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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2017-04-12杨英俊

六盘山 2016年6期
关键词:大车师傅车辆

杨英俊

到了秦岭顶上,一起跑帮的五辆大货车一溜儿停在路边,检查刹车系统、轮胎、篷布,给改装的大水箱补水。听师傅们说,前面就是三十多公里的下坡路,右脚几乎不能离开刹车板,大水箱的喷洒要打开,始终给发烫的轮胎轮毂降温。

我才不管这些呢,这都是男人的事情。我趁隙登上更高的坡,放风、小解,顺便清醒一下让引擎轰鸣得像闷葫芦一样的脑袋。穿着羽绒服仍感觉冷风直往怀里钻,头顶有雪花飘落。南北望去,就是两重天。我们刚走过的北边,萧杀凄黄,素色皑皑;将要去的南边,滴青掉翠,葳蕤齐天。我很兴奋,中国这么大呀,南北不同天。

两天了,整整两天两夜,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没有合过眼。难掩南下去广东卸炭再绕道去广西装香蕉北上的激动和喜悦,幸福一直飘在脸上,躁动在全身。驾驶室后排有上下两个卧铺,他和另一个司机师傅六六儿轮换着睡上铺,下铺始终给我留着。他们已经换驾好多次了,换过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呼呼入睡了。在如此强劲马力的轰鸣和极度的颠簸中,我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干涩的双眼紧盯着前面的路和不断向后倒的山与树、村与城。我都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睡去的。

每次跑车回家时,他都会提前百十公里打电话给我,说饿坏了,我就忙着炒菜做汤。他进屋看过父母,逗会儿牙牙学语的孩子,然后一边大口大口吃着饭,一边不怀好意地凝视着我,冲我傻笑。放下饭碗,把我拥到炕上,貌似亢奋地草草了事后便闷头大睡,说太累了,鼾声震颤得让人心绪乱飞。有哪么夸张有哪么累吗?一月半载回来一趟,躺在身边呼噜一夜忙忙地换个水又走了,有时半夜就走了。屋里有了男人的鼾声,尽管有些嘈杂,却有说不上的安祥。人都说大车司机外面有女人,有固定的,也有露水式的。我不相信他有。萬一有的话,言语表情行踪免不了要露点儿端倪尾巴什么的,不会手机一撂倒头就睡,那么安然。你安然了,对方不一定安然。他的手机是没任何秘密的那种敞开式,通讯录上除了几个我知道的货运女老板外,再就是我熟悉的家人和同学。信息好像从来没删过,大多是银行卡进账与消费的回单,也就是运费结算、加油和维修车辆的来往账目信息。我是手机店的店员,这方面他骗不了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况且我也没去过南方,不知南方什么样儿。我到过的最南的南方就是固原,一百多公里路程,跟我们这里的景致差不多。万一,我说万一他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我就不信她能在毫无情报的情况下保持无线电静默,能潜水几十天,我们横贯中国南北走一遭都不露头冒个泡儿?

检查完车辆补足水箱,都吆喝着上了车。他大声嚷嚷着对大家说吃了午饭就出发。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专门给大车卖水的人撑起的几顶破败帐篷外,什么构筑物都没有,到哪里去吃午饭啊?时已近午,还是昨天早上在平凉吃的饭,这阵儿确实又冷又饿。他说,到下一个可以进餐的清真饭馆还得三四个小时。边说着,他关紧车门,脱去沾满油污的手套,让我从卧铺中取出干粮馍和油炸肉辣子。他熟练地用水果刀将干粮馍分切成两片,挖两勺油炸肉辣子均匀地抹在里侧,合拢,再用手捏一捏,递给我说,请娘子用餐!然后又如法炮制了一个递给六六儿师傅,自己也弄了一个嚼起来。想想自己在家的安逸与光鲜,都是他用这种方式换得的,还无端猜疑他。注视着油腻腻的他,突然感觉心里好堵,脑袋发胀发麻,眼发热,不觉潸然泪下。六六儿师傅看看他,再瞅瞅我,傻呵呵的不知说什么好。他抬头发现我在流泪,调侃道,娘子没吃到一顿像样的午饭就哭啦,现在吃的不也是你亲手做的吗?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要不是六六儿师傅在场,我非拧他一下不可。他们每人吃了两个馍,一口馍一口茶。我也流着泪硬撑着吃了一个馍。权当午饭。

确实是几十公里的大下坡,坡大弯急。本来该六六儿师傅驾驶了,他说让他先去休息,等吃过饭后再换他。他的手和脚就没闲过,眼睛一秒钟都没离开过挡风玻璃。几个弯子过去,我的胃开始翻腾了,刺耳的刹车声连续不断地折腾着我的听觉神经。两边除了山还是山,路越走越低,身后的山越来越高,车辆在夹缝中前行。突然眼前一亮,水天一色,树木葱茏,视野豁然开阔起来。他总算侧过头冲我一笑,说了句出山了。他咧着大嘴笑得那样灿烂那样朗心悦目,我分明看到了他眉梢的那颗小痣也在跳动。他经常得意地说那颗小痣叫“鹊登梅”,叫“喜上眉梢”,是“福祉”。

“砰”,“吱——”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惊恐地望着他。车速减了下来,慢慢靠边停下。六六儿师傅也被惊醒,从卧铺上坐起,“咋话咧?”他说可能是轮胎爆了。后面的四辆车也喧响着极大的刹车声紧跟着停在路边,除最后一辆车留一人忙着摆放警示标志外,其他人都跑了过来。我很吃力地爬下车,跳过边沟,干呕。听他说是因为一条轮胎上方的喷淋嘴坏了,没能及时浇上水轮胎才爆的。

大家嬉笑着,七手八脚的一会儿工夫就换好了轮胎。六六儿师傅上了主驾驶座。可能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他们抬杠说,老板娘的脸蜡黄蜡黄的,还没到南方就蜕变成南方美女了。

车辆并排停在一个大弯处。有好多车,大多是大车,车头都对着一排平顶红砖房。牌匾醒目,绿底黄字,以特色餐厅居多,也有几家维修补胎的。快三十个小时没吃饭了,确实很饿。他说,前面就是河南地界了,会越来越热的。我脑子里勾勒着中国地图,判断到广州的距离,幻化着《新闻联播》之后天气预报的温度数字。当我踏上眼前的土地时,惊奇地发现,土地的颜色变了,不是黄土而是红土了。我躬身抓一把红土,挼一挼,松散柔软如木屑,跟家乡的胶泥土是有很大区别的。他觉察到了我惊奇,凑过来说,别惊诧了,从这里往南都是红土。

我们走进甘肃人开的一家清真餐厅,窗玻璃上贴着牛头大的“特色炒肉片”“手抓羊羔肉”“新疆大盘鸡”“各种面食小菜”等红红绿绿的字,看着就咽口水。白帽盖头纱巾给人一种到家的温馨。进餐的人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你说我半懂,我说他半懂的,感觉很新鲜。餐厅老板好像天南海北的话都懂,跟哪帮人都能对答几个来回。人们的穿着更是搞笑,有穿半袖短裤的,我还裹着羽绒服。我们一帮五辆车十一个人,他们要了五斤炒肉片,一个大盘鸡,三个凉菜,十一个碗蒸米饭。我心想要这么多能吃完吗?后来才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但光盘,还追加了十碗米饭,还喝了三大瓶可乐。乖乖,这些男人都饿疯了。吃完饭,大家的脸色都红润起来了,喜庆多了。

天已麻麻黑,又要启程了。我感觉极困,想睡一会儿,反正天黑啥也看不见。前面不想睡与其说是欣赏窗外的景色,或是马达声强劲,车太抖,还不如说是怕睡着了扯呼放屁说胡话,让人难堪,让六六儿师傅笑话。现在轮到六六儿师傅休息,他驾车了,我也就不怕丢人现眼了。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上铺的六六儿师傅发出了不规则的鼾声,窗外似乎下着雨,想着下雨的日子在自家炕上酣睡的慵懒与甜蜜,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大车嘎然而止。我被急刹车惊醒,外面的雨很大。他说了声我去看看,慌忙下车,跑向前面的那辆车。六六儿师傅也被紧急制动惊醒了,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他也向前面那辆车跑去。不一会儿,他们像落汤鸡似地跑回来了,擦了擦雨水继续前行。他说,都怪跑车经验不足,让小蟊贼得逞了。原来,在车辆上坡时,小蟊贼在前方不远处用钢管敲击高速公路护栏,司机以为车辆出了故障,在停车检查过程中,小蟊贼窜到驾驶室,把车主随身携带的装有车辆手续和一路备用现金的小包偷去了。幸亏小蟊贼有点儿良心,只拿走了现金,没连包拎走。啊,抢走了多少钱?我问。好像是五千三百多,他说。我感觉我的脸都气绿了。

刚入湖北界不远,所有车辆排着长队三步一站五步一停,鳄鱼般踟蹰爬行。我问,是不是出交通事故了?他说,不是,是过治超站,超载超宽超高要罚款。我说,前面不是罚过几次了吗?他说,一省一罚。我心想,一罚就是一千多,这样下去,还能有多少赚头?运费很低,超载罚款,不超载更亏,跑大车真难啊!按揭款再有一年就得还清呢。尽管两边的车窗最大限度地敞开着,但我还是燥热难耐,满头满脸虚汗淋漓,衣服湿津津地贴在身上。到治超站停好车,他把其他几个车主召集到一块儿说,苏蛋的车让贼娃子偷了,损失五千三百多。既然我们一起跑帮,就得福祸共担。我建议我们其他四个人每人拿出一千元给苏蛋补济一下,大家觉得如何?大家二话没说每人掏了一千元笑着递给苏蛋。蘇蛋激动地说,算我借你们的,等到广州结算了运费就还钱道谢。大家说,不用还,也不用谢,别再提这事儿。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悄悄为他点赞!

路和夜一样黑。路让来往的车辆照成一条光带,像闪烁的天河,夜让星罗棋布的城市和乡村幻化成一片仙境,像玄妙的穹窿。他指着窗外很远的一大片灯光说,那是武汉。哎,遇到大城市总是在夜里。原来他经常打电话吹嘘说,到西安了,到郑州了,到长沙了,到广州了,是这么个到法啊!其实就是到离这些城市还很远的郊区了。我从小就在诗书画里接触到竹子,喜爱它的冷峻与清高,崇拜它的气节与风骨。车辆拐弯时,车灯突然照亮一片竹林。我抑制不住地激动,想下去看看,想亲手抚摸一下它的刚直,想近身体悟一下它的柔韧。但我知道货老板已多次催问我们的位置,直接说想看看竹林,他肯定不同意,想以小解为借口又觉得不忍心让五辆车都停下来,满足我对竹子的仰慕之情。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欲求,说,现在是夜里,看不清也很危险,回来时我专门把车停下来让你看,好吗?我点点头说,好吧!我们会意地笑了。六六儿师傅也醒着,他没听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许多我们像呵护自己孩子那样怕热了、怕冷了、怕渴了、怕饿了的花草,在这里却随意生长在路边、田野、山坡,竟然还那么肥瘦适度,妖娆窈窕。阳光不是很灼人,吹来的风带着雾水和鱼腥味儿。说是到了广州,可他说其实离广州城的最边边还有三十多公里呢。卸了货,原来预定好要五车香蕉的老板打来电话说,目前只要三车。他们经过商议,决定其他三辆去广西装香蕉,我们和苏蛋的车留下,再另找货源。

我们住进一家带有大型停车场的宾馆。说是宾馆,其实就是专门宰大车司机的车马店。车马店的设施,星级宾馆的价位。好多都是大房间,摆七八张单人床,一张床上一条凉席一条毛巾被,有淋浴间,有噪音很大却不得不吹的空调。六六儿师傅和苏蛋他们住大通间,我们要了个单间。好在洗浴设施完备,一天洗三四次澡,洗的时候很凉爽,衣服还没穿好又觉得湿热。跑了两天信息部都没配上货,我都焦躁得要疯了。他让六六儿师傅和苏蛋他们继续跑信息部,说我来一趟广州不容易,索性带上我逛了白云机场,逛了广州城。给孩子买了一身衣服和一只会说会唱的小白兔玩具,还硬是给我买了一件半袖冰丝衫。我说,这衣服太露,我穿不出去。他把嘴凑到我耳边悄悄说,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穿。我臊得捅了他一肘子。傍晚的时候,六六儿师傅打来电话问,有去新疆的百货拉不拉,他询问了运费数目略加思考说,签合同吧,拉。他挂了电话有些激动,在路边的林带里拥抱了我亲吻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室外这么做,尤其还是在外地。心里一闪念,反正这里没一个人认识我们,做就做了。我们向草木更密夜色更暗的地方去了。

六六儿师傅又打来电话说,信息部要我们连夜装货。他说,你们先去吃饭,我们找个地儿吃点很快就回去。在一个拉面馆,我们要了两碗面一斤凉拌牛肉,匆匆吃完回到旅馆。他对六六儿师傅和苏蛋说,转了一天,衣服让汗水浸透了,你们去做准备,我们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出发。我暗自赞赏他的精明。他说的洗澡,其实就是换水,就是洗大净。

他确实淘气得像个孩子,洗完大净非要我穿上那件半袖冰丝衫让他看看。拗不过,穿了,看了。他边摸边说真好看,比皮肤更丝滑。我捅了他一拳,他乐得眉梢上的那颗痣都在笑。

返回到湖南的路上,看见大片的竹林,正好下着大雨,雨刮器疯狂地上下扫动。透过雨幕望去,竹林越发青翠。他问,下去看竹子吗?我白了他一眼,他傻笑着就没有停车的意思,继续前行。因为装的是百货,显然不够分量,车比去时轻快多了,引擎也不像原来那样轰鸣,更像是轻柔的催眠曲。我的瞌睡也多了起来。

车在孝感市区内被阻拦了三个多小时,两头的车足足排了有几十公里长。说是出了交通事故,各种救援车辆来往穿梭着,嘶鸣得让人头皮发麻。听人说是两辆拉煤的大货车相撞,事故原因是其中一辆转弯的车不打信号灯,被直行的另一辆车从当腰撞翻,一死两重伤。我心里发憷,每条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睡意。他和六六儿师傅却表现得很坦然、很淡定,司空见惯的样子,在短暂地等待间隙,他们竟然靠在驾驶座上睡着了,看上去还十分香甜。前面的车辆动起来了,我赶忙拍醒他,启动,慢慢向前。

几天的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西安。我请了半月的假已超期两天了,要回去上班,再说也想孩子了。对于跑大车的他来说,路还在前方延伸,他和六六儿师傅、苏蛋他们要继续赶路去往新疆送货。他把我送到火车站,送到火车上,让我一路小心,到家了报声平安。等火车慢慢启动了,他仍杵在那里向我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的心让眼泪淹了。我十分懊悔对他的狐疑,十多天来风平浪静,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显示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对他来讲,只有跑不完的路,操不完的心,诠释不完的对生活和家庭的爱。听老人说,过去拉骆驼的人风餐露宿,雨一身雪一身的,吃的是冰火里刨食的霸王苦,受的是刀尖上舔血的凶险罪。现在这样的苦和罪都让大车司机一身担了。

我只有在心里祈祷,祝福丈夫一路平安,大车司机们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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