能有遇见伯乐的那一天。

再说第二则。

《教师用书》对曾子这段话的理解大部分是正确的,问题还是出在带“习”字的第三个句子上。

从第二则全文来看,“传不习乎?”的确与前两句不同,因为它是因语境不明而造成的歧义句。孑L子是曾参的老师,孔子去世后,曾参继承孔子的思想亦纳徒授业,故编撰《论语》的孔子的二传或三传弟子,多是曾参的学生,因此在《论语》中,孔子的嫡传弟子只有曾参被尊称为“曾子”。这则曾子的语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的。如果是曾参任教前师从孔子时说的,那么,“传不习乎”就可理解为:老师传授的知识或技能,我是不是按时复习或按时演练了(这是强调学生的学习的主动性及学习习惯等等)?如果是曾参任教后对自身品德修养的反省之语,那么,“传不习乎”就可理解为:我所传授给弟子的东西,自己事先研究过、实践过吗(这是强调身为教师要具备探究精神和实践能力,要做到言行一致,知行统一等等)?但不管是哪一种理解,“习”都是一个关键词,都不能做简单的、机械性的复习来理解。李泽厚先生在《论语今读》中,南怀瑾在《论语别裁》中都把“习”解读为“实践”,应该是有深刻感悟的。笔者认为,“传不习乎”,不论是“所传”还是“被传”,不管是老师教给你的,还是你要教给别人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之处不仅在于要实践,要行动,要学以致用,更要言行一致、知行统一。做到前者已是不易,二者兼备更为难上加难!

最后谈一下第三则。

这则语录内容十分明了,可语译为:孔子说:“人先天具有的性情本来是相近的,但在成长的过程中由于习染不同,人的性情便相距得远了。”在这段语录里,孔子虽然没有具体讲到人性是什么,却提出了一个关于人生的极为重要的问题,即人生都含有“性”和“习”两个方面,“性”是天生的人的本性,是属于自然的;“习”是人由于受方方面面后天环境的影响而养成的习性,是属于人文的。在孔子看来,现实社会中的人的善恶高下并非取决于先天的自然之“性”,而是由后天的人文之“习”决定的。这种观点对后世影响极大。大家知道,孟子和荀子都是孔子之后儒家学派的重量级学者,他们对孔子开创的儒家学说都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比如在对人性的认识上,孟子提出了“性善说”,荀子提出了“性恶说”,观点虽针锋相对,但都是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为立论基础和出发点的。孟子为了让人不丧失掉与生俱来的善性或者找回已经丧失了的善性,荀子为了使人抛弃掉先天的恶性或者用习得的善性驱走、遏制恶性,结果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对于人,必须加强后天的教育,必须注意环境的影响。可以肯定地说,正是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种认识,非常厚实地奠定了中华文化重视正能量教育、重视个人品行修养的传统的思想理论基础。孔子还认为,确实也有不因后天的“习”而改变其本性的人,那就是“上知(即“智”的古字)”与“下愚”。原语录是: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此语录就记载在第三则之下。其中,“上”和“下”分别相当于高到极点和低到极点的程度副词:“上知”是指大脑智慧打开最多的人,比如圣人;“下愚”是指大脑智慧封闭最深的人,比如傻子。孔子认为“上知”者与“下愚”者的先天本性是不会受外在环境的污染和教化而有所改变的。但是,“上知”者与“下愚”者毕竟极少,而极多的便是处在“上知”和“下愚”两者之间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本性虽然都与“上知”者和“下愚”者相近,但却禁不住“习”的作用,“习”使他们的本性由“相近”变得“相远”。为了防止和纠正人们在社会中习染恶习或恶性膨胀,走下滑的邪道,儒家非常重视礼乐教化的作用,通过礼乐教化驱使人们改邪归正,通过礼乐教化促使人们修身养性,在污浊的环境中也能出污泥而不染。

孔子所提出的“性相近也,習相远也”的见解,在今天也是有着不可低估的现实意义的。它告诉我们:天资诚可贵,但天资不足恃,人生的成败主要取决于后天的努力!

[责任编辑:黄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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