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念

1 王洛晨

我很喜欢那个关于一碗阳春面的故事。穷困的母子三人除夕夜在一家叫做“北海亭”的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好心的老板偷偷加了许多面条。这母子三人连续三年都在除夕夜来点一碗阳春面。后来的十几年里，老板翻修店面，重置桌椅，却仍然保留着当初那母子三人坐过的桌子，每年除夕夜都要等他们等到很晚，但他们却没有再来。直到有一天，截然不同的三个人来到面馆，表达了对老板当年慷慨的感谢，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大学毕业后我便找了师傅学习做阳春面，出师后，开了一家叫做“北海亭”的阳春面馆。我无比期待自己也能像故事里的老板一样用一碗面给予处于低潮的人以勇气和力量。

2 凌薇

对于扬州城，我始终怀着不一样的情感。从小读的诗词里，扬州总是充满了浪漫色彩。它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里的惆怅情思，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里的失落悔恨，也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里的物是人非。

我在六月四合的暮色中抵达扬州，一心想要探寻让唐朝诗人张祜发出“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感慨的事物。无缘生在扬州，百年之后葬在这里也是好的。诗人的话，总归有他的缘由，或许他只是抬头多看了一眼扬州的月亮，而那晚的月亮尤其摄人心魄，抑或是遇见了一个眉目婉约的红颜知己，而那红颜正好是扬州人氏。我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缓缓前行，有晚风悠悠吹过，带来些许古诗词里“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豪迈与浪漫气息。路灯缓缓亮起，高楼上的巨幅广告牌闪烁着炫目而刺眼的光芒，城市上空是灰蓝色的天幕，没有我想象中那摄人心魄的月亮。

3 王洛晨

她走进来的时候，和别的顾客没什么两样，微笑着点了一碗阳春面后便低下头开始玩手机。我把面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听到她说了句谢谢。我瞥见了她手机屏幕上的搜索结果：阳春面。我隐隐期待着她会在搜索结果里读到那个关于“北海亭”阳春面的故事。

我站在玻璃门后面一边和面，一边注意着她。我看到她正准备拿筷子挑面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惊喜地笑着，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么多客人，只有她发现了那个秘密。

她很细心，很特别。

每一碗阳春面我都在边沿的汤里撒一圈葱花，再在面的上面用葱花摆成微笑的样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观察过很长一段时间，在面端上桌时，他们都迅速拿起筷子开始搅拌，没有在意过上面葱花的形状。所以我一直在等待那个发现我秘密的人。在这时，我等到了她，我看到她惊喜的目光时，便知道她看到了那张笑脸。

4 凌薇

在酒店安顿好，已经是半夜。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繁华城市里明明灭灭的光点，仍旧热闹的喧嚣人群，但与几百年前的风光丝毫不同。我开始担心，我是否还能找到那些诗歌里月朗风清的扬州城。

第二天，我去了瘦西湖，去了二十四桥，游人如织，挤在他们中间我走得异常艰难。终于走出景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随意走进了一家面馆，点了一碗他家的特色陽春面。等待的过程中，我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阳春面。或许让几百年前的诗人念念不忘的除了美景，还有美食。

面端上来的时候，我正看到现如今传统的阳春面技艺可能后继无人，做阳春面需要手工擀面，擀得细而软，它的配料也很独特。阳春面好吃的秘诀在于汤汁，是用当地的河虾天然晾干，再用鸡汤煲出来，文火炖一个半小时左右。但现在人们都倾向于做利润大劳动量小的浇头面生意，对于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已经很少有人知晓。

我注意到那端面的老板手臂肌肉很发达，想必是经常擀面的结果，得知阳春面独特的制作技艺后我便对那老板多了几分欣赏，轻声说了句谢谢，不止是谢他为我煮了一碗面，更多的是谢他这么年轻，却能忍受日复一日泡在厨房，将民间老一辈的技术与回忆传承下去。

碗不大，这使得面看起来分量很足，整齐的面条躺在鲜香浓郁的汤汁里，如一团绒线，泛着淡淡金黄，让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嫩于金色软于黄”。面条周围漂浮着一圈葱花和几片青菜叶，香气四溢，而面上面，竟然是用葱花摆成的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我很惊喜，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远在他乡，能遇见这样的小确幸，已是对我初衷的锦上添花。入口之时，只觉面条紧实而筋道，混着鲜美的河虾味道在口腔里迂回辗转，让人欲罢不能。我想说，我没吃过这么美味的清汤光面，也难怪会有几回梦断阳春面的说法。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看了这家店的招牌，上面刻着简单的三个字：“北海亭”。

5 王洛晨

我很想走上前去跟她说说话，但是我却只看到了在她吃完面出去后扬起的那阵风。烈日炎炎的六月天，风里有飞舞的细小尘埃，如蝴蝶般轻轻飞旋。

这里是景区，就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她又来了，仍是点了阳春面。我飞快地将擀好的面丢进宽汤，煮好后捞起来，放入葱油、青菜，最后用葱花摆了一个笑脸。她仍旧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看到面上的笑脸时开心地笑起来。

我很快乐，因为自己的小小举动终于被人看见，终于也给别人带来快乐，似乎自己真的成了故事里“北海亭”的老板。

服务员收碗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谢谢你”三个字，还有一张大大的笑脸。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写的，我仿佛能透过那几个字看见她埋头时的认真模样，还有画笑脸时上扬的唇角，我静静地听着胸腔里传来的巨大声响，仔细地将那张纸条放进钱包，嘴角慢慢地勾起来。

6 凌薇

回去后我百度了“北海亭”，一个温馨动人的故事就此印在了我心中，原本我以为那张笑脸是撒葱花的人无意为之，看了那个故事才知道原来那老板是在效仿故事中的老板，想从细节去鼓励更多的人。我眼前浮现出他的影子，高高瘦瘦的大男生，围着围裙穿梭于厨房和前厅之间，心思细腻又善良正直。

于是第二天我又去了那里，还是点了阳春面，不出我所料，面上是和昨天一样的笑脸。吃完，我拿出便利贴在上面写了“谢谢你”，还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或许他不会知道是谁写的，但人总是需要鼓励的，他的善意也需要被发现被肯定。

此后的每一天下午我都会去“北海亭”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在迷蒙的蒸汽中注视着玻璃门后面的他，看他熟练地和面、擀面、熬汤、煮面，再细心地给每一碗面都浇上香气四溢的葱油，最后撒上葱花笑脸，再会心一笑地端出去。我走的时候仍在碗底压上写好的便利贴。

扬州城的夜晚，和别处并无不同。我仍旧在寻找它让古人痴迷的地方，月色、长廊、山水，都是他们笔下鲜活灵动的存在，而我却发现，似乎只有那碗阳春面才让我对这座城市更加念念不忘。

7 王洛晨

我已经收集了很多张她写的便利贴。每次我都目送她离开，她飞扬的裙摆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和空气里的细小尘埃一同飞舞。我似乎能看见从心底开出了一朵花，而那朵花上，是她的模样。

每一天我都盼着她的到来以及她写的便利贴，她来了，我便满心欢喜。但是那天的便利贴上除了“谢谢你”和笑脸，多了一个落款：薇。我忽然有种预感，她要离开了，薇是她的名字。

8 凌薇

在揚州已经待了许久，父母催回家填志愿的电话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强烈。于是，在最后一次去“北海亭”的时候，我留下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心里隐隐期盼着他能知晓我的心意与对他的鼓励。

回家后，我很想念“北海亭”的阳春面，自己从网上学着做了，却不如人意。我时常梦见自己仍在“北海亭”，透过玻璃门小心翼翼地窥探里面的场景，等待他给我端来一碗充满他心意的阳春面。

9 王洛晨

果真如我所料，她没有再来。此后许多天，她都没有出现。我很后悔当时担心自己太过唐突会吓到她，而没有找她要联系方式。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遇见。

10 凌薇

2个月后，我又去了扬州。

这次不是去寻找诗词里的扬州城，而是寻找我记忆里的“北海亭”阳春面，还有他。

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有惊讶，有惊喜，还有失而复得。我踮起脚尖，轻轻地附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回家后把志愿填在了扬州，还有，我很想念你做的阳春面。