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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修品诗

2017-04-27谭克修

诗潮 2017年3期
关键词:昌耀巴士汉语

杨黎在“新诗百年”系列访谈里,要我列举百年以来的重要诗人名字。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列出过一些名字,现在正悄悄把某些名字擦去。总结新诗百年以来的诗人和作品,学院派的主要精力继续留在解读新诗开始阶段的那一拨诗人和几个当红的朦胧诗人。我的观点大相径庭:新诗一直在往成熟的方向进化,新诗百年里表现出成熟品质的诗人群体,主要从第三代诗人里开始往后找。若一定要说之前的诗人,我宁愿选名气没那么耀眼的痖弦、昌耀、多多等人,而不是人们更为熟知的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穆旦、艾青、食指、北岛、顾城等诗人。后面这些更著名的诗人,作品价值需要在历史的维度上才能确认,单凭文本来服众,已显力不从心。而在辨认作品时,附带的历史维度,部分原因是我们基于善意给出的尊重。前几日我在朋友圈转发痖弦作品,重新提到这三个名字时,湖北诗人李以亮追问了一句,如果把痖弦和昌耀比较,如何?我说,当然是昌耀厉害。其实,他们俩并不属于一个重量级别的诗人。我选痖弦,是他们那一拨台湾诗人在大陆汉语诗歌失去的三十年里(1950-1970年代),独放异彩。而昌耀,我认为是目前为止,百年汉语诗歌里抵达了大师级别的罕见诗人。

在新诗如何用汉语发声的问题上,昌耀给我们做了示范。他不仅在语言上有滞涩的古语化倾向,汉语气质纯正,更主要的是,他凭一己之力,为汉语诗歌开辟了另一条路:用生命与脚下的土地建立起血脉联系。从土地的苦难生存直觉中滴出来的诗,必然是带着体温的诗,有生命痛感的诗,才能揭示自己和这片土地存在的真相。这样的诗,发出的必然是纯正汉语的声音。昌耀可说是新诗史上率先做到“地人合一”的典范诗人。因此,在三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奉昌耀为地方主义诗学的先行者。昌耀固守青海高原,在生命与脚下土地之间建立的语法关系,打通了汉语诗歌本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任督二脉。我们看到,广袤的青海高原,因為有了钉子一样的诗人昌耀,将生命和语言持续有力地注入,已经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成为中国西部最有诗性意义的场域。昌耀命运多舛,2000年3月23日选择自杀,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昌耀离开这个世界时,或许没想到,自己用青海高原的45年生命换来的诗篇,并没有随他而去,而是在更大范围内发酵。这位远离风起云涌的当代汉语诗歌运动的西部“地方性”诗人,已被很多后来者视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高峰”,甚至是同代诗人的“孤峰”。

本期出场的另外两个诗人,法清、金轲,属于名气还不大的实力诗人。他们的路数,与诗坛的流行路数保持了足够的距离。法清平日里很狂傲,在美学上有偏执狂,甚至对昌耀的写作不甚了解,也不以为然,所以,干脆把他们放在一起。 (谭克修)

C教授

痖 弦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什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查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

克修品鉴:1950-1970年代,大陆虽居住着一大批著名诗人,但他们的嗓子用来参与集体大合唱去了。那30年的汉语诗歌的声音,主要靠纪弦、洛夫、余光中、郑愁予、痖弦、罗门等台湾诗人发出。他们从大陆移居台湾时,除纪弦稍有点小名气外,其余几位只能算是文学青年。痖弦就是何其芳的粉丝。但正是这一拨年轻人的到来,使台湾诗歌,接续了博大的古典汉语诗歌传统,又嫁接了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发出了台湾文学史上最为耀眼的光芒。痖弦的地位虽不如台湾现代主义的奠基者纪弦,名气不如“双子星”洛夫和余光中,但痖弦的文本,代表了台湾诗歌的最高水准的那一部分。他的代表作长诗《深渊》,也可以视为台湾现代诗歌里程碑式的代表作。他的短诗,与其他同代诗人作品相比,语感上相对少了些矫饰的台湾腔调,多了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关照和具有当代感的日常经验叙事,而使他诗歌的个人性和现代感更强。如这首《C教授》,如果把第一行的“底”字换掉,放在50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看不出它有变旧的迹象。而倒数第三行,已经被写烂了的黑暗和灯,是我读到过的最精彩的比喻之一。痖弦是我钟爱的台湾诗人。可惜他的诗歌写作生命只有短短14年时间,留下不到百首诗。他绝笔时才33岁,还属于青春茂盛的年纪,一般来说,也远没到他写作的真正成熟阶段。可说给台湾诗歌留下了不少遗憾。我们这代诗人,年少时多有过迷恋台湾诗歌的经历,给过台湾诗人很高的评价,对台湾诗人名字如数家珍。但这些年,大陆诗人已经不怎么看重台湾诗歌,是因为两岸诗人在实力上呈现出了明显的此长彼消。这几乎和两岸的经济发展水平的发展情况类似。近30年来,台湾老一代诗人光芒已逝,而年轻一代诗人并未见到出众者,虽然他们也在进行一些形式实验。当然,台湾诗人未必这么认为。就像他们普遍认为现在的大陆还是那么贫穷和落后一样。

踏春去来

昌 耀

想起春天呜咽的芦梗像是脆生生的指关节。

我深知从芦梗唇间吹奏的呜咽是古已有之

的呜咽。

因此快些进入秋天吧。那时秋之芦梗将是

成熟的了。

已经饱受生命之苦乐的芦梗将无惧霜风

而视死如归。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

因此快些进入秋天吧,对于一切侵凌秋是

解毒剂。

克修品鉴:芦苇在我国分布广泛,繁殖生长能力强,在各种有水源的空旷地带,如江河湖泽、池塘沟渠沿岸都能迅速扩展,连成一片。它和我们民族的强大生存能力有某种类似性。它在汉语诗歌里的繁殖能力也很强。《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蒹葭就是芦苇。这首《踏春去来》的第一句很是惊心。把春天的芦梗,比喻成脆生生的指关节,这新鲜感不只是由本体和喻体形态上的相似带来的。芦笛的声音,来自芦梗,也可以说是来自于弹奏芦梗的指关节。第二行“从芦梗唇间吹奏的呜咽”的唇,是芦梗的唇,也可以是吹奏者的唇。那么这比喻,就不是新鲜感那么简单,而引发了芦梗和人之间相互吹奏的复杂诗意,其微妙和张力,超越了此前这类咏物诗提供给我们的诗性体验。更为脱俗的是“呜咽”二字。人们描述芦笛的声音,通常会用悠扬、清脆之类词语,但这里变成了呜咽。一种低沉的哭泣,或悲戚的声音。这种反常声音需要诗人有深沉的气息才能发出,需要有卓绝的技艺才敢发出。这应该是芦苇在汉语诗歌里发出的最独特,最有力的声音。徐志摩在《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中写过芦笛:“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很明显,不用听,这支芦笛气息很浅,只能发出小清新的寻常声音。

诗歌开篇的“想来”二字,又把这一切推为远景。它不止让踏春行为隔着时间的帷幕,还让这次踏春行为变得虚幻起来。这首诗写于1993年7月27日。进入1990年代的昌耀,已经当上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但依然受到现实社会的挤压,且疾病缠身。诗人想起踏春时的芦苇,没有停留在某个记忆中的画面,主要是用芦苇来自况。“因此快些进入秋天吧。那时秋之芦梗将是成熟的了。//已经饱受生命之苦乐的芦梗将无惧霜风/而视死如归。”57岁的昌耀,可谓尝尽人间苦难,心态上已经成熟,坦然面对一切,如进入秋天的芦梗,无惧霜风。此诗题目叫《踏春去来》,但这位历经沧桑的诗人,无意再在人们无数赞美春天的诗歌里再添上一笔,因为他眼里已经没有春天,只有秋景。“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这里的春天,已偏离了自然界欣欣向荣的万物复苏时节,而变成了自身生命的春天。诗人自己的春天是不堪回首的。显然,此诗由诗人的现实命运境遇出发,去感受和领会世间万物,并精确地找到了芦梗这一客观对应物来呈现自己的体验。他在半年后写的另一首诗《罹忧的日子》有这样几行:“一个人这样走向成熟。/当其缓缓转过身去陌生的眼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成熟是生命隆重的秋景。”也可看出他同样的心境。这对诗歌而言,也是万物皆随心走的自由之境。

看一个人在楼下锯木劈柴

法 清

他在我楼下锯木劈柴

脱掉的棉袄挂在树上

他手握树干

一只脚踏在方凳上踩紧树木

躬腰一上一下拉动锯子

他做得非常专注

锯断的木段长短基本一致

锯到一半左右他停下来

吸一支烟,伸了伸腰

然后接着干

新鲜的锯末散发出树脂的香味

在方凳边堆成一个小堆

锯完以后他开始

劈那些較粗的木段

每一斧头都砍在想砍的地方

一上午我看到他都在做这一件事情

把粗细不一的树枝锯成段劈成柴火

克修品鉴:2013年,我临屏写了一首《独自在家庆祝小年夜指南》,贴在新浪微博上。法清写了一首《诗人比武指南》艾特我。和我那首诗一样,每行都用“或”字开头,写得比我娱乐。后来他以这个题目出了一本诗集。他寄来的每本诗集,多数作品我读过,因为读得轻松。其实他的诗无需认真读,只需浏览就行,但总体过程是愉快的。很明显,法清是一个不被主流诗坛待见的诗人。就算在民间,他的写作,遇见知音的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比那种装神弄鬼的写作更有难度。因为,法清是从一般诗人的反方向出发的,他的写作可说是反诗歌的。说到写诗,就算是新手,也讲究微言大义,渴望举重若轻。但法清反其道而行之,喜欢举轻若重,将一件非常小的事情,絮絮叨叨一大堆,一般人完全不明白法清[里][口]唆要干什么。法清被误解和轻视,也就不足为怪了。法清寄来新的诗集时,说希望能遇到知音。我说,当然。一般人的写作,是自不量力地在用水枪打飞机,其语言和诗歌意识的火力,约等于玩具水枪,却想击中高入云霄的诗歌理想。而法清的写作,可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用高射炮打蚊子,用郑重其事、极有耐心的叙述,想瞄准的,不过是一只所谓诗意的蚊子而已。按法清自己的认识,是往能指的方向发力,抛弃所指。法清把自己的写作命名为“新型诗”。法清的“新型诗”和杨黎的“废话诗”区别在于,废话诗从语言层面出发,把诗视为抽空了意义的话语编织物;法清的写作,从现实世界出发,试图折射出生活的意义。虽然,在他看来,生活的意义,从根本上来说是无意义的。所以,他的诗,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抒情,或议论,只需要如实呈现无意义的鸡毛蒜皮之事就行。这首《看一个人在楼下锯木劈柴》,用百无聊赖的慢镜头,对准一件很小的事情。叙述煞有介事,但不过是做样子而已。直到结尾,他也没有埋伏什么高潮部分,一首诗就那么稀松平常写完了。人们会对这样的写作表示不满,完全读不出它有何诗意,认为诗人纯属无聊。但法清不管不顾,他只管叙述,而且多数时候是枯燥的叙述。你觉得他在做无用功吗?我倒是觉得,他的写作,比那些仿如吃了大力神丸的诗要有效许多倍。

无头巴士

金 轲

无头巴士追逐着黎明那即将丧失的

最后一缕黑暗时,所散布的水迹中

映出道路上的积水所积着的无望

一夜春雨毁掉的落花漂至沉陷路段

所形成的旋涡中

平复着狂暴轮胎碾过之后的喘息

无头巴士直接冲过了无人的站台

它浑身的螺丝钉嗡鸣着,向终点

进发——就如同,急着去自杀!

无头巴士发了疯地逃避黎明光线

所掀起的风中,风是谁披散的

头发,噢,这头发越拖越长……

无头巴士迫切想要去与它

那失散已久的头颅重逢

它那被弃在荒野的头颅里

梦魇已经失火

无头巴士正载着一桶油去救

严峻的时刻猝然来临

最后一缕黑暗即将丧失

克修品鉴:诗坛从20年前开始炒作70后概念,明眼人看出,多数时候是70后诗人自己在炒作自己,且主要是一些不够自信的诗人,想在70后这辆公共巴士上抢占一个位置。这不过是自我催眠而已。炒作带来的恶果是,一些很早就排队抢到位置的诗人、前诗人,不断在用粗鄙之作,羞辱这辆公共巴士另一些真正尊贵的乘客。那些真正尊贵的乘客,如金轲者,甚至并没有上车,只是在暗处打量着这辆癫狂的无头巴士。当然,若将此诗中金轲的无头巴士意象,挪作此用,只是戏解,不能当真。我以前只知道金轲的名字,直到某天收到刘川寄来的“《诗潮》金典文库”,里面有一本金轲的《离群索居录》,读下来,才确定,这是1970年代出生诗人里必须标记的少数优秀者之一。从金轲诗歌塑造出来的诗人形象,有侠客荆轲的气质,勇猛有力。诗歌里有绝望,但保持了坦然,荆轲那种视死如归的坦然。有悲愤、沉郁,但更多的是透彻和超然。他可能出于对现实生活的失望,而主动离群索居,但换来了一种非常好的写作状态。他的诗,风格多变,有一些轻巧的口语诗,切口精确,像小李飞刀。有时直抒胸臆,大义凛然。有时意象绵密,九曲十八弯,读来荡气回肠。但无论他使到什么兵器,都虎虎生威,足见出一个诗人的杰出能力。本来准备评他另一首诗《从野火中长出来》,希望这位陌生的朋友,借由从野火中长出来的对一个女人的爱,给他过于灰暗的世界带来一些光明。转念一想,金轲本来就是一个沉浸在黑暗里的诗人,应该选一首更符合诗人气质的作品,如这首《无头巴士》,叙述的好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场景,奇妙而险绝。别人在追逐光明,而金轲像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黑暗骑士”,追逐着黎明即将丧失的最后一缕黑暗,替这个时代谱写一曲惊心动魄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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