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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茶五题

2017-04-26郑培凯

书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鸡头白茶

郑培凯

一、望茶兴叹

玉川子卢仝(795-835年),是唐代中期著名的诗人,好喝茶,后人经常把他与陆羽并称。现代人最喜欢引用他的《七碗茶》一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只要是跟茶有关的物件或地方,总是用各种字体,密密麻麻印着卢仝的诗句。装茶的茶罐上见得到,送礼的茶盒上见得到,卖茶的广告上见得到,走进一些装修古雅的茶室,也时常迎面而来,在墻上写满了这一段卢仝诗句。好像卢仝是推广茶叶的代言人,为了鼓吹喝茶的好处,呼吁人们喝茶,专门写了这首诗,让卖茶的、买茶的、喝茶的都感到精神满足,身心愉快,飘飘似神仙。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而且大概还介入了现代商业炒作的伎俩,故意断章取义,有意制造假象,让人以为卢仝写过《七碗茶》这么一首诗。

卢仝从来没写过《七碗茶》这样一首独立成章的诗。这些诗句是他写的没错,却来自《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是一首长诗当中的段落,不但有前后文,而且看了前后文,你就知道,他说喝茶能通仙灵的感觉,不是所要夸耀的主旨。这首长诗共分三段,第一段写好友孟谏议送新茶给他,是早春上贡的好茶。皇帝要尝新,老百姓就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在惊蛰期间就上山去采茶:“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第二段写的是新茶真好喝,也就是一般人艳称的所谓“七碗茶”。接着就有第三段:“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中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堕在颠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合得苏息否?”这才是全诗的主旨,说的是民间疾苦,是苍生不得安宁,为了皇帝喝新茶,“堕在颠崖受辛苦”。

卢仝写了一首为民请命的诗,批评皇帝老子只顾喝新茶,不管苍生性命,是一首讽喻的好诗。怎么到了现代人的手里,就斩头去尾,断章取义,完全不顾诗人的原意了呢?这第三段虽然有点隐晦,使用诗家想象的婉转笔法,却也不会看不懂的。他说喝了七碗茶后,飘飘似神仙,乘风归蓬莱仙山而去。看到仙山上的神仙无忧无虑,统治着生活在人间大地的百姓,自己地位清高,无风无雨,全然不知民间疾苦。卢仝便从送茶的孟谏议想到天下苍生,不知何时才能安居乐业,不受官府的无情驱使。

写官府驱使百姓冒着严寒上山采茶,作为早春贡品,供朝廷清明祭祀及宴请群臣之用,以致民不聊生,是唐宋诗人关心民瘼的一个主题。唐宣宗时期中进士的李郢,写过《茶山贡焙歌》,批评官府为了早春采茶而鱼肉百姓,诗句更是凌厉,毫不留情:“春风三月贡茶时,尽逐红旌到山里。焙中清晓朱门开,筐箱渐见新芽来。凌烟触露不停采,官家赤印连帖催。朝饥暮匍谁兴哀,喧阗竞纳不盈掬。……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啖春山摧。驿骑鞭声砉流电,半夜驱夫谁复见?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宴。”为了赶上清明宴,地方官府把老百姓驱上山,表面上遍山热火朝天,士气昂扬,实际却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回顾唐朝贡茶的历史,知道喝明前茶背后采茶的辛苦过程,让人不胜浩叹。

唐朝一位来到顾渚御茶园监督的官员袁高(727-786),写了首《茶山诗》,把他亲身目睹的早春采茶情景描绘得历历在目:“黎甿辍农桑,采掇实苦辛。一夫旦当役,尽室皆同臻。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鳞皴。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阴岭芽未吐,使者牒已频。心争造化功,走挺麋鹿均。选纳无昼夜,捣声昏继晨。众工何枯槁,俯视弥伤神。”茶民的辛苦,让他望茶兴叹,也使他弥感伤神,做出了一件值得称颂的壮举。他把这首《茶山诗》和监制的三千六百串贡茶,一道献给了皇帝,居然还得到了朝廷的回应,减轻了贡茶的数量。

希望朋友们喝明前茶的时候,也想到唐朝有这么三位写茶诗的正直诗人。

二、煎茶写诗

苏东坡喜欢喝茶,写过大量的茶诗,抒发饮茶的乐趣,从中可以窥见诗人爽朗适意的性格,以及随遇而安的心境。经常被人引用的一首《汲江煎茶》,是他晚年遭贬流放,在海南儋州写的:“活水还须活火煎,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做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这首诗写得非常好,写喝茶的过程,从自己夜里到江边汲水,煎茶时水乳翻腾,到空腹喝了三碗,结果睡不着觉,听到海陬边城长长短短的更声。表面上文字顺畅,平铺直叙,其实运用了精妙的诗艺,融入了喝茶的典故,让懂茶懂诗的人读起来感到妙趣无穷。妙在哪里呢?我们且听听古人的分析。

南宋诗人杨万里也是个爱茶之人,他认为这首诗整体而言,“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第二句“自临钓石取深清”写得精彩至极:“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清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指出第二句的精彩,也就顺理成章点出第一句“活水还须活火煎”的立意,说明了为什么要深夜到江边去取水。接下的三四两句,“大瓢贮月……小杓分江”,杨万里说,“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两字,此尤难下”。

怎么理解杨万里的评析呢?喝茶讲究用水,苏东坡被贬到海南瘴疠之地,居然雅兴不减,自己在春夜去取水,而且要到江边去取最清澈的江水。取水用的是大瓢,不说“贮水归春瓮”,而说“贮月归春瓮”,描写月色明媚,映照在水瓮之中,好像把月亮贮入瓮中,更显得江水的清澈。回来烹茶,用小杓把瓮中的水,分到茶瓶里面,写的不是“小杓分水”,而是“小杓分江”,把春江夜景的意象灌入了茶瓶,遣词用字潇洒自如,正好与“大瓢贮月”对仗工整,显示清夜之中饮茶的诗情画意,让杨万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于这首诗的妙处,杨万里还有更深刻的分析。他说,“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做泻时声”,用的是倒装语法,“尤为诗家妙法,即杜少陵(杜甫)‘红(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所以,苏东坡写烹茶的过程,把煎茶的色彩与声响都描绘了出来,却用倒装语法,扭转原来平铺直叙的“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忽做松风声”,突出“雪乳”(茶汤沫饽的雪白色)与“松风”(水沸如松涛之声)。一首叙述喝茶的诗,原来如平静流动的江水,夜色澄静,万籁无声,突然进入了峡谷险滩,每一个字都跳跃起来,奇峰突起,就如东坡的诗句,“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从取水的宁静到烹茶的跃动,一首诗不但从平面变为立体,而且陡然跳了起来,的确是“字字皆奇”。

最后的结尾两句,杨万里也有说法:“‘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更翻卢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这里讲的卢仝公案,指的就是卢仝名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提到的“七碗茶”:“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苏东坡夜里空腹喝茶,说是喝到第三碗就支持不住了,心底大概想的是自己的文章,远远超过卢仝的“文字五千卷”,却沦落到天涯海角的儋州,夜听荒城敲响断断续續的更声。

苏东坡还写过一首《试院煎茶》,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写煎茶的程序,与《汲江煎茶》所述类同,说自己满腹经纶,却“贫病常苦饥”,虽然感慨平生事功坎坷,但是能够喝一碗好茶,一觉睡到日头高起,也不失为人生一乐。

从苏东坡喝茶写诗之中,我们看到了一种豁达人生的境界。

三、关于白茶

时常有人问我,白茶是怎么回事?安吉白茶是白茶,应该没有问题吧?怎么喝起来的口感及香气,与同属白茶的白牡丹如此不同?宁波福泉山近十几年来种植福泉白茶,挑选早春的上等茶芽,价格达到每斤一万两千人民币,怎么喝起来是清灵的绿茶感觉,完全不同于白茶的翘楚银针白毫?白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两种不同系统的白茶?

其实中国人讲到饮食,时常按自己的意思,随心所欲去冠名定义,随意性很大。比如说,喝白酒。不同人所说的白酒,经常是完全不同性质的白酒。你到中国内地饭馆吃饭,随口说要一瓶白酒,几乎百分之百,给你上来一瓶蒸馏白酒,从红星二锅头、衡水老白干、洋河大曲(已经改称“蓝色经典”),到泸州老窖、五粮液、茅台,甚 至提供金门高粱,酒精度可以达到五六十度。你喝得晕乎乎的,回到酒店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中午,匆匆忙忙赶飞机回香港。飞机上也提供餐饮,空中小姐问你喝什么,随口说白酒吧,上来的一定是一杯白葡萄酒,酒精度在十五度左右。同是白酒,可是质地却天差地别。定义的标准似乎也有,不过要看什么场合、什么人说什么话,就好像某些国学大师谈中国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一会儿龙战于野,一会儿有凤来仪,让人听得晕陶陶的,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不过,这大概也算是文化传统,可以列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庄子·齐物论》就说过狙公养猴的寓言,分果子给每只猴子:“朝三而暮四,群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群狙皆悦。”颠来倒去,随口换个名目,大家都满意,甚至趋之若鹜。完全不同质地的茶,制作方式不同,口感不同,却都叫白茶,大概也有这样的文化背景,马马虎虎,好听就行。

按照现代茶业的专业标准定义,白茶是一种轻微发酵的茶,其基本工艺是经过凋萎、晒干或烘干而成。主要产地是福建,饮用的流行区域是闽广一带。因此,银针白毫、福鼎大白茶、寿眉等,都属于专业定义的白茶。从茶业分类的规范而言,安吉白茶与福泉白茶,则是典型的绿茶,是不发酵茶,基本制作工艺与正宗白茶不同,结合了杀青、炒青、烘焙的技术而成,算是浙江绿茶的精细制茶工艺产品,是二十一世纪的新产品。

既然是绿茶,为什么安吉白茶非要自称“白茶”,是在那里鱼目混珠吗?其实,现代高科技干的事,基本上就是文明的人定胜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鱼目混珠而胜于珠。君不见,高科技可以做人造钻石,可以转基因,可以制造比人脑更高明的计算机,为什么不能发明新白茶?安吉白茶与福泉白茶这种新白茶,口感清灵优雅,更胜一般绿茶,也与正宗白茶的醇厚不同。从色调角度而言,不曾经过发酵程序,色泽清白明亮,更符合白色的定义。白牡丹经过轻微发酵,茶汤偏黄,我的茶汤比你白,怎么不能叫“白茶”?再追索下去,新白茶坚持白茶称号,还有个隐藏在历史文化中的秘密,因为九百年前的宋徽宗曾说过,白茶是最高级的茶。既然宋徽宗都这么说,这个品牌非用不可。

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说过:“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崖林间偶然生出,盖非人力所可致。……须制造精微,运度得宜,则表里昭澈,如玉之在璞,他无与伦也。”主要强调的是,白茶是大自然中偶尔出现的品种,制作工序精微,晶莹透彻,最适合宋代点茶需要呈现的白色沫饽,就成了宋代茶饮审美的典范,转为中国茶饮文化最高境界的物质基础。可是我们不要忘了,宋朝人制作白茶的工艺,是涤洗之后的蒸青压模,再碾末冲泡,击拂拉花,跟今天的新白茶,除了一个“白”字,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一九七○年代在安吉深山竹林中发现了一株千年古茶树,据说就是宋代的白茶,终于可以上溯到宋徽宗的白茶传统,继绝兴亡。安吉白茶虽然是绿茶,自称传承有序,无愧“白茶”之名。

四、鸡头鸭脚

香港有所高中请我去讲“茶与中国文化”,我欣然答允,应约前往,给学生讲了陆羽创制茶道、唐宋流行末茶烹煎、发展到点茶拉花、日本茶道继承唐宋茶道等等历史传承。同学们听我说到从五代到宋朝,古人点茶会拂击拉花,有个福全和尚能在四只茶盏中拉出一首绝句,本领之高,远超当今的卡布奇诺达人,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都引发了无限兴趣,在台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我问他们,有没有看过卡布奇诺达人可以拉花拉出一首诗的?他们哄堂大笑,齐声回答,没有。还问,宋朝人喝茶,还有别的花样吗?

我说有的,宋朝人喝茶花样很多,在茶汤里面放各种各样的佐料,和你们很像,喜欢喝泡沫红茶、珍珠奶茶,还放什么青蛙蛋那样。南宋首都临安(杭州)到处都有茶肆,里面就卖各式“七宝擂茶”,放进各类果蔬与坚果,喝得不亦乐乎。传为陶穀写的《清异录》中,记载五代北宋点茶的花样,有“漏影春法”:“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伪为花身;别以荔肉为叶,松实、鸭脚之类珍物为蕊,沸汤点搅。”就在茶汤里放了荔枝、松仁、鸭脚。明代顾元庆、钱椿年的《茶谱》记载,说宋元以来喝茶加料,经常加入松子、柑橙、杏仁、莲心、木香、梅花、茉莉、蔷薇、木樨、牛乳、番桃、荔枝、圆眼、水梨、枇杷、柿饼、胶枣、火桃、杨梅、橙橘之类。他们是反对乱放佐料的,认为破坏了茶汤的真味:“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无辩矣。若必曰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枣仁、菱米、榄仁、栗子、鸡头、银杏、山药、笋干、芝麻、莒莴、莴苣、芹菜之类精制,或可用也。”

同学听我说到茶汤里面还有鸡头、鸭脚,都感到匪夷所思。我问他们,鸡头、鸭脚是什么?他们就笑,有几个胆大的,就回应说,鸡的头、鸭的脚,不是吗?我笑着说,chicken head、duck feet? 他们大笑,显露了青春童稚的开心,有的女生还把头拥进邻座的怀里。

其实,鸡头就是鸡头米,也就是芡实。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鸡头,一名雁喙,即今茨子是也。由子形上花似鸡冠,故名曰鸡头。”唐徐凝《侍郎宅泛池》:“莲子花边回竹岸,鸡头叶上荡兰舟。”《红楼梦》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说到袭人打点了东西,让人给史湘云送去,“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这种鸡头米,亦称鸡头肉,主要出产在江南太湖周遭,以苏州葑门南塘一带为胜,为水八仙的一种。中秋前后上市,在苏州有“南塘鸡头大塘藕”之美誉。清代沈朝初写有《忆江南》,就说:“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凝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现在苏州人还是钟爱鸡头肉,一般作为糖水甜品,加上清香扑鼻的桂花,金黄与嫩白相映成趣,满足馥郁口感之外,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也经常作为清炒素斋的佐料,与鲜藕、嫩菱、荸荠一道下锅,看似清风朗月,吃起来清爽可口,特别衬出鸡头肉的香糯之感。

鸡头肉的嫩白香糯,也出现在文学描写艳情方面,成为形容女子乳房的象征。宋代以来的野史逸闻,如刘斧《青琐高议》,录有一些杨贵妃宫闱秘闻,其中记杨贵妃出浴就说:“一日,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手扪弄,指妃乳曰:‘软温新剥鸡头肉。禄山在旁对曰:‘滑腻初凝塞上酥。上笑曰:‘信是胡人,只是酥。”后代的小说戏曲沿袭这个传闻,变成了典故,动辄就说新剥鸡头肉、酥胸之类,引人想入非非。

至于鸭脚,则是银杏树的别名,也指银杏的果实白果,因为树叶似鸭掌状。陆游的诗《十月旦日至近村》:“鸭脚叶黄乌桕丹,草烟小店风雨寒。”另一首《听雪为客置茶果》:“不饤栗与梨,犹能烹鸭脚。”元代王祯《农书》卷九也说:“银杏之得名,以其实之白。一名鸭脚,取其叶之似。”

同学们听我解释,知道鸡头米及鸭脚都是果实,才大大舒了一口气。

五、百年乌龙

考察地处建瓯的宋代北苑遗址,实在是赏心悦目的体验,与一般考古遗址调查的经验很不相同。虽然宋代的御茶园早已消失,但是山川依旧,进入这一片种满了柑橘的谷地,依稀可以想象昔日的风景,仿佛看到修整得葳蕤茂密的茶树,垂手肃立,恭恭敬敬等待皇帝派来的茶农,前来采摘孕育了一冬的芳香馥郁。

当地的朋友带领我们走进这一片丘陵环抱的谷地,说以前村民也种茶的,只是没人意识到历史文化传统,不知道这是宋代皇家的御茶园,也就没有悉心打理,随它野生野长,甚至颓败成了荒山野岭,也无人理会。改革开放以后,引进了芦柑种植,山谷盆地都种上了柑橘树,倒是颇有效益,出现了满山柑橘的盛况,秋天收成季节山谷里黄橙橙一片,很有节庆的气息。到了二十几年前,才因考古资料的发现,确定此地就是盛名卓著的北苑龙焙,由国家定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控管起来,不许开发,留待以后进行考古发掘。柑橘还是可以种的,因为地表种植,不至于破坏文物遗址。这几年芦柑不怎么景气,又知道这里是宋代御茶园的一块宝地,就在山坡上引种了矮脚乌龙。你们看到远处山坡上的茶树,都是近年引进的新种矮脚乌龙,与千年御茶园里种植的茶树,没有亲属关系了。

博物馆的小虞说,在北苑与凤凰山之间,靠近河边的平地上,还有一大片乌龙老茶树,有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了,有人说是古代御茶的后代,是千年遗珍,真是奇葩呢,我们下午去看看。于是带我们到镇上吃了午饭,随后开车去参观这片历史的劫余。

这片百年乌龙茶园的地理环境十分古怪,处于河边的平畴上,四望旷然,与北苑御茶园地处深谷之中,云雾缭绕的景况,大不相同。我们把车停在公路旁边,走进一片平旷的农地,远远看到一畦畦墨绿的茶树丛,伸延在农田之中。小虞说这片百年乌龙茶园的边缘,是古代的官道,不远处还有一座破旧的歇脚亭。可以想象,这片茶园在古代就是一片平平常常的路边茶园,自然环境并不清雅深幽,绝不是刻意挑了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而种植的。怎么会成为闽北地区硕果仅存的百年茶树群,也真是天意难测,只能说是因缘际会,让人想到庄子讲的无何有之乡可以种樗树的故事。《庄子》记载惠子批评庄子,说他的言论大而无当,就像大樗树那样,“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或许就是因为没有特别出色之处,大家视而不见,家家改种芦柑的时候,只想到北苑幽谷的种茶宝地,反而忘记了这片平畴上的老茶园,成了“翻天覆地慨而慷”的劫余,保存了北苑的历史记忆。

我们走近那座有点朽烂的歇脚亭,发现亭子的墙壁还很结实,是黏土掺入砂石及碎瓷片夯实的。为了保护亭壁,外面还喷了一层水泥浆。老栗是陶瓷专家,一眼就看到碎瓷片中有德化的猪油白,我们还发现有几片明末清初的青花瓷。推想这座亭子也是清代遗物,有点文物价值,就跟小虞说,要设法保护起来,和百年乌龙茶园连成一条文物线。茶园种的是矮脚乌龙,半个人高的灌木丛,长势不错,郁郁葱葱的,满树开着有点羞涩的茶花,纯白的花瓣衬出金黄的花蕊,小巧娇嫩,像古诗中描写的清溪小姑,享受着周遭毫无遮挡的阳光照射。

这片百年乌龙茶园属于村集体所有,包给一位黄先生来开发,也是个传奇的故事。于是,我们专程到他茶厂去探访,听他说说开发百年乌龙的经历。他说自己是本地人,当过兵,教过书,改革开放之后在家乡发展。这片百年茶园本来是华侨投资开发的,经营不善,转给他来打理,倒是很花了点力气,总算转亏为盈。后来请了台湾茶叶专家来考察,发现台湾的“清心乌龙”与“冻顶乌龙”都是从这里移植去的。现在利用历史文化的底蕴,打出“百年乌龙”的品牌,前景无限美好。黄先生幽默健谈,请我们喝他烘焙的百年乌龙,口感温润,韵味滋长,的确不负“百年”的称号。

离开茶厂时,我发现门口立着一块巨石,上书金漆的“北苑禦茶”。我跟小虞说,这个“禦”字错了,要改成“御茶”的“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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